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巾豪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潘纯钧有心事。明明快过年了,他却忧心忡忡的,连他妹妹来找他出去玩都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她发现他最近总抱着那晚的那本《树犹如此》看,好像期末考试前疯狂啃书的大学生,书里像是有什么他急于找到的答案。忍了三天,谢巾豪终于憋不住了,问道:“你特别钟爱这个故事吗?感觉你看我的频率都没看它的高。”

    潘纯钧苦涩地笑笑,这才解释道:“没,主要是工作需要。但我阅历有限,参不透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只能用多看几遍的笨办法糊弄自己咯。”

    谢巾豪奇道:“工作需要?什么工作需要看小说啊?难道你要去采访作者?”

    “你忘了你男朋友还是个半路出家籍籍无名的小演员了?这个故事的版权很早就被买走了,一直说要改编成电影,传言终于成真了。我是上个月看到的组讯,而且我一直很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想试试看能不能得到其中一个角色,哪怕不是主角我也知足了。所以这些天在准备试镜,想着说多读几遍,看能不能有什么新体会。对了,你猜电影的导演是谁?”

    “谁啊?我看电影都是在看热闹,很少关注这个的。”

    “Ann Lee。”

    谢巾豪浑身一震:“居然是他!他可是手握奥斯卡小金人的!他的名字连我这种纯路人都如雷贯耳。纯钧,你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万一成了,这可是影史留名的机会。”

    “我知道。可这个机会越千载难逢,我越紧张。我准备的试镜角色是男主,但是我心里没底,因为我没有和挚爱生离死别的经历,我只能勉强带入失去亲人的痛苦去类比演绎。但那种女娲补天却最终功亏一篑的无力感,我很难感同身受,不知道演出来会不会很没说服力。”

    谢巾豪陷入了沉思,她静静地凝望着他,犹豫着是不是该选这个时候把她的病情如实相告。她心道真是戏如人生,现在的她不正是故事里那个回天乏术的男主至爱吗?还有什么能比她现在告诉他她的病情,能让他更感同身受呢?鞭子不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是不知道疼的,只有疼过了,才知道如何去演绎那种心如死灰的痛苦和绝望。

    “什么时候试镜?”她问道。

    “小年的后一天,我要飞一趟台北。你有什么想带的台湾特产吗?”

    谢巾豪一算,只有不到一周了,她犯了难。她应该选这个时候告诉他吗?该怎么开口呢?如果他情绪崩溃她该怎么办?到时候会耽误他正常的工作进度吗?

    经过两天的踌躇,谢巾豪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他一切,她甚至想好了该怎么安抚他。她觉得以后不会有比当下更好的时机了,现在他的父亲和妹妹都在,他不是孤家寡人,如果难过还有亲人陪着他。况且如果他难过后释怀了,也能助他一臂之力,好好体悟那个他原本不能完全领会的悲情角色。

    她慎重地选了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这样的天色会让人心存侥幸,会觉得再坏的事情或许都有转机。

    她将他带到园中的山茶树下的藤椅上,她说想了很久,现在决定要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还要他先答应自己,不管待会听到什么,都要理智对待,禁止发疯。

    潘纯钧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但面上仍强撑着笑问道:“叶子,你搞什么啊?这么神秘,该不是想和我求婚吧?”

    谢巾豪嘴角勾起一抹酸涩的笑,她尽量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叙述了她现在的情况,把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都如实相告。出乎她预料的是她害怕看到的歇斯底里的潘纯钧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像被人抽走了精魂的躯壳。

    一道晴天霹雳后,潘纯钧整个人都像傻掉了一样,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一言不发。

    面对这样的他,谢巾豪觉得自己失算了,她彻底慌了。早知道还不如让他发疯,这样安静无声的他比声嘶力竭的他更令她心惊胆战,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无力感。

    她轻轻摇着他,希望能获得一点他的情绪反馈:“纯钧,你别吓我,如果你难受你可以骂我的,想骂什么都行。你可以问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你,为什么要瞒着你,你甚至可以问我为什么明明这样了还要接受你的爱。你别憋着,你这样我更不好受。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一时半会不会有事的。你想啊,万一过段时间我就找到合适的配型了呢?对吧,我们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呆傻的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寂像久冻的寒冰,他一点没有指责她的意思,只是冷静地问道:“那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肾源呢?我难道只能被动地等着你有一天浑身插满管子地躺在我面前,一点点死掉,最终接受失去你的结局吗?”潘纯钧终于把一切都联起来了,为什么一向看起来身体硬朗的她会莫名其妙地晕倒,为什么她忽然剪短了头发,为什么当日谢剑虹和王昌平当日从楼上下来时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谢巾豪沉默,她知道他没有胡乱妄言,他只是在如实陈述她的下场之一。

    “对不起,纯钧,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造化弄人,我们只能尽最大的努力,但谁也不能保证结局一定美满,你不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吗?你说过的,世上不是所有故事都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我们又凭什么是例外的幸运儿呢?”

    潘纯钧凛然发问道:“凭什么不能呢?难道你和我,我们两个在彼此从前的人生中失去的还不够多吗?难道我们中谁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这是我们的报应吗?可是命运该给我们的不应该是补偿吗?”

    谢巾豪苦笑地答道:“因为命运从不慷慨,它一向吝啬散播圆满。”

    潘纯钧起身离开,走出她家门前他笃定地说了一句:“叶子,就算天意弄人,就算希望渺茫,我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你信我,我一定会陪着你找下去,不管适合你的那颗肾在天涯还是海角,我都会找到它。”

    谢巾豪感到既难过又欣慰,难过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欣慰他还有斗志,而不是一蹶不振的萎靡。

    潘松寒很奇怪,儿子那天从隔壁回来后就愁眉不展。先是立马去了趟医院,几天后又去了一趟,回来后对着几页他看不懂的报告单更加的愁容满面。他以为儿子病了,一问之下才知道生病的另有其人,他前几天是去医院是去看能不能用自己的肾给对方续命。他多希望自己身体里的那颗肾能争气一点,能匹配的上谢巾豪,可惜结果没能让他如愿。

    潘松寒找回儿子七年多了,经历了失去他的十几年,又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他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多余的期望,唯愿他余生平安顺遂,健康快乐。他从未见过儿子在自己面前落泪,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站起来比自己都高了的儿子哭的像个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的可怜人。他理解这种痛苦,因为他体验过。他当年接连经历了失子和丧妻之痛后,也经历过这样以泪洗面的锥心之痛。

    他安慰道:“纯钧,你别难过,一定还有机会的。我们一起想办法,世界这么大,总有能匹配的上的……”潘纯钧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其实也没底,因为他知道这不是用钱就能办到的事。如果有钱就行,那谢家不比他有能力让女儿康复?这又不是献血,血型匹配就行,谢巾豪等了这么久都没合适的,那说明她的配型不好找。说白了,这是个碰运气的事。

    潘纯钧想着必须找点事让儿子做,不然他一天到晚想着这事,迟早把身体熬坏。别那个可怜孩子还没什么事,他先把自己给送走了。他便问道:“是不是原定的明天去台湾?东西收拾了吗?”

    潘纯钧哪还有心情想什么电影,早忘了这茬了,虽然经过父亲提醒想起来了,但还是敷衍地摇摇头:“不去了,别说去了也选不上我,就算选上了,我现在没功夫也没心思拍戏。”

    潘松寒拍拍他的肩膀:“纯钧,不管最后成不成,你得去试试。你准备了这么久,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放弃吧?我想这也是叶子的意思,你说对吗?”

    潘纯钧当然知道谢巾豪选择现在告诉他,一半原因是因为她实在也瞒不下去了,另一半原因就是为了刺激一下他的演艺灵感,毕竟那天亲口说无法感同身受的人是他。

    现在他终于彻底体验到了故事里男主角的绝望了,那种为了爱人能有一线生机奔走在世界各地求医问药的绝望了。他也终于理解了那句“当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祈求仙丹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这份领悟的代价太沉重了,因为谢巾豪的生命,对于他重于一切。

    “好,我会去的。爸,我走的这几天就麻烦你帮忙多去看看她,虽然有她姐在,但我还是不放心。对了,予宁愿意的话,让她也多去看看她,她看见好看的人心情会好。”

    “好,你放心去试镜,不会有后顾之忧的,这边有我们这么多人在呢。”

    潘纯钧借着这次去台湾的机会,也在一些医疗机构留下了谢巾豪的信息,寄希望于海峡对岸能有一线生机。

    他没敢在台北多耽搁时间,一结束试镜就归心似箭,马不停蹄地买了最近一班机票飞香港,又从香港转机连夜赶回了春城。谢巾豪都震惊于他的快速往返,好像他不是去面试一项重要的工作,只是为了让她安心走了个过场。

    本来没有人对潘纯钧能成功获得角色抱有什么期望,包括他自己。有口皆碑的大导、扎实打磨几年的剧本、全球范围内海选的规模……这样的一块电影大饼,岂是谁都能吃得下的?他年纪轻轻,资历又浅,作为演员的职业生涯里有且仅有一部作品,还不如他的采访视频出圈。他的演技也只是及格,算不上多出神入化,这样好的机会按理说无论如何也不会轮到他的。

    可奇迹就是发生了,选角导演相当满意他试镜那天的表现,觉得他的外形和气质都很合适。最后竟然就连制片人和导演也拍板定下了他,不过角色从男主调整为男主因病去世的挚爱,饰演他的青年时期,这是唯一的变数。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除夕前一晚,接到电话的潘纯钧心中喜忧参半,五味杂陈。

    如果谢巾豪身体健康,那他会欢欣鼓舞地和她分享这个好消息,他知道她一定会为他发自心底的开心的。可是现在她病着,导演又是业内出了名的较真儿,如果他悟性不够导致一条戏份拍了又拍,那没有个把月是决计回不来的。

    他该去吗?是留下来陪在她身边陪着她求医问药,还是为了自己心里那个曾经的电影梦暂时离开她一段时间?他心里更倾向于前者。不管谢巾豪还剩多少时间,哪怕奇迹出现她最终会康复,他都不想浪费一点能和她共处的时光。

    可谢巾豪多么冰雪聪明,她一瞧他眼底的犹豫便知道他的试镜传来好消息了。她说服他:“去,你必须去。纯钧,一个人活得再久也不过八百十年,可是一部名垂影史的电影的生命却是永恒的。百年之后,想必那时候你我都已经化作尘土,但还是会有人在荧幕上看到你演绎的那个动人的故事,这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事,你怎么能因为我放弃呢?”

    她的说辞打动了潘纯钧,但他依旧犹豫:“可是要是去的话,至少要有好几个月见不到你……”

    “秦观那句词怎说来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现在通讯这么发达,等你有空我们可以每天都视频啊。你是去拍戏,又不是坐牢,有什么好伤感的?”

    潘纯钧终于被她说服了,决定安安心心陪在她身边过完这个春节,什么也不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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