风水轮流转,潘纯钧没想到自己也能有被枪抵住腰间的时候。

    他按照何辞勇的要求,孤身一人来到了这处位于郊外的废弃游乐场。这个游乐场他并不陌生,小时候每年寒暑假期和儿童节奶奶都会带他来这里。

    这里有要排很长的队才能坐到的摩天轮,还有他把奶奶撞晕车的碰碰车。他记得那边的激流勇进,也记得对面涂石膏像的地方,还有十分无聊的旋转木马。

    可惜这处承载着他童年回忆的乐园终究是被废弃了,昔日的繁华拥挤被今日的荒凉和无人问津取代。他像是因为切尔诺贝利事故背井离乡的人,再归来时发现故土已经满目疮痍。

    何辞勇发来的定位在一处桌椅凌乱的地方,地上还有破碎的碗碟和玻璃杯,他认得这里,这是原来乐园中心那家价格很贵的餐厅。

    他尚未确认他的具体方位时,腰间就被顶上了一把冰凉的金属物。

    潘纯钧很惜命地把双手举过头顶,因为他知道那是什么。不会是别的,只能是因为它的消失能让谢巾豪六神无主的那把枪。

    他想了想,应该不是别的时间,正是谢巾豪和他抢着出去结账的那个空隙,何辞勇才有机会在脱离二人视线的情况下顺走枪。

    但他想不通的是这个在他心里被捧上英雄神坛的人,为什么要对无冤无仇的他刀枪相向?

    大难临头,他却用开玩笑的口吻问道:“何叔叔,我这个人脑子不灵光,又在国外呆得时间久了,很多规矩都忘了。不知道我做错什么了?是我去接您那天车开地太颠了?还是我做的菜不合您口味?还是我昨天敬酒的时候杯子举比您的高了?有事您直接揍我就是,别这么吓我。我这人不禁收拾,一打就晕,犯不着为我浪费子弹。”

    身后的男人解释道:“小潘,对不起。叔叔是个已经没有回头路的瘾君子,但叔叔就一个女儿,不能再辜负她了。实在是……实在是你和小谢,惹了不该惹的人。”

    男人的语气远没有他威胁自己的那把枪冰凉,潘纯钧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歉意,听出了后悔,还听出来不应该出现在他这种人身上的恐惧。

    “何叔叔,你的意思是……不是你要拿这把枪?那是谁?是谁拿小风威胁你了吗?我和谢巾豪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他感到自己身后的金属物开始晃动,那是持枪之人的手在抖。

    何辞勇的声音和手一样不稳定:“大李总,你让我做的事我都一一照做了。现在能放了我女儿吗?”

    一群又高又壮的男人从残破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为首的男的穿着西装,那根皮带快要兜不住他呼之欲出的肚子。后面的几人则穿着色彩斑斓的东南亚风格的花衬衫,脖子上戴着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粗金链子。

    这几个花臂纹身的男的凑在一起,有种整条街都得乖乖交保护费的感觉。

    为首的西装男声音浑厚:“何辞勇,不愧是前警察,吩咐给你的事都是手到擒来。我没看错人,想要动这两个人,只能是你。”

    他看着何辞勇颤抖的手,厉声道:“想要知道你女儿的下落,手可得端稳了。我让你开枪你才能开枪,我不让你开你就给我老实站好。要是未经我命令有个擦枪走火的,我可不能保证你女儿的安全。”

    何辞勇的手闻言立时稳了下来,他的头低垂,佝偻着背,有气无力地应了句:“好”。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我们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吗?”潘纯钧望着男人那副足以吓哭孩子的尊容,他忽然觉得无比熟悉。

    不能,他记忆里的那个人早死了,而且也不姓李,他认为自己一定是因为紧张而看恍惚了,大约恶人总是相似的凶相。

    “潘记者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做了一期暗访,把我的公司掀了个底掉,你拍拍屁股走人了。现在在这跟我装无辜?我可不是网上那些女的,看到你这张脸就发癫。”

    “你的公司?汇星公司?如果你是公司的法人,那你现在……不应该被采取强制措施了吗?”

    “潘记者,我以为你只是姓和原来不一样了,怎么这个脑子也没有小时候好用了呢?是国外水土不养人吗?你以前那股机灵劲哪去了?你用脚想想,如果我是法律能约束的人,我此刻怎么还能有机会站在你面前?”

    “你到底是谁?”明明是七月的盛夏,没有空调的废墟上,潘纯钧却打了个冷颤。

    “你说呢?你仔细看看我这张脸,真不记得了?没关系,等你待会见了你奶奶,让她帮你回忆回忆。哦不,还有你奶奶她那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儿,让她也帮你回忆回忆,她是怎么在我和我兄弟们的□□被蹂躏至死的。你小时候不是挺有出息的嘛,怎么现在长大了,反而怂包了?你当年不是很有种嘛?连我妹妹你都敢招惹。当年如果不是你那两个姐姐还没有失心疯,恐怕我身上现在得多几个枪眼呢。”

    潘纯钧的声音中浮动着难以名状的疑惧,问出了那个他觉得匪夷所思的名字:“你是……孙大林?”

    “不错,终于想起来了,我还以为我得上什么大记忆恢复术帮你回忆回忆呢。我这人心善,见不得别人一片孝心落空,所以我打算送你去见你奶奶,就用你姐的那把枪。这样你没了命,她丢了工作,说不定还得和我一样进去坐几年牢。怎么样,我这招一石二鸟,还行吧?”

    “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你一审和二审的判决均是死刑,不是死缓。您心善,既然我今天都是将死之人了,能不能跟我讲讲,这世界上真有人能从死刑判决里全身而退吗?怎么做到的?”

    “没错,托你们姐弟的福,我差点保不住这条命。没错,我上诉了,但二审还是判我死刑。但是你别忘了,还有死刑复核这一步的操作空间。多亏我母亲给我找了个好继父,他上上下下地给我打点,从高院的院长到下面的庭长,一环扣一环,先是把我的死刑判决改成了死缓。又在我服刑期间,帮忙启动了再审,这一下直接又把死缓改成了有期徒刑二十年。你猜怎么着?就连这二十年我也没坐够,乱七八糟的减刑下来,我前后也就在里面待了六年。而且不怕告诉你,即便是我服刑的日子,我父亲也没让监狱长少关照我。我那监房,要电视有电视,要冰箱有冰箱。还是我一个人住一间,比国内很多大学生住宿条件都好……”

    潘纯钧听得双唇紧抿,怒极反笑:“这么大的减刑力度,怎么操作的?就算你服刑期间各项表现全部□□错成满分,也很难减这么多。”

    “听说过重大立功的减刑力度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爸托人给监狱里的我带进去一张发明图纸,帮我申请了专利。诶,那个专利叫什么来着?忘了,反正是个井盖。”

    潘纯钧的沉默震耳欲聋。

    “哦,对了,我不仅在服刑期间有了发明,我还顺便结了个婚。人是我爸妈在外面帮忙物色的,挺漂亮的,可惜了,到底没有你奶奶她女儿的味道好……”

    “畜生!”潘纯钧开始歇斯底里地咒骂,丝毫不顾及还有一把枪顶在自己身后。“小潘,别骂了,忍一忍。我女儿还在他手里。”何辞勇低声在身后劝他。

    “我早说过了,法律是给你们这些普通人定的。你瞧瞧他,为了警队出生入死地卖命,最后换来了什么?该判刑判刑,法不容情,丝毫没有网开一面。他犯的那点事拿来和我比,我都嫌你看不起我。可是我呢?死刑都不能把我怎么样,几年后改个新名字,重出江湖又是一条好汉。照样自由来去,照样钱财色一样不缺。就连今天你的死,我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出口气,反正我最后也不用负一丁点责任。我会借他的手,了结你,而他为了他女儿,不可能把我说出去。对了,还得告诉你一声,这地方荒废很多年了,没监控。”

    潘纯钧感觉今日凶多吉少,但是想到何辞勇那个刚上大学的女儿,就算要死,他也必须确保自己的死得其所。

    他侧头问身后的人:“何叔叔,你怎么确定小风在他手上?小风不是放假就没回来吗?是她给你打电话了吗?你确定是小风本人向你求助的吗?”

    “小潘,对不起,叔叔真的是没有办法……不是电话,是小风露脸的视频,千真万确,小风真的在他手里,我冒不起险。”何辞勇的声音颤微微的。

    潘纯钧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如此,他对自己没有先报警再来就没那么后悔了。万一被发现他不遵守承诺找来了警察,孙大林那种目无法纪的真变态,完全有可能干出撕票的事。

    但是他真的不怕死吗?还是怕的,他在谢巾豪心里还没有一席之地,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罢了,来都来了,怕有什么用?先想办法拖延一会时间再说,万一他命大呢?

    他气定神闲地从口袋里拿出来一条红薯干,毫无惧色地说道:“等会,先等我吃完,至少让我做个饱死鬼。”

    孙大林不耐烦地道:“都要死的人了,屁事还不少。少废话,去你奶那边吃去。何辞勇,开枪!”

    何辞勇扣扳机的手迟迟没有按到底,孙大林吼道:“我说话你听不见吗?我说,开枪!你不想看到你女儿了?”

    潘纯钧凛然道:“何叔叔,开枪吧。等你之后见到谢巾豪,她会告诉你,我这条命早该还给阎王了。欠好几次了,没我奶奶,我应该是摔死了。没谢巾豪,我应该死在火车站了。所以不差您这一枪,您不用有心理负担。”

    何辞勇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年见黑子的时候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给自己腿上划出一个血淋淋的十字的时候他眼都没眨一下。但面对这个想牺牲自己成全他的年轻人,他一向的“坚持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原则被打破了。

    孙大林怒目圆睁,他一边咒骂着“滚开!我自己开!”,一边夺过了何辞勇手里的枪,将瘦削佝偻的他踢翻在地。

    “去死吧!”他把枪顶上了潘纯钧的脑门,扣下了扳机。

    “砰!”

    枪响了,还是连续又迅捷的四声。

    紧闭双眼的潘纯钧感到很奇怪,因为他并没有失去知觉,更没有感到疼痛。他猛然睁开眼,才发现缓缓倒下去的不是他,而是刚刚嚣张无比的孙大林。

    他的两只手臂和两条大腿分别中了一枪,四肢各挨一枪,可谓又准又狠,他手里的枪早已经滑落掉地。

    看起来狙击手似乎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有意把他制成一个标本。

    他顺着枪声的方向看去,拿枪的人正是他几秒前还以为就此永别了的谢巾豪。

    她忧心地望着他,向他点点头,释然地微笑着。

    很快,这件破败的餐厅被警察层层包围起来。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男人们见自己大哥被警察狙倒在地,或抱头鼠窜,或举手投降了。

    潘纯钧穿过众人,向着谢巾豪的方向奔去。待感到切切实实地将她拥入怀中,他觉得他那颗从今早开始悬着的心终于平稳落地。

    谢巾豪并没有回抱他,而是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别害怕,没事了。你先松开我,周围好多人呢……”

    他把她搂得愈发紧:“不松!我差点以为今天就交代在这了,我以为我再见不到你了……”

    柳青云脸色乌黑,他阴沉着脸说:“差不多得了,要抱回家抱去。难舍难分的,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整得跟大学宿舍楼下一样。”

    潘纯钧这才松开了怀里的人,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和何队在这里?”

    谢巾豪望着他的眼睛道:“是书屿,她报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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