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还在公司参与两位合作编剧开线下剧本会。
江今月坐在章总身边接受他疾风骤雨的怒吼洗礼，只因为她按照自己的语言梳理了他对剧本发表的意见，没有逐字逐句记录。
江今月知道，今天的遭遇必然会被扣这个月的绩效，二三百块钱吧。
她此时更想知道，虽说他人的尊重是自己挣的，但老板如此当着合作方的面践踏自己的尊严，编剧是否会随之轻视自己，那么她所追求的和编剧探讨剧情、共同创作剧本的过程，是会因不平等交流而大打折扣吧？
江今月暗戳戳揉耳朵，似乎她习惯了每天被职场废话文学、充斥负面情绪的怒吼、低幼PUA塞满的空间。但这样是不对的，不能因为人的适应能力强大而拉低对生活要求的下限。
江今月保持镇定回到自己的位置，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过于狼狈，恍惚间碰倒老板桌上的埃菲尔铁塔模型，模型落在自己鞋背上，制片人还处在无用的愤怒状态，没有看到这一幕。
江今月此时并不想帮忙捡起来，只是默默移开了脚，没有踩上去已经不算小肚鸡肠了。
江今月感到有目光看着自己，警惕地抬头看去，女编剧冲她笑着眨眨眼，另一个男编剧也跟着无声微笑——在这个坑之外，并非全都是妖魔魑魅。
但，江今月这个晚上的工作梦魇才刚刚开始。
一个小时后，江今月将开会内容事无巨细地落在文档里，幸好开会时用手机录了音，二倍速听完制片人章总的讲话，机械敲字，别人的意见章总不在意。
随后，又被章总叫进办公室，听他讲谈拉投资时遇见的各种奇葩事，顺便“提点”江今月：“你是从大公司出来的，你们公司有钱，不知道外面的水有多深，水里妖怪可多呢！”
江今月扫了眼面前的章总和王总，腹诽“面前就坐着两只呢”，内心焦躁瞥了眼手机时间。王总看到江今月的小动作，暗戳戳指了指她，眼睛瞪得像铜铃，警告她老板说话时不要看手机。
Fire of Storm的舞会开始一个小时了，这次舞会的主题叫“明灭”，据说Jackie亲自设计了一款同名酒。
她一定要赴这场舞会。
江今月和何筱筱相识不过两年，现在何筱筱离开了北京，以后再见面不知何时，甚至不知道能否再见。
四年后，怕又是一场物是人非，所以时间要付诸给值得的人事物。
在江今月从公司冲出去的前一秒，被王总叫住：“我看你和公司其他混吃等死的小姑娘不一样，你要记住，老板骂你几句、让你多干点活儿不是坏事，你看着长得年轻，年龄其实也不小了，那帮自以为是的零零后，都以为自己个性解放呢，在职场上有他们吃亏的，你呀，要勤劳、多表现、多揽活……”
江今月脸上保持微笑、内心咬牙切齿地看着王总这番“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欣赏他眼睛飘忽不定，她很想问问他“你说这种废话到底是坏还是蠢”。
江今月想深呼吸克制不咬他，却被王总口中异味呛得想作呕。江今月目光从他的眼睛下移，一张一合的嘴唇里露出布满茶垢的牙齿，想起他平时吹嘘他的女神前女友，时常来找已婚的他倾诉情感苦闷，某次忍不住吻了她以示安慰……江今月念及此，胃中酸水沸腾。
终于赶到Fire of Storm，江今月先喝了一杯苏打水，连吃好几块小饼干，才强忍着把呕吐的冲动压下去。
那时舞池里的人在跳桑巴和恰恰，此时过于欢乐的舞曲并不适合她的心情。江今月坐在角落里一把高脚椅上，听说前二十九位进舞会的才有“明灭”，便点了杯名为“无妄日记”的混合威士忌，啜一口辛辣直冲天灵，用吸管搅动一番，竟然在猩红色液体里发现一串藤椒。
江今月被辣得眼泪快出来了，无妄之灾。
被拉到舞池中央时，还有些头晕目眩。一时分不清被他们带着跳的是什么，Bachata,Salsa，伦巴……酒精上头时跳舞的另一番乐趣，摆脱舞蹈技术的束缚，恣意跟随彼此脚步律动，感受没有理由的快乐渗透着脑神经……
然而这种快乐里，又少了点什么。
是了，和她跳舞的人，都不是那个人。
又一舞将了时，衣兜里的电话在震动，江今月下意识翻出来，发现是制片人给她打的语音通话，连续打了三个，她都没接到。
江今月清醒了一大半，瞥了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11：11pm.
犹豫几秒，手颤抖了几下，接起电话的瞬间，一曲终了。
“我开会说的逻辑有问题吗？你为什么又不按照我阐述的梳理！你录音都白录了？写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每一点不超过三行，多说就是不专业！人家编剧明白，不用你说那些虚的！任何一个专业院校学生都会说，什么叫做戏剧性加强、人物关系拧紧？净整那些虚的！王总说的那些意见你别记录，我都没同意，大家意见都没统一，他总提什么‘人物命运’，什么叫‘人物命运’，我都不爱听他说的那些废话，故弄玄虚口水话！你得说明白怎么改，要写具体方案！你就按照我说的一二三四五点，重新整理，然后给我，无论多晚我今天等你！会议记录失误，扣工资二百，如果提交上来再错，哪怕一个错别字，再扣二百。小江，我提醒你了。”
江今月几乎是逐字逐句按照章总的原话写的，但是他记混了自己剧本会上的逻辑顺序。被酒精麻痹大脑的江今月没有快速反应过来如何辩驳。
如果不记录王总的发言，王总看到会议记录时也会扣自己的绩效，老板和领导意见相左，员工如何做都要得罪一方。
江今月保持语调镇定地结束和制片人通话，感受目之所及的人几乎都看向自己，另一小戳人转头回避，江今月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按了公放。
离开舞池，拿起长桌上的杯中酒小啜一口，希望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维持最后的优雅从容，至少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只是，那口酒还在喉中流淌时，江今月余光里出现一个人影，她本能挺直脊背。
是蓝遇旸，他来了。
江今月发现他动身欲向自己走来，她希望自己离开时的背影不那么落荒而逃。然而，她放下杯子时，颤抖的手碰倒另一个高脚杯，紧接着几个杯子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在她身后跌落，液体在地上混合成暗红色……
江今月将打车软件所有类型都勾选上，将近半小时才打到一辆昂贵的专车。江今月将车里的空调温度调高，头倚在车窗看向路边霓虹灯闪烁、情侣们追逐相拥……
江今月甚至来不及自怜失恋、失意被扣钱的社畜本畜，盯着逼近三位数的车费心惊肉跳。
江今月拧开车里配备的矿泉水，水刚喝进胃里，就从眼睛里流出来……
回到家，给自己冲了一杯冷萃灌下去，发现章总和王总每人给自己发了二十来条微信，她连着听下去，除了一些会议摘要补充，便是批评因为自己工作没做完，耽误章总陪投资方打麻将……
历经五次三番修改，江今月终于在凌晨两点提交了会议记录，王总最后发给她的语音是，第二次会议记录依然有错误：序号乱了、有几个“的、地、得”使用错了、部分建议表述不够准确……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只给她扣三百块钱。
江今月无声呐喊许久，手指在微信联系人表格里滑动，何筱筱、蓝遇旸、Jackie、田多妍、父亲、母亲……最终在沉于最下面的苏清辉微信处停下来。
“我读小学那会儿，我妈要求我每次考试必须考双百，我特别特别害怕开家长会……只要没考双百，我就先哭给他们看，这样他们就会先安慰我，我当时好怕犯错……现在也怕，我不知道犯了错要怎么办，我还没学会道歉，所以我只能让自己不犯错……而且，只要期末没考双百，一个假期我都没法抬头做人，因为家长们会问，反反复复地问……”
“后来，我初中代数没及格，我特别开心，我终于可以不用拼了力气做他们期待的那个小孩了……”
不知咖啡和酒哪个上了头，好久没有哭到哽咽了。
忽地，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以最快速度撤回所有语音。
江今月心慌得难受，用抱枕顶着心脏、蜷缩瑜伽垫上，极不安稳地睡了过去。
没睡多久，她被恶梦惊醒，她梦见自己被困在镜子里，拼命地砸镜子想要出来，终于将镜子砸破时，她被梦中玻璃碎裂的声音惊醒……
江今月坐起来，内心仿佛暴风雨之后，残破而寂静。
江今月给何筱筱发微信：“我最不喜欢的一句鸡汤文学是‘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发现路走错了，难道不应该换一条路，及时止损吗？”
很快，收到同是天涯熬夜人的何筱筱回复：“你又准备辞职了？”
江今月知道何筱筱不再为写剧本消耗自己，她八成是在和老公深夜逛吃。
就让何筱筱以为自己在深夜矫情吧，她依然不会用自己的苦，破坏别人生活的滋味。
江今月坐在章总身边接受他疾风骤雨的怒吼洗礼，只因为她按照自己的语言梳理了他对剧本发表的意见，没有逐字逐句记录。
江今月知道，今天的遭遇必然会被扣这个月的绩效，二三百块钱吧。
她此时更想知道，虽说他人的尊重是自己挣的，但老板如此当着合作方的面践踏自己的尊严，编剧是否会随之轻视自己，那么她所追求的和编剧探讨剧情、共同创作剧本的过程，是会因不平等交流而大打折扣吧？
江今月暗戳戳揉耳朵，似乎她习惯了每天被职场废话文学、充斥负面情绪的怒吼、低幼PUA塞满的空间。但这样是不对的，不能因为人的适应能力强大而拉低对生活要求的下限。
江今月保持镇定回到自己的位置，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过于狼狈，恍惚间碰倒老板桌上的埃菲尔铁塔模型，模型落在自己鞋背上，制片人还处在无用的愤怒状态，没有看到这一幕。
江今月此时并不想帮忙捡起来，只是默默移开了脚，没有踩上去已经不算小肚鸡肠了。
江今月感到有目光看着自己，警惕地抬头看去，女编剧冲她笑着眨眨眼，另一个男编剧也跟着无声微笑——在这个坑之外，并非全都是妖魔魑魅。
但，江今月这个晚上的工作梦魇才刚刚开始。
一个小时后，江今月将开会内容事无巨细地落在文档里，幸好开会时用手机录了音，二倍速听完制片人章总的讲话，机械敲字，别人的意见章总不在意。
随后，又被章总叫进办公室，听他讲谈拉投资时遇见的各种奇葩事，顺便“提点”江今月：“你是从大公司出来的，你们公司有钱，不知道外面的水有多深，水里妖怪可多呢！”
江今月扫了眼面前的章总和王总，腹诽“面前就坐着两只呢”，内心焦躁瞥了眼手机时间。王总看到江今月的小动作，暗戳戳指了指她，眼睛瞪得像铜铃，警告她老板说话时不要看手机。
Fire of Storm的舞会开始一个小时了，这次舞会的主题叫“明灭”，据说Jackie亲自设计了一款同名酒。
她一定要赴这场舞会。
江今月和何筱筱相识不过两年，现在何筱筱离开了北京，以后再见面不知何时，甚至不知道能否再见。
四年后，怕又是一场物是人非，所以时间要付诸给值得的人事物。
在江今月从公司冲出去的前一秒，被王总叫住：“我看你和公司其他混吃等死的小姑娘不一样，你要记住，老板骂你几句、让你多干点活儿不是坏事，你看着长得年轻，年龄其实也不小了，那帮自以为是的零零后，都以为自己个性解放呢，在职场上有他们吃亏的，你呀，要勤劳、多表现、多揽活……”
江今月脸上保持微笑、内心咬牙切齿地看着王总这番“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欣赏他眼睛飘忽不定，她很想问问他“你说这种废话到底是坏还是蠢”。
江今月想深呼吸克制不咬他，却被王总口中异味呛得想作呕。江今月目光从他的眼睛下移，一张一合的嘴唇里露出布满茶垢的牙齿，想起他平时吹嘘他的女神前女友，时常来找已婚的他倾诉情感苦闷，某次忍不住吻了她以示安慰……江今月念及此，胃中酸水沸腾。
终于赶到Fire of Storm，江今月先喝了一杯苏打水，连吃好几块小饼干，才强忍着把呕吐的冲动压下去。
那时舞池里的人在跳桑巴和恰恰，此时过于欢乐的舞曲并不适合她的心情。江今月坐在角落里一把高脚椅上，听说前二十九位进舞会的才有“明灭”，便点了杯名为“无妄日记”的混合威士忌，啜一口辛辣直冲天灵，用吸管搅动一番，竟然在猩红色液体里发现一串藤椒。
江今月被辣得眼泪快出来了，无妄之灾。
被拉到舞池中央时，还有些头晕目眩。一时分不清被他们带着跳的是什么，Bachata,Salsa，伦巴……酒精上头时跳舞的另一番乐趣，摆脱舞蹈技术的束缚，恣意跟随彼此脚步律动，感受没有理由的快乐渗透着脑神经……
然而这种快乐里，又少了点什么。
是了，和她跳舞的人，都不是那个人。
又一舞将了时，衣兜里的电话在震动，江今月下意识翻出来，发现是制片人给她打的语音通话，连续打了三个，她都没接到。
江今月清醒了一大半，瞥了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11：11pm.
犹豫几秒，手颤抖了几下，接起电话的瞬间，一曲终了。
“我开会说的逻辑有问题吗？你为什么又不按照我阐述的梳理！你录音都白录了？写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每一点不超过三行，多说就是不专业！人家编剧明白，不用你说那些虚的！任何一个专业院校学生都会说，什么叫做戏剧性加强、人物关系拧紧？净整那些虚的！王总说的那些意见你别记录，我都没同意，大家意见都没统一，他总提什么‘人物命运’，什么叫‘人物命运’，我都不爱听他说的那些废话，故弄玄虚口水话！你得说明白怎么改，要写具体方案！你就按照我说的一二三四五点，重新整理，然后给我，无论多晚我今天等你！会议记录失误，扣工资二百，如果提交上来再错，哪怕一个错别字，再扣二百。小江，我提醒你了。”
江今月几乎是逐字逐句按照章总的原话写的，但是他记混了自己剧本会上的逻辑顺序。被酒精麻痹大脑的江今月没有快速反应过来如何辩驳。
如果不记录王总的发言，王总看到会议记录时也会扣自己的绩效，老板和领导意见相左，员工如何做都要得罪一方。
江今月保持语调镇定地结束和制片人通话，感受目之所及的人几乎都看向自己，另一小戳人转头回避，江今月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按了公放。
离开舞池，拿起长桌上的杯中酒小啜一口，希望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维持最后的优雅从容，至少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只是，那口酒还在喉中流淌时，江今月余光里出现一个人影，她本能挺直脊背。
是蓝遇旸，他来了。
江今月发现他动身欲向自己走来，她希望自己离开时的背影不那么落荒而逃。然而，她放下杯子时，颤抖的手碰倒另一个高脚杯，紧接着几个杯子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在她身后跌落，液体在地上混合成暗红色……
江今月将打车软件所有类型都勾选上，将近半小时才打到一辆昂贵的专车。江今月将车里的空调温度调高，头倚在车窗看向路边霓虹灯闪烁、情侣们追逐相拥……
江今月甚至来不及自怜失恋、失意被扣钱的社畜本畜，盯着逼近三位数的车费心惊肉跳。
江今月拧开车里配备的矿泉水，水刚喝进胃里，就从眼睛里流出来……
回到家，给自己冲了一杯冷萃灌下去，发现章总和王总每人给自己发了二十来条微信，她连着听下去，除了一些会议摘要补充，便是批评因为自己工作没做完，耽误章总陪投资方打麻将……
历经五次三番修改，江今月终于在凌晨两点提交了会议记录，王总最后发给她的语音是，第二次会议记录依然有错误：序号乱了、有几个“的、地、得”使用错了、部分建议表述不够准确……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只给她扣三百块钱。
江今月无声呐喊许久，手指在微信联系人表格里滑动，何筱筱、蓝遇旸、Jackie、田多妍、父亲、母亲……最终在沉于最下面的苏清辉微信处停下来。
“我读小学那会儿，我妈要求我每次考试必须考双百，我特别特别害怕开家长会……只要没考双百，我就先哭给他们看，这样他们就会先安慰我，我当时好怕犯错……现在也怕，我不知道犯了错要怎么办，我还没学会道歉，所以我只能让自己不犯错……而且，只要期末没考双百，一个假期我都没法抬头做人，因为家长们会问，反反复复地问……”
“后来，我初中代数没及格，我特别开心，我终于可以不用拼了力气做他们期待的那个小孩了……”
不知咖啡和酒哪个上了头，好久没有哭到哽咽了。
忽地，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以最快速度撤回所有语音。
江今月心慌得难受，用抱枕顶着心脏、蜷缩瑜伽垫上，极不安稳地睡了过去。
没睡多久，她被恶梦惊醒，她梦见自己被困在镜子里，拼命地砸镜子想要出来，终于将镜子砸破时，她被梦中玻璃碎裂的声音惊醒……
江今月坐起来，内心仿佛暴风雨之后，残破而寂静。
江今月给何筱筱发微信：“我最不喜欢的一句鸡汤文学是‘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发现路走错了，难道不应该换一条路，及时止损吗？”
很快，收到同是天涯熬夜人的何筱筱回复：“你又准备辞职了？”
江今月知道何筱筱不再为写剧本消耗自己，她八成是在和老公深夜逛吃。
就让何筱筱以为自己在深夜矫情吧，她依然不会用自己的苦，破坏别人生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