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叶泽霖来说,那段慷慨激昂的岁月的确可以被贴上“美好”的标签。

    然而,正是在这片泛滥成灾的“美好”中,叶泽霖亲手毁掉了自己。

    在成千上万名学生的支持与崇拜下,在千篇一律的恭维与赞颂中,他渐渐迷失了自我,被权力,以及权力的各种伴生产物彻底冲昏了头脑

    他开始听不进别人的劝告,将支持者们的拥护当作理所当然,过度地以自我为中心,刚愎自用,骄傲自满,以为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有能力的人

    叶泽霖忘记了,他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一跃成为“领袖”,正是那些他现在最看不起的“普通人”们把他捧上了这个他无法依靠孤军奋战爬上去的位置,过于固执的他根本理解不了这一点。

    久而久之,叶泽霖彻底失掉了从前那个冲动倔强却又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自己,变的自私自利,欺软怕硬,为所欲为,任性至极,先前那点“少年英雄”的气概已经荡然无存

    他不敢直接找李昭旭的茬,只好打着“直言进谏”的虚伪旗号,在自己的顶头上司面前“义正严辞”地打小报告,或是当面反驳其他同志一一自然是他自认为惹的起的“软柿子”们的建议,江衡似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叶泽霖的第一个受害者,

    在叶泽霖二极管一般的简单思维方式里,自己只要不当面说李昭旭的坏话,就算不上是得罪了对方。

    然而,缺乏谋略的他不会知道,自己对江衡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已然惹怒李昭旭无数次了。

    尽管他的出发点并没有那么“不可告人”,至少从他的行为上进行评判,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破坏团结”了。

    “他的思想就像是一面生锈的镜子,照不见自己已经有多么不可救药。”

    1871年4月19日,李昭旭和江衡在容楚市政府中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两人正式结为了夫妻。

    李昭旭穿着一身简单而整洁的卡其色套装,江衡则是红色上衣,红色长裙——这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穿红色的时候。

    当初,叶泽霖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力排众议”,结果到了最后,真正对两人婚事有异议的,只有他这煞风景的一个人。

    市政厅里的同志们,容楚城里的百姓们,都认为他们两个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是新时代自由恋爱的典范。

    “李同志和江同志两个,真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设啊!”林肃川不由自主地赞叹道,朱红也随声附和着。

    叶泽霖终于听进去了刘亦楠的劝告——他日日在丈夫的枕边软磨硬泡,可算是稍稍打动了他的“铁石心肠”,让他能够稍稍收敛些许,把想说的话放在心里,不再随意表达出来了.

    在江衡和李昭旭的婚礼上,他竟也“破例”讲了几句生硬的恭维话,却也是面红耳赤,言辞吞吐,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看来他还是老样子”李昭旭如是对自己说,“但至少他还是想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那天夜晚,江衡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搬到了李昭旭的房间里,从此正式和他住在一起。

    第一次,她和自己深深相爱着的人贴得那么近一一她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听到对方的心跳,这种感觉,真是让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江衡睡不着,过分的激动让她夜不能寐,只是呆呆地望着房间四面雪白的墙,以及上面贴着的几张大红“囍”字,还有一些“不离不弃”、“同甘共苦”之类的祝福语——它们都是宣传组的同志们亲手制作的“贺礼”,具有着特殊的意义

    “衡,你在想什么?”李昭旭翻过身来,却见到对方正呆呆地盯着墙看,心里不自觉的有点想笑,

    “我在想啊,我能遇见你这么好的知音,可真是我的幸运,你是我见过,认识过的最伟大的人。

    当时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将来的终身伴侣,也是这么一个伟大人物该有多好。

    啊呀,没想到它还真就实现了,一切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衡,能遇见你,其实也是我的幸运,我爱你。”

    “昭旭,我也爱你,永远爱你。”

    “对了,衡,我这里有几瓶酒,要不要一起喝点?”李昭旭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向江衡发出了热情的邀请

    “还……还是不必了吧,我从来都没有喝过酒的。”江衡显得有几分犹豫,她从教会出来之后也一直保持着滴酒不沾的习惯,平时除了喝水就是喝咖啡,刘空山给他的一柜子樱桃酒,全都让她直接转手选给连启平了,自己一瓶都没有留下。

    “小酌惜情,酗酒伤身,少喝一些没有太大关系的。”

    盛情难却,江衡最终还是答应了李昭旭的请求。

    李昭旭掀开大红色的被子,利落地从床上起身,快步走向墙角处的书柜,从中拿出了一瓶红葡萄酒和两只小巧精致的红酒杯,一并放在床头柜上。

    很轻松的,李昭旭用开瓶器打开了那瓶价值不菲的名贵红酒,满满地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递给了江衡。

    “衡,喝一些吧!这可是前任市长留下来的,是咱们的战利品呢!”话音刚落,李昭旭就把自己杯里的红酒给喝了个干净,悄悄地又倒上了一杯新的。

    江衡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只酒杯,注视着其中装着的红色的琼浆甘霖,轻轻地抿了一小口

    红酒的味道,醇美中包含着一丝与生俱来的酸楚与苦涩,就像是两人过于跌宕起伏的青春一样,在最美好的年华遭遇着最残酷的变故,又在最沉痛的时代中进行着最坚定的反抗。

    不由自主地,江衡把那一整杯酒都喝了下去,苦涩又甘美的香气在她的唇齿之间肆意蔓延着,如同这个动荡的社会一样永不停息

    “再来一杯吗?”

    江衡点了点头,又连续喝了两三杯,现在的她,仿佛已经彻底沉溺在这片浩瀚而泛滥的苦涩中了,透过那杯清澈的紫红色液体,她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原来,我们的人生就像是这样一杯酒,这样一杯酒又像是我们的人生···“江衡已经有些喝醉了,似乎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说什么,只是醉眼蒙胧地夸夸其谈着

    “衡,你喝醉了,躺下来好好休息吧!”

    “我··,我没有·”江衡已经感受到自己全身发热,意识模糊却依旧不太愿意承认自己醉酒的事实,她一向是很要强的。

    然而,江衡的身体可没有她的意志那么争气,终于,她还是坚持不住,晃动了一下,就直直地倒在了李昭旭的怀中,后者紧紧地抱住这位醉酒的少女,目光中充盈着难以掩饰的怜爱之情

    “昭旭,我们不要分开,我们要永远、永远的在一起……”

    “放心吧,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李昭旭深情地贴近她泛着红晕的脸颊,信誓旦旦地说。

    然而,李昭旭终究还是食言了,在十八年后的三月,无情的时光轻易地剥夺了他的健康与生命。

    他离开了这个曾为之奋战一生的国家,离开了千千万万悲叹哭泣着的百姓,也离开了他挚爱的妻子与他们共同养育的两个孩子,只留下了国会大厦内恶性泛滥着的汹涌暗流,以及那些别有用心者们妄图窃国夺权的阴谋。

    “在他离开之后,陵山国已经不再是陵山国了。”

    至少在此刻,热恋中的二人还没有被残酷的命运所拆散,还能为彼些许下情深意重——尽管终究无法实现的诺言。

    躺在李昭旭宽厚而温暖的怀抱中,江衡很快就彻底失去了意识,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那个夜晚,他们什么都没发生,却又似乎什么都发生了。

    空荡而冷寂的月夜中,江衡从噩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再看看一旁的李昭旭——他还在那里熟睡着

    在梦中,江衡看到了一幅她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一群她看不清脸的人,粗暴地将她从李昭旭的身边绑架走,推推搡搡的扔近了冰冷的监狱之中

    “你就是一个无耻的叛徒!”一个诡异的声音仿若从天边传来,语气沉重而愤激,直让江衡感到毛骨悚然。

    “我怎么会是叛徒?我怎么可能会是叛徒?”江衡实在是难以置信,一阵阴冷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灌进她单薄而破旧的衣衫,她不由得又打了几个寒颤。

    “你不是叛徒,他们才是”在江衡身后,骤然间传来一个让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艰难地转过身去,却发现张尚文、赵思贤、高宇峥和一个她并不认识的男青年也一并被关在这里。

    “衡,怎么办,我们的国家怎么办,完了,一切都完了!”张尚文只穿着一身松垮而有几分破烂的麻布衣服,斑斑的血痕,从那些被撕烂的地方渗透出来,鲜红与暗红交杂,看上去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

    他目光空洞,面色苍白,曾经坚毅无比,无所畏惧的他似乎也已经彻底丧失了斗志和信念,整个人像西下的落日一样消沉下去了

    .“太阳落山了,春天到来了,我们要完了!”

    画面一转,江衡又梦见自己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原野中,原野上草木枯黄,毫无生机,落叶堆叠如山,枯草向四周仿若无休止地蔓延着。

    天空是铅灰色的,一一甚至已经算不上是天空了,只是一个扣在地面上的罩子,没有云、没有太阳,什么都没有。

    一群小孩子仿佛从天而降,穿着和这片萧条景象对比鲜明的,色彩鲜艳的衣服,围着江衡站成一圈,端着木刻般不自然的笑容在那里唱着歌,跳着舞,

    “春天要到来了,春天到来了!”春天来了,一切都好了!”然而,周围这一片枯枝败叶,凄清萧瑟的“风景”,怎么能称之为春天呢?这简直是本末倒置,荒谬至极。

    望着这一切,江衡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国家的未来,那个荒芜而充斥着谎言粉饰的“春天”,从无尽的忧虑中醒来。

    醒来后,梦中的那副景象仍旧在她的脑海之中久久的萦绕着,让她的内心如同不断起伏的波澜,如何也无法回归平静。

    明明那只是一场梦,江衡却从那片虚无飘渺的景象当中提炼出了对自己,对周边的人,乃至于对这个国家的深深担忧。

    望着一旁仍在熟睡着的李昭旭,江衡才稍稍有了几分安心。

    “唉,也许只是我担心的太多了,自己吓自己而已,只要有昭旭在,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李昭旭就像是东方冉冉升起的旭日,散发出千万道金色的光芒,炽烈而灿烂,为了他所深深眷恋着的人民燃尽了自己的一切。

    太阳终究会落山的,第二天清晨,从天边升起的,还会是原来的太阳吗?还会像原来那样,光芒万丈,温暖世间吗?

    在漫长的黑暗里,那些善于捏造谎言的弄权者们,将白炽灯挂在天空,伪造成“新的太阳”,欺骗着失去辨识力的人民群众。

    放眼望去,属于他们的道路仍然曲折而漫长。

    五月中旬的一天,江衡正在后院里面带着那些艺人们排练新戏,她是一向习惯于和群众们打成一片的,而不是像叶泽霖那样,高高在上地摆领导架子,吆五喝六地发号施令。

    比起单纯的领导和指挥,江衡更喜欢用以身作则的方式去亲身演绎,。

    在为表演者们进行指导的时候,她总会亲自“上场”表演上一段,为那些还不是太熟悉新剧本的演职人员做好示范。

    有的时候,她还会叫上宣传组的同志们一起来看彩排

    久而久之,市政厅上下,没一个不说她平易近人的。

    那一天,她也照常在后院中排戏,突然间,何怜世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连衬衫的扣子还没来得及系好,头发也跑乱了。

    “江同志,大事不好了!”

    “到底是怎么了?”江衡已然有了几分惊慌无措

    .“李同志让我赶紧来找你,说是,说是你哥哥那边出事了!”

    “啊?!”江衡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一切思考和应对的能力,只好跟着何怜世的脚步,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那样艰难地挪动着。

    “江衍,我亲爱的哥哥,你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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