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三年,夏,阳州

    阳州之战已到了关键时刻。炮火连天,震得阳州城原地跳起,再原地落下,所有人人仰马翻。世家联军首领何方宁亲自前线督战,确保这关键一战万无一失,如果这一战败了……他清醒地认清世家联军看似强大实则一盘散沙的德行,如果这一战败了,他们何家将会面临前途未卜的窘境。

    阳州太守马贺一边奋力守城,一边派人向大震关求援,可援军久久不到,眼看就要守不住了,马贺急得大喝:“妈的,周如峰那小子还没到吗,这是也要做判臣贼子吗!”

    …………

    京都东部门户,大震关

    大震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拱卫京都,自古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自世家叛乱开始,周如峰便奉晨曦帝之命据守大震关,不知不觉已近三个月。如今入夏,天气酷热,中暑生病者颇多,煮药的大锅在营内支了数口,散发者苦哈哈的药味。周如峰巡视于药锅兵卒之间,入耳的呻吟声比药味还苦,不由眉头深锁。

    正给士兵们熬药的韩浩见到周如峰,连忙举着锅铲跑过来,“军心不振,父帅忧心。”

    周如峰手里攥着南边阳州太守马贺给他的求援信,眼下那里遭到何方宁的围攻,似乎已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本想把这封信给韩浩看看,父子俩商量商量如何驰援,可当他看到韩浩手里那棵干巴巴缺胳膊少腿的草药,突然犹豫了,只问:“浩儿,以你看,这场仗,谁的胜算更大?”

    韩浩想想,“大震关城高据险,只要粮草军需充足,不愁抵抗不住世家联军。”

    周如峰摇头,“格局大些。”

    韩浩一愣,“父帅这是何意?”

    “为父是想,世家和皇上,谁会赢。”

    这个问题倒从未思考过,韩浩皱着眉头思索一会儿道:“论兵力,世家兵多皇上兵少,但论人心,皇上立志改制,争取到了寒门和百姓的支持,儿子认为皇上会赢。”

    周如峰道:“可是儿啊,你几时见过喝粥的打得过吃肉的?你也知道抵挡世家联军的关键是粮草军需充足,可你看看你手里的药,可有一味有用?”

    韩浩低头看看从山里采来的药,迟疑道: “难道父帅认为皇上会输?”

    周如峰道:“打仗,归根结底打的是粮食和财力储备,天下财富,七成握在世家手里,若何方宁来个拖字诀,皇上拿什么跟人家拖,正所谓一掷千金的穷鬼。”他满脸一个大写的“愁”字,“算了,咱们再观望观望。哎,什么时候这守不住了,别处的仗也就不用打了。”说完他将信撕成碎屑,朝风中一扬,碎屑随着北风飘走,像极了纸钱,满是不详。

    何方宁彷佛听到他这番话,阳州一战后果然采取了“持久缓进”的策略,皇甫晨曦“出奇制胜”的战略彻底破产,双方进入相持阶段,这一相持,便相持了三个月,各地保皇军开始吃不消。

    而大震关完全是这一局面的缩影。

    时间已入寒冬,北风呼呼,吹掉人的耳朵。高高的城墙外,一大堆冷冰冰血迹斑斑的攻城机械整整齐齐排成一线,历经鏖战的它们如今进入休眠阶段,在它们前面,一口口大锅支起,热粥热汤滚滚,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香气随着北风,飘到大震关的上空,飘进面色青灰饥肠辘辘的士兵鼻腔里,肚囊里,心坎里,加重了他们的饥饿感和挫败感。

    周如峰在投降和坚守之间游移不定,胸口像压着块大石,久久喘不过一口气来,短短数日已然满头白发。就在这几近窒息之中,他迎来了何方宁的一封劝降信,言辞恳切字里行间却透着世家大族居高临下的逼格,周如峰一怒之下撕了信,表示坚决不降。结果过了第二天,周如峰就收到葛西粮仓被烧的消息。

    周如峰两眼一黑。葛西粮仓,是大震关的命根子,何方宁这一烧,等于把人连命带魂一并烧死,军心登时不稳,每日逃跑投降者众,斩都斩不过来。周如峰站在城墙上,只见远山延绵层峦叠嶂,冬雨冬雾之中,一片灰暗,看不出个界限。只有近处的火光,照亮了叛逃将士的身影,惊心动魄。他长长一叹,对韩浩说,“儿啊,大势已去,你我父子难免一死。”韩浩却道:“人死道,儿追随皇上和父帅。”周如峰拍拍韩浩的肩膀,看着这幅年轻的面孔,五味杂陈。

    却在这时,却见城下两人两马缓缓走来。一个是何方宁,一个是他儿子何晏清。周如峰眉头一皱。韩浩喝道:“弓箭手准备。”周如峰制止:“不需要。杀他无用,且看他有何话讲。”遂冷眼望去,却见这何方宁已是花甲老人,身披铠甲稳如泰山,单独一人骑在马上,却抵得上数千精兵,不由心中一凛。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的阳州之围,马贺那个死心眼烈性子,拼死抵抗到底,害得何方宁损失惨重才拿下阳州,拿下之后便把马贺全家斩首,头颅被挂在城楼之上。他望望韩浩,想想城里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亲兵,心里比地上残留的冬雪还要冷。

    “周将军,老夫有话要说,烦劳开门。”

    周如峰道:“老大人有话请讲。”

    何方宁摇头,“军国大事,不可儿戏。”

    周如峰沉默,

    何方宁道:“周将军放心,我方绝不会趁机攻城。”

    周如峰又一叹。亲自开门接人。韩浩站在城墙上紧盯着何氏父子,满手冷汗。何方宁果然信守约定。门开门关,韩浩暗暗松了口气,跑下城楼与父亲汇合。却见那何晏清剑眉星目,身上银白色铠甲在冬日里闪闪发光。

    双方就在城下偏门的小房间里谈。周如峰心中忐忑,不知何方宁这把刀架到脖子上的刀何时落下。却听何方宁道:“我要谢谢周将军。”韩浩冷声道:“何大人这是何意?”

    何晏清道:“我父亲的意思是,周大将军名为保皇派,却一直在助我方联军,为此深表谢意。”他年轻尚轻,此时又处于优势,言语间便不自觉带上了傲慢。

    果然引起周如峰和韩浩的反感。何方宁道:“前辈面前不可无礼!”何晏清不以为然。

    何方宁道:“前些日子阳州之围,将军保持中立,帮了我一个大忙。”

    确实,阳州之围后,黄河以北的保皇军再无法组织有效抵抗,只要拔除了大震关,世家联军就可直驱京都。想到这一层,周如峰突然有些悔恨,不知当初如果驰援阳州,如今会是个什么局面。

    韩浩道:“我大震关虽已疲敝,但也要拼死一搏。”

    周如峰道:“浩儿慎言。何大人,事态到了这个地步,说说您的想法吧。”

    何方宁道:“入城后一路走来,只见城内已是弹尽粮绝士气低迷,败局已定,何苦造那杀生之孽,都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好男儿!”

    周如峰:“但让我将大震关双手奉上,也是不可能的。”

    何方宁笑了,“周将军错了,是我要将大震关双手奉上。”

    周如峰一愣。

    韩浩:“何大人何意?”

    何晏清道:“我父的意思是,希望周将军带领我们入京都清君侧。”

    “什么?”韩浩没听懂。

    何方宁望向周如峰,“周将军当年斩贪官肃军纪,一手打造西北雍西军团,何等功劳,如今却被皇上放逐这小小一方关口,周将军心中嘴上不说,心中不忿吧?”

    周如峰也笑了,“何大人不愿做史书的罪人,就巧舌如簧挑拨离间,让周某来做这个恶人,大可不必。”

    何方宁又道:“何某对周将军才能早已敬佩,此其一。阳州之战,又放出一个信号,周将军识大体识局势,可与之合作。”

    周如峰猛地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何大人不必再讲,咱们沙场上见真章吧。”

    何方宁好整以暇,继续道:“基于以上两点,我认为周将军取皇甫朝而代之,于天下于百姓更为有益。”

    “什么?”这回换周如峰没听懂。

    何方宁道:“就看周将军要做第二个马贺,还是做个好皇帝,一世无忧。”

    这个冲击有些大,周氏父子还是没回过味来。

    何方宁又笑,“有我何家支持,这是天时。周将军为晨曦帝的老师,可无召进出皇城,这是地利。手边又有良将无数,这是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周将军还犹豫些什么?”

    周如峰迟疑道:“那当今皇上又当如何?”

    何方宁道:“成王败寇,周将军认为应当如何?”

    周如峰缓缓坐下来,一张脸煞白,眼球剧烈移动,心中震撼无比,这些年来他对皇上有委屈有抱怨,却从未想过取而代之,如今何方宁突然将皇位塞到他手里,他……

    周如峰说不清这一刻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他究竟敢不敢,想不想要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宝贝?

    韩浩急道:“父帅三思!此事成与不成,都会引来史书一片骂声,临阵判主非人臣之道啊!”

    何方宁缓缓道:“历史岔口上,到了将军和我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周如峰静静地望着何方宁,他坐在椅子上,形态悠闲却握有千军万马,势不可挡,他又想到城中饥饿的将士,低迷的士气,这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军团,他们的脑袋要是就这么挂满了大震关,那惨景让他周身一震。

    他呼啦站了起来,“浩儿,开城门!”

    韩浩急了,“父帅!”

    周如峰喝道:“去!”

    韩浩无奈,只得开门迎敌。

    周如峰道:“我做恶人,我做傀儡,但你要答应我一点,把雍西军团还给韩浩。”

    何方宁笑了。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周如峰领着何方宁披星斩月,赶到京都大开宫门,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芳华政变,结束了维持一百多年的皇甫王朝。晨曦帝不知去向,据说是死在长津殿那场大火之中。三日后,周如峰登基,建周武朝,年号武宁。韩浩被封征西将军,远赴雍西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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