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佚听言,未语,只露出了似有若无的笑。明明此笑温和至极,一如初次谈笑,却让我感到如坠冰冷寒窖中——我后悔方才冲动且直白的蠢话。你如何指望仅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救你于水火囹圄中?何况代价是冒不忠不顺之大不韪?除了平白向人展示自己的愚蠢,惹人嘲讽哂笑,又能如何?

    哪怕吴佚方才言语恳切,亦未尝不是故作怜悯姿态。

    思及此,我垂下头去并双手交握。

    也就是此时,一阵昏沉睡意袭来。最后的印象是,我难以置信地盯着神色如常澹然的吴佚。他的眼神再冷静不过,并无得手的满意,望着我仿佛隔着千万重山水,陌生至极。

    梦中云山飘渺,我又来到与司命谈话的仙山。不知为何,此时我比往常的任何时刻都感到害怕,也更加清醒。吴佚冰冷的眼神给我的打击比想象中要大许多,我颓然地站在原地,任云山雾水浸透我的衣衫,渗入我的骨髓。

    司命呢?我们的契约是否作数?亦或是……

    那恐怖的想法未及从脑海中蹦出,司命便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清冷的面庞中,眼神中隐隐有风起云涌,就像方才南浦江的的洪流。

    他几乎是迫视着我,洞穿我所有的胆怯:“永言配命,成王之孚。成王之孚,下土之式。”

    孚者,信也。这出自《诗·大雅·下武》的文字伴随从远方而来的编钟之声一起,咚咚地敲击着我的耳膜,使我从这古老文字中感受到一种忠与契约的厚重力量。我深吸一口气,不无绝望地凝视着司命——出于害怕,我也不过是盯着他银灰的发,看银色的瀑布从他的头顶倾落。

    忽然,压在心上的石头轻了一些,我低声回道:“於万斯年,不遐有佐。司命君,多谢你。”

    司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才小官,承天庭英泽而得此荣禄,如失信于你这孤魂,以至于丢失仙家颜面,可怎么交代?”

    这毒舌的家伙。我嘿嘿地干笑:“如果夜阁为难我,请……”

    “……”司命鄙视地瞥了我一眼,仿佛我死乞白赖的话玷污了他司命的仙庭尊严。

    从与司命的见面中回过神来,我只听得耳畔水流涌动,回过神来,却发现置身于一画舫中。画舫外青山与水一并朝后走去,心念一动,想起锦湘曾说的南浦江流走向。再结合日照方向,初步判断,我大概是随船西北上了。

    多谢司命的及时出现,我暂且按下内心的惶恐不安,还算是冷静地审视着此刻所处的局面。置身在画舫中,我发觉自己趴在一茶桌上,桌上还摆着几碟糕点零嘴,一碗糖水。正疑惑自己身边为何无人看守,画舫的舱门便打开,走进一黑衣少年。那小白脸正是方才巷里见过的夜蓟。

    我的戒备心一下提起,面上却乖巧不语,只默默看着他。

    夜蓟见我冷静如斯,只是一个劲儿盯着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一些糕点糖水,言非姑娘将就一下。”

    我便安静地吃完桌上所有的食物。夜蓟见我吃完,便锁上木门回到了甲板上。

    我刚疑惑为何无人看守自己,又一阵无以抵抗的困意席卷而来,自己彻彻底底睡了过去。

    言非足足睡了五天四晚。

    她并不知在她沉睡的时刻里,每一刻便是一次风云波诡。每一柱香过去便有一组暗卫出动,在不知名的地方追踪着,行进着,厮杀着。没人问起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冒险,只知道在小巷暗道里,在水路波纹中,每一次擦肩都是刀光剑影与暗箭毒镖,每一着不慎便有人倒在巷尾街角,亦或坠落河沙道中。

    当锦阁的信息一次次通过不同的人传递,或藏在医馆的某一笔开销的特殊记号内,或匿在某位慕名求医的病患的里衣中,而苏沂眼底的淤黑也越来越重。

    某日,姚笙予从内室走出,面色焦急。前来排队问诊的病人见笙予如此,面面相觑。

    姚笙予作焦急状:“东城门的桑叟又咯血了。”

    苏沂心知不妙,却沉稳向众人道:“诸君,万分抱歉,愚医且行一步,暂由舍妹照看各位。”

    桑叟素有痼疾,每逢咯血都命悬一线,此番事情不是一二次,众人也便理解了,甚至有人劝苏沂速去救急。苏沂则带了个小厮一箱药匆匆快马赶到了东城门边去。

    东城门边的一间小屋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与老妇的安抚声。屋门锁紧,而苏沂却未理会,忽略了老叟老妪,直奔小屋更里间去。

    老叟老妪其实是锦阁人假扮,台下千日,便待这日一唱一和,使他快速从医馆事务里脱身,赶去处理锦阁要务。

    里屋间那人刚想行礼便被苏沂拦住:“何事?锦南快说。”锦南面色惶乱非常:“锦主,大事不妙。有人叛变,是锦湘。”

    苏沂,锦阁箫主锦箫,一向儒雅温和的眼神微微一暗。如此,一切的突然的变故便有了解释。“锦南,速去医药部。”他刚将目光移到屋内——屋内极暗处,还有一人站立着——那人便快速跪下:“锦衣僭越,已让风影甲组调查此事。私自主张,请阁主责罚。”

    这一切发生于言非昏睡后,次日下午。

    言非昏睡后第三日拂晓,桑叟咯血勉强止住,苏沂重回济世堂坐堂。济世堂似与平时一般无二,而后院内姚笙予与唐湘芷同时没了踪迹,上下家丁暗中换了大部分,戒备愈加森严。与此同时,一封加急密信已在桁肃城西的某暗宅内,被火烛燃烧将尽。火烛的主人连夜越墙而归,此刻正负剑立于窗下,面色沉重恍若凝了一层晨霜——

    今晨甚是反常,露水寒重如霜。暗宅院内的桃树枝叶摇曳,较薄的叶似乎已被露水压弯。

    彼时,立于船头大半夜未眠的夜蓟,倚靠着门几乎睡着,睡相甚憨——其实不然他表面借机打盹偷懒,实则耳朵兼听四方。而“替他换班”的夜执与夜佑两人,携夜阁几高手一起,蹲在画舫四周,时刻戒备着。

    至于那日背着言非回来的夜主,早不在船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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