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今月准备辞职了。

    周五下班后,她直接来到掬水咖啡馆,舒服地窝在椅子里,抱着笔记本敲辞职信。

    辞职这个选项在心中盘旋了一年之久,敲下第一个字便码得行云流水,比写小说顺畅得多。不到个半小时,便写完了初稿,登录微信,发给苏清辉,让他帮忙看看。

    二稿还没精修完,苏清辉就坐在她面前,往美式里加牛奶。

    苏清辉喝美式时永远加自己准备的固定牌子的一勺半牛奶,而不是随便点一杯拿铁。江今月笑他有自己的固执,不愿意尝试新样式。

    苏清辉瞥了眼江今月那杯名为“乌鸡研磨”的咖啡,幽幽吐一句:“我是长情。”

    江今月听了,无法反驳甚至……很满意。

    “我就会被创意吸引啊,”她摆弄着咖啡杯:“其实我很少喝到口味惊艳的咖啡,所以宁可多花几块钱,买店家的创意。我这样是不是很容易被套路?”

    苏清辉盯着江今月那杯乌漆墨黑的咖啡,上面浮着的奶盖在她喝了一口之后,幻化成某宗教符号一样诡异的图案。

    “我会将咖啡和豆浆磨在一起,早餐时蘸油条吃,这是我能接受咖啡创新的最大限度了。”

    江今月忽地笑了:“我本来想问你,只喝一种咖啡不觉得单调吗?”

    “后来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你之前去过那么多地方,墨西哥、巴西都是产咖啡豆的国家,你一定尝过了很多种,才选择了最喜欢的。”

    “遇见喜欢的一种咖啡就不用再尝试了。”苏清辉喝了口咖啡“你对世界的好奇心很重。”

    “我是前二十多年被锁在原地太久了,憋的。”江今月说着,重重地敲打回车键。“我最近看了一部电影,种草了普洱咖啡。”

    “《一点就到家》?”

    江今月点点头,“你也看过啊,那部电影,挺治愈的。”

    “也挺美的。”

    “但别信。”

    “嗯,鸡汤挺毒的。”

    “‘跳下去,才知道你能不能飞起来。’”两人异口同声背出这句台词,随后江今月笑得开怀。

    江今月道“我是觉得,如果你是鹰呢,你需要的是勇气和磨砺,但你是知道自己能飞起来的;如果你是猪、是人,理论会告诉你不要去实践……”江今月愣了一下,她将自己的念念有词敲在辞职信上了。

    苏清辉认同:“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需要先弄清楚自己是什么,而不是跳下去试试自己能不能飞起来。”

    关于随时掉进回忆里这个习惯,江今月自学电影专业时,觉得是以上帝视角鸟瞰她的人生。她在合适的记忆点设计闪回,但随着年龄增长,江今月觉得自己是有什么伤痛青春的大病。

    初中,第三次模拟考试成绩出来了,江今月全校大榜排名下降了五十多名,母亲开完家长会回爷爷奶奶家,在门口见一封贴着粉红色贴纸的信。寒雨桐想都没有想便拆开,抽出了一张男孩的照片:“江今月!”

    江今月风一般地夺过来撕掉,转瞬间,升起对那男孩心生愧疚,她没法给这位新读者回信了。

    随后八个小时里,无论如何被母亲软硬兼施探问“那男孩是谁”,江今月都刻意摆出一个诡异的笑,一动不动地坐着,家人们看着这样的她,觉得陌生、无措又……瘆得慌。最终,母亲嘱咐给她买的水果记得吃,有她最爱吃的提子,便走了。

    关门声落,江今月挪过书桌上的镜子正对自己:“你应该去当演员,演一个喜欢吃提子的人。”

    时间往前推六天,又是一个母亲拎一堆水果、零食来看她的周末。

    江今月正沉浸在喜悦里:她的短篇小说发表了!一时间好多陌生读者给她写信,她还在信封里收到读者亲手折叠的星星,也有读者第一次写信就邮寄了自己的照片,想交笔友。江今月讲到激动时,还会背几句读者赞美她小说的话。

    寒雨桐想着其他事,眼神游移着敷衍了句:“那挺好的。”江今月敏锐感知母亲并没有听进去她的分享。

    江今月故意在一句话中间戛然而止,如视频播放时网络卡顿一般。果然,她的母亲没有反应。

    母亲离开后,江今月走到镜子面前,和自己说道:“她是我的妈妈,但不止是母亲,她还有很多事情,很多烦恼,她不欠我的。我不能奢求任何人,耗费他们的时间在我身上、听我说话。江今月,你听明白了吗?”心思翻了几番,说道“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江浸月’这个笔名听起来惨惨的,但“她”是完整属于我的呀……至于‘今月’,爱照谁照谁吧!啊啊啊,我在说什么,怎么这么矫情。”十五岁的江今月,头抵着镜子,抽泣起来。

    从那天起,江今月不再用本名发表小说。

    她又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顾虑:她视镜子为树洞,哭哭闹闹自怨自艾倒苦水,镜子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会不会讨厌她?如果镜子会说话,它一定在说:那个唱歌跳舞的小女孩呢?怎么长大了只会哭哭啼啼了呢?

    好多好多年以后,江今月才明白,自卑的表现不止是困扰其他人的“我觉得我不好看、我不够优秀、没有人喜欢我”,原来她的自卑在于“‘别人’等同于‘除了自己’”。

    所以,自己的问题不要在别人那里寻求答案。

    然而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又一个周末,寒雨桐如期而至,这次投入更多专注力和她聊天,聊得江今月内心有点慌张,不知道接下来是不是要感动一下。

    随后,听寒雨桐给她讲昨晚梦见她处对象了:“一高高瘦瘦的男孩,皮肤挺黑的,我发现你俩走一块儿时,你还躲着我。”母亲一边描述,一边观察江今月的神情。

    江今月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笑,好笑得想哭的那种。寒雨桐不仅做了这个梦,还深信了这个梦,她梦里的原型不是信中照片上的男孩,是她班的班长“华罗庚王子”。

    从此,这个和江今月无关的男生,就反复出现在母亲的梦里。

    打断寒雨桐绘声绘色描述梦境、打断江今月酝酿眼泪情绪的,是一个电话。

    那时,东北普通家庭只在周末才会去浴池洗澡,出身于双下岗工人家庭的江今月也不例外。住在江今月家附近的同班同学打来电话,约她一同去洗澡。

    寒雨桐再次露出迟疑飘忽的表情:“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个同学,男生女生?”

    你不认识我的同学、不知道我在几年几班,是我的错吗?

    “一同洗澡,还能是男的女的?”

    寒雨桐离开后,江今月彻底崩溃趴在床上痛哭好久。

    彼时的她,尚处于看不开“没有人了解我”的年纪,她感觉自己胸口快爆炸了。她自认为作为一个青春期少女,已经足够不给家人添麻烦,也不埋怨相比于其他孩子,身处离异家庭的尴尬与缺失,因为她内心深处始终知道,父母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她,她也很擅长哄自己玩得开心。

    她都这么通情达理了,为什么还要挑战她的承受能力?她明明让自己尝试不苛求母亲的倾听,不奢求母亲的了解,而母亲神经质的猜测、解读和评价都似在告诉江今月:“看,我对你的了解,都是误解。”

    至此之后,江今月母亲始终相信,她的女儿喜欢的人,是“华罗庚王子”,仅仅因为一次他们俩平分了数学和语文第一名的位置。

    江今月也是后悔的,母亲送她上大学时,再次提起“华罗庚王子”。那时江今月已经二十岁了,凭她的阅历应该察觉,母亲的状态有问题,但是她本能拒绝去关心,她只囿于舔舐自己的精神世界,错过了母亲轻症治疗的时机。

    江今月的十五岁,是她眼泪最多的一年,接电话的声音嘶哑得令人心疼。

    “月芽儿,你哭了?”

    “蓝哥哥?”全天下最好听的声音值得将所有委屈烦闷抛诸脑后。

    月芽儿的蓝哥哥是南方人,讲话声音温润中透着一丝磁性,好听得不得了,像被山涧温泉水润过。江今月抱着话筒破涕为笑。“蓝哥哥,你填志愿了吗?你要考清华还是北大呀?”

    “小月芽儿,我前阵子在一个村子写生,你猜那个村子叫什么?”

    “什么呀?”

    “满月村,想到了你。”

    ……止这一句话,便让她跌至谷底的心飞到了月亮上去。

    “满月村有一座桥,和艾山市玉湖公园的那座桥一模一样!”

    “我……我都没去过玉湖公园。”

    “离你家很近的,你坐九路公交,只有两站。好好复习,中考结束后去公园走走,七月的花都开了,你会喜欢。”

    “嗯!”

    接下来是江今月神采奕奕的日子,同桌打趣她是不是恋爱了,江今月抖了抖超出市重点分数线十五分的第四次模拟考试成绩单。

    书桌上台历的日子是过一天划一天的,今天六月一号,江今月在阿拉伯数字上画了朵小花,“一”成了花枝。

    “月芽儿,水热了,过来妈妈给你洗头发,给你过节!”母亲的声音传来,江今月笑了,距离中考不到一个月,母亲在想尽办法逗她开心放松。

    江今月垂着头,任凭母亲用暖壶瓶盖往头发上倒水,母亲说这是最省水的“干洗”。

    母亲买来的西瓜散发出阵阵清甜,在空气中流淌着。江今月心情有点好,就会想多说几句:“中考完,我想出去玩……”去两公里以外的花园,走过一座桥,看看夏天的花。

    “……去哪儿呀!”母亲骤然抬高的声音在头顶炸响,那声音里充满了失控、防备和恐惧。

    江今月的心被震得抖了抖,盯着额头前湿漉漉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回了句:“不去哪儿。”

    母亲大抵误会自己想出远门,但她的语气和措辞震碎了江今月的最后一丝期许。吹开盆里的洗发水泡泡,看清水中自己的脸,眼睛在渐渐浮肿。

    江今月的中考作文成绩只有二十分,她学生时代唯一一次写跑题了,参考材料什么的根本没看进去,她永远记得在结尾写下了:“叛逆期的反抗,没有立场,嘴脸难看,我开始寻求彻底解脱之道。那么,做一个精神孤儿又如何呢?”

    母亲想看女儿那本不存在的日记许多年,万万不知道她将日记写在中考卷子上。

    从记忆中抽回,看回对自己敲桌面的苏清辉:“对不起啊,走神了。”

    “你的是穿越回过去了?”

    江今月眨眨眼,道:“我想起……我离开西双版纳之后,去了一个叫做‘满月村’的地方玩,吃到一样菜,名字很特别,叫‘好菜’……”

    苏清辉听了一会儿,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想了想:“我请你吃饭吧?”

    “好啊,你这么一说,还真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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