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是翌日下午抵达满星叠的,这里是阮南芳为谢巾豪选择的疗养地。

    满星叠?繁星满天的地方?潘纯钧以为拥有这样一个美丽名字的地方必然是美不胜收的,可是阮南芳却让他别抱太大希望,名字美丽只是因为是泰语的音译。其实这片土地的泰语名字叫Ben Hintia,Ben是泰语里村庄的意思,Hintia则是石头炸开的意思,若是直译成中文就是热到连石头都炸开的地方,和浪漫的星星没什么关系。

    潘纯钧指责她有病,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选一个以热著称的地方给她养伤口,这不是存心想谢巾豪难受吗?阮南芳却自有一番她的道理,这里地处泰缅边境,森林茂密,水源丰沛,又有群山环抱,是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好地方。昔日的毒王坤沙便选择了这里建立了他的国中之国。阮南芳在这里建有自己的山间别墅,这里亦有设备过关的医院和她重金请来主刀的医生。况且万一她的行踪暴露,地理位置也方便她随时跑路。

    潘纯钧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自己小命都在人家手里捏着,他能说什么?乖乖呆着呗,还能跑咋的?

    第二日的手术原本预计两个多小时就行,可是整整过去四个小时了还不见结束,手术室门口谢剑虹和潘纯钧急得团团转,阮南芳强自佯装镇定,手中新请的念珠却是越转越快。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医生终于出来了,她告诉他们手术一切顺利,相当成功。后期好生休养,留意是否出现排异反应就好。

    忧心忡忡的三人终于松了口气,医生也暗自松了口气,不然别说拿不到主刀费,搞不好命都得丢这个女魔头手里。

    谢巾豪的麻药劲过去了,她缓缓睁开了略感沉重的眼睛,她感到身处一间空调开得相当凉爽但又不至于凉得渗人的房间中。真好,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满脸欣慰的姐姐,而不是旁的什么人。手术竟然成功了,她竟然真的大难不死,逢凶化吉。她心道等自己回去了一定要去盘龙寺还愿,这也太灵了!

    她轻轻转了转头,映入眼帘的是潘纯钧熬了一个大夜的黑眼圈,憔悴极了。“潘纯钧,你的熊猫眼可真难看。”这是她转醒后说得第一句话,潘纯钧红着眼解释道:“我为了谁啊?还不是怕你醒了身边没人。”

    她见阮南芳不在,心里更加欢喜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悦感更加真切了。

    两人趴在她床边,开始聊起她昨日迟迟不出来时的所思所想,谢剑虹忿忿地道:“要是你昨天再晚出来一会,或者有个别的什么意外,我真的会让那女魔头给你陪葬。”

    潘纯钧也附和道:“就是!我当时都开始怀疑里面是不是在非法行医了?我甚至开始想万一主刀医生不靠谱,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补救办法。”

    谢巾豪笑出了声,身上的伤口传来的疼痛让她更加清醒了,她嗔怪道:“你能有什么损招?总不能冲进手术室亲自给我开膛破肚吧?本来我还能多活一阵的,你上手之后直接一命归西了。”

    意识到这样的口吻太似从前还未分手时的亲昵,谢巾豪赶紧又板回脸,硬起声音问道:“那个捐献者怎么样了?他一切还好吗?你们去看过他了没有?”

    潘纯钧点点头:“嗯,我去看过了。他一切正常,比你还早醒几个小时呢。叶子,你不用担心,那个女魔头对他还算不错。先前答应好的一样没少给,我看她昨天心情一好,大手一挥又给多添了不少呢。”

    谢巾豪淡淡道:“那就好,那就好。有他的联系方式吗?如果日后他和他家人有什么需要,我或许帮得上忙。”

    潘纯钧还没回答,结束办公的阮南芳人未到声先至:“又打算大发善心做老好人了?小白,你这样怎么行?迟早有天被像我一样的人讹上,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谢巾豪一时哽住,组织了一下语言后说道:“南芳,你真的不要再叫我小白了,这个名字真的很兔子。你和我姐还有他一起叫我叶子吧,我听着也顺耳,好不好?”

    阮南芳对此欣然接受,一句“叶子”从她嘴里叫出来倒是没那么不堪入耳,像是已经在心里这么练习过很多遍了一样顺口。其实阮南芳想这么叫很久了,但是她不想开口请求她的许可,她偏要等到她自己提出来,此刻她心里得意极了。

    谢巾豪几天后便能下床了,她爱看电影,更爱看喜剧电影,但是阮南芳不让她看,说别把伤口笑裂了。

    她没了办法,在她的影碟库存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部音乐剧——《西贡小姐》。谢巾豪平时并没有这方面的涉猎,别说外国音乐剧了,就是中文的她都没看过。她哪里知道这部蜚声海外的音乐剧讲的什么?一直到观影室里大银幕上片头硕大的字幕出现,她都没注意到阮南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谢剑虹一脸的幸灾乐祸,等着剧情戳阮南芳的肺管子。还是潘纯钧讳莫如深地小声向她提议道:“叶子,还是换盘碟吧,音乐剧怪吵的,你肯定看不习惯。”

    谢巾豪瘪瘪嘴,不满地抱怨道:“什么嘛,开心的不让看,不开心的也不让看,那你们到底要我看什么?不行你们三个给我演一场算了。”

    阮南芳跟潘纯钧摆了摆头:“就让她看吧,我无妨的,要是她不习惯音乐剧的形式,你给她换《蝴蝶夫人》。”

    这倒是让谢剑虹和潘纯钧瞠目结舌了,搞什么鬼,这个女魔头居然能纵容谢巾豪到这份上?不仅同意了《西贡小姐》,还因为担心她不习惯形式推荐了《蝴蝶夫人》?这跟骑她脖子上拉屎她不仅不生气还给她递纸有什么区别?

    谢巾豪像拿到了尚方宝剑般有了底气:“听见没有,二小姐都发话了!还不赶紧让开?我才不要看什么夫人,我就要看《西贡小姐》,我要看美女!”

    阮南芳被逗笑了,她知道她刚才这句二小姐多少沾点她顺从她心意后的恭维,不然她什么时候像自己那些手下一样叫过自己?二小姐——这原是养母杨锦绣的尊称,她在家中排行老二,别人都唤她一句杨二小姐。那年是母亲去香港有笔大订单要谈,偶然遇到了被雪藏无处落脚的她。母亲怜她年纪和自己的大女儿相仿,便收做养女,排行老二,便有了今日她这位后继的二小姐。

    谢巾豪是硬着头皮撑完录像带的后半程的,因为她实在太尴尬了,但她既然看了,又怎么能错过结尾呢?她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潘纯钧刚才要拦着自己,因为这对于阮南芳来说几乎是一个指桑骂槐的故事。故事讲述了一命美国士兵爱上了一位越南舞女,士兵因撤军回国,舞女独自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士兵回国后却和别人结了婚,夫妇俩回到越南后见到了舞女和孩子,舞女为了让他们带孩子回美国,选择了自杀。

    谢巾豪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一室沉默,想了半天,艰难地挤出了一句:“对不起,我事先不知道。我以为就是西贡小姐就和香港小姐差不多,是个讲选美的电影,我绝对没有挖苦你的意思。”

    阮南芳柔声道:“不知者无罪,这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我还没心理脆弱到会因为一部音乐剧破防。虽然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充满了白男的伪善幻想,但是不可否认这样令人发指的剧情确实是那个年代一部分越南女性的真实经历。真是的故事或许比剧情更荒唐更残忍。比如我亲生母亲,她甚至没等到那个男人回来找他。”

    谢巾豪诧异道:“啊?那你后来找过他吗?”看她脸色不对又赶紧找补:“不找也很正常,只是提供了一颗精子而已,又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

    阮南芳挤出一抹苦笑:“其实九一一之后我去美国找过他,他当年给我母亲留了他的身份信息和相认的信物,那也是我去香港前唯一问母亲索要的东西。”

    “嗯,然后呢?你认他了吗?他都没有回去找你们母女,可见不是什么好男人,这种爹不认也就不认了。”谢巾豪真担心她接下来会讲述一个漂洋过海寻亲的混血女孩被白人夫妇狠心推出门的故事。

    “没认,因为根本没机会认。他倒是没有再婚,因为他回国后饱受战后应激创伤综合症的折磨,又在几年后查处了癌症,推测是因为在战争期间接触了过量的橙剂。一九九一年年底,他在家中饮弹自尽了。我去找了他的战友,他们交给我一枚黑色臂纱,这是我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橙剂?什么是橙剂?”潘纯钧问道。

    谢巾豪释疑道:“一种化学物质,主要用于除草。美军当年为了切断越共的供给线,大量使用橙剂清除丛林植被,目的是暴露游击队的藏身之处好一网打尽。橙剂的滥用不仅对越南当地居民造成了长期的环境和健康影响,而且参与作战的美国军人也在战后遭受了健康问题,癌症就是其中之一。”解释完毕,谢巾豪也疑惑:“可是为什么要留下一枚臂纱?这东西有什么用?想要女儿披麻戴孝也得留下钱和房子才行吧。”

    谢剑虹轻轻拧了妹妹的大臂一下,意思是让她闭嘴。她解答道:“是反战的意思。六十年代末,当美国人发现自己已经在越战的泥潭里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的时候,国内各个阶层的反战情绪也高涨起来。多地出现了规模不一的反战示威游行,甚至一些驻越的美军人员也戴上了黑色臂纱,表示支持国内举行示威游行活动。”

    谢巾豪迟疑道:“所以其实你父亲,他并不赞同自己参与的这场战争?”

    “一个无名小卒而已,人已经在前线了,对战争的厌恶除了让他更痛苦,大概也只能安慰他那颗未泯的良心而已。时代是莫之能御的洪流,个人的抉择并不能完全决定命运的走向,你们中国人不应该最清楚这个道理吗?”

    潘纯钧略带不屑地道:“你父亲可比你拟人多了,他痛苦只会伤害自己,你就不一样了,你不如意就要全世界给你的过往痛苦陪葬。”

    “那又如何?换成你是我,你未必不会像我一样恨,你未必会比我做得更好。我父亲是个懦夫,若我换做是他,反正我都想死了,为什么不先考虑一下刺杀总统呢?”

    众人沉默。

    阮南芳又道:“叶子,所以你以后不要再问我你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为什么总是受害的那一个?世上不平事常有,好人好报却不常有。遇到我是因为你是个小倒霉蛋,所以只能乖乖认命。”

    谢巾豪的伤口日渐痊愈,她提出想做点运动打发这漫漫长日,阮南芳同意了。别墅地下有她修建的射击训练场,隔音做得很好,即便地下战火连天地上也能有长好眠。她把钥匙给了谢巾豪,说想去的时候自己去就行,她会让钟姐陪着她的。

    钟姐原是她养母近身的保镖,自从养母去了仰光养老,钟姨便留在了她身边。她今年四十岁,已经多次救阮南芳于临危之时,可以说战功赫赫。论起体力和应变力,谢巾豪都不确定从前的自己有没有必然能制服她的把握,更别说一场大型手术后的自己了。阮南芳把她留给自己,其用心昭然若揭,这和随时随地被软禁有什么区别?

    这日她照旧在钟姐名为照看实为监视的目光中练习着射击。大概是为了防止她忽然持枪伤人,这里的枪竟然也是和国内一样拴着锁条固定位置的,这让射击的乐趣顿时少了很多,不过总比没事可做要强。

    人在无聊的境遇下就会有犯贱的冲动,比如她厌恶潘纯钧那变态的控制欲,但现在如果能叫他过来让她像从前那样颐指气使地欺负一下,那她会相当乐意。但是阮南芳是个控制欲更强的人,她不仅限制了谢巾豪的活动范围,而且只允许谢巾豪在自己在场的情形下见潘纯钧,绝不允许他们私下见面。

    就在谢巾豪玩枪玩得兴致寥寥时,一双冰凉的手环上了她的腰,躲闪之间吓得她把枪都丢了出去。转头一看,是不怀好意地瞧着她的阮南芳,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枪法不错,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小孩,不过还有进步的空间。叶子,一个不动的靶点多无趣啊,我们来玩点有意思的如何?”

    谢巾豪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说明她没憋什么好屁,她没好气地道:“快放。”

    阮南芳在钟姐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没几分钟潘纯钧就被带进来了,一道前来的还有一兜子苹果和满面莫名其妙的谢剑虹。

    谢巾豪几乎是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把戏,她义正严辞地拒绝道:“你休想!”

    “这可由不得你,叶子。”她取出一枚苹果递给潘纯钧,说道:“去,站远一点,把苹果顶在头上。站稳了,不要乱动哦,不然万一她手一抖,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又转身对谢巾豪说道:“你不是想我还他自由吗?好啊,七发子弹,只要发发命中他头顶的苹果,我就答应你放他走。”

    谢巾豪咬牙切齿地道:“阮南芳,你不要再继续你的恶趣味了!你这样有意思吗?”

    阮南芳云淡风轻地道:“当然有了,是你这种好人这辈子都没法体会的乐趣呢。不如这样,我给你选择,是选他还是选你姐姐?挑一个吧。”

    “你答应过不会伤害我姐的!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阮南芳两手一摊:“我确实没伤害啊,枪握在你手里,你自己要是瞄不准能怪谁?”

    “你!”谢巾豪气到失语,她现在真想一道雷劈下来炸死她算了。生气的同时她的恐惧也一道来袭,从前不管是训练还是比赛,都只是假人假把式,何时面对过有血有肉的真人?还是自己的亲友?医者行医时都要回避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拿刀之人尚且如此谨慎,何况手里拿枪的人呢?关心则乱,本来或许能做到的事情,一旦添上了涉及自身的利害,那便是眼也花了,心也暗了,手也抖了。

    阮南芳仍在催促她:“说吧,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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