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马髻,焚林篦。

    瑁以抛掷手中的玉骰子,如是想:阿姊会喜欢这些物什吗?

    在鹊山多年,虽不落魄,但不算迥异于风餐露宿,瑁以也从未见过阿姊身上有些什么饰物纱绡。

    手上的骰子还是云仲送于他的。

    “子长,三思而后行。”

    在云台饱腹的瑁以托腮,难得寂寞。

    瞭望长街无尽,眼前晃了晃,看到了齐宫宫道。墙隅野芒,粗浅灼灼,他仿佛看着上一世的自己踽踽独行,纵然面若清风爽利自若,心鼓如雷而张弛无措。

    他那时孑然一身,街边的白骨只比他少了身躯。

    “不过寥落之人,有何可惧。”

    是的,不惧。不止旁人不惧,他亦然。漫长的甬道总是踏过寒凌,任由苦楚没过颅顶,眼中的浩瀚从此只剩讽意和骇然。

    “如我这般人,再浩荡的车辙也不会碾碎骨头。”

    这是一次天寒时,瑁以同阿姊说的话。

    岁至凛冬,二人卧在古木巍峨树冠下,矮筑风雨飘摇,直教人心跟着颤颤巍巍。

    他被较他大上不少的阿姊箍在怀里,阿姊一直在矫正怀抱,试图让他暖和起来,免受寒凉之苦。

    阿姊的唇退了红润,平日里如珠似玉的软嫩被蹂躏一般枯萎,羽睫染着霜色,只余浩然的神情,不滥颓衰靡。

    似是察觉他的视线,阿姊将脖颈向他的面颊侧方靠上,安抚着:“不怕,小瑁儿。”

    若是神迹,便是那日瑁以当真不曾被酷寒伤到分毫,但阿姊卧床一月,有施氏为她照料许久。

    彼时瑁以心痛不已,嗫喏着自毁:“阿姊,如我这般人,再浩荡的车辙也不会碾碎骨头。”

    所以啊,何不任由他生长,哪怕木之本毁败消亡,如天之冠如何不可常荫他人于盖下?

    瑁以不认为只此一生还会再度衰亡。

    阿姊幽幽转醒,似是嘤咛,似是叮咛:“天地四方,往古来今,何必浩荡,又何必自艾。”

    “小瑁以,人能胜天不假,但……一定要保全自身。”

    回过神,瑁以怅然若失地捏了捏玉骰子,长发未束,神色靡丧,大袖曳地如醉玉颓山。

    也好,也好吧。

    瑁以脱力般坠下头,在桌几上软作西山经纬悉崩于前。

    “阿姊……”

    小瑁以也想回去,和你一起。

    “妫公子。”

    可是,好像无法如愿了。瑁以强坐起身,清俊容色难得倦怠:“公子……潘。”含露目掀了掀,笑容滟滟,因着心有杂念许是会被看出几丝不悦。

    身子疲软时,心之所想亦会在面上展现的更为清晰。

    但吕潘到底年长他些,不甚在意,“妫公子……”

    在与之双眼相及的刹那,吕潘才对那人的状告有了真切的感知。

    凉薄,熟悉。

    “他的样貌,风姿,比之主公,可谓穷极。”

    妫、瑁、以。

    吕潘咂摸这几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心上滤过几丛臆测,暂且寻不出结论。

    无妨,既然又胆子单枪匹马地闯进临淄,想必对于终末的惨状也看得明白。

    “妫公子,我这儿有一桩好事,有兴趣吗?”

    隰焚在回府途中,隐约察觉得到有人尾随。虽说太子昭一事事关重大,但没道理开罪卿族,只肖他参上一本,众家对主公的怨言只会积土成山。

    清正公子低眉,在车架中暗暗扶额。

    不,也未必。

    公子党争吵嚷至今,主公视若无睹,诸人各有微词,尤其是以宣大人为首的太子党由为不满。

    “公子昭是您以心血所寄,您为何始终不闻不问!”

    当时隰焚也在场,大司行隰朋是他的父亲。

    主公端坐高台,目露威严,却见几分酣态,许是多年沉淫声色,驰乐滥腔,生死温柔乡,饶是如隰焚这般尚觉稚嫩之官也觉察出殿上人强弩之末的气息。

    蛟龙潜水入渊,此番看来,是要葬在厥渊之中了。

    主公哂之:“卿何以面刺寡人?”

    话既出,殿中人四肢厥冷。不逊三九严寒,吊顶于市。

    隰焚咬着牙勉强止住肩颈的颤,却又崩色于伏地厥角的太子党声奔盈野,呈堂可笑。

    “今日之事,寡人不作计较,若是有下次——”

    “待寡人百年,就都来殉了吧。”

    “轰——”车架被劈开缝裂,刀锋直直朝面门杀来!

    隰焚眼眸乍亮,抽出腰上佩剑从侧方退出!

    好在布防并不老练,留下一线生机。但反应亦是迅速,转瞬之间,便被补齐了缺口。

    隰焚轻嗤:“不知阁下是何人委派,专程来取隰焚这条命。”

    为首之人一袭劲装,墨色如织,幕篱避过隰焚摄人的目光,苍白的手扣住剑柄,杀意浓稠。

    “隰公子无须知晓。”

    “留下这条命来便好。”

    雅正青年仗剑而立,傲然视下,燕羽色瞳眸翩然掠过一丝轻蔑、笑调。倏然,“咚——”,在为首之人身侧便落下一颗人头。

    “好啊。”漫不经心地清剑,缃金腰封宛如烛光冷艳,却见他高昂不屈,兀自哂笑:“要我命,来取吧。”

    在我削了你的人头之后。

    “锵——”

    昌台八风尽可归,此间正是景风盛。

    瑁以方才坐下,周遭厮杀也未免太过明显。依稀有败者被斩于剑下,目眦尽裂,流血千里。

    那位闲庭信步的公子招招致命,望来望去也只有那位身长八尺的玄衣人尚有胜算。

    “不错吧,一招一式,可赖瞻观。”

    吕潘笑道,手中的发簪被摩挲着,似是抚弄女子娇媚的容颜。

    瑁以淡声:“虽无结果,但可赋上等之名。”刀剑戕杀,血战酣畅,临淄日久平和,这会子总算是有些旧日里风云异变的颜色了。

    众目所去,皆是那位清贵公子,饶是未见真颜也知其肃容。

    “公子邀妫某前来昌台,就是为了这几个无关紧要的人?”

    瑁以微哂,瞳眸沉沉,找不出什么破绽。吕潘好整以暇地惬身,袖间似有若无的沉香馥郁清芬:“只是想起从前一位艳冠齐国的美人,今日,正巧是她的忌日,偶有几分感触罢了。”

    登时,公子潘便见眼前人的笑滞涩,星宿棋罗的眸涌入陈年病疴,倏然见黑云压城,黯然骇人。

    “你还没有摆脱从前事啊。”

    似是也不意外,他的声调冷然如湖面,波澜不惊。

    瑁以似是自嘲,不轻不重地应和:“若是真的放下了,妫某也不会来这里了。”

    如此地界,若是不来,天下之大又如何不得逍遥好命。只是如现在这样苟且偷安似的,也是怨他自个儿不周全。

    “说起来,公子怎么会找上妫某了呢。”

    吕潘调侃:“蘼蘅殿不见客久了,上下的规矩忘得干干净净,此时塞一个人进去再合适不过了呢。”

    “原来如此。”瑁以作势点头:“子梧年岁渐长,主公人生顺意,他也为了自行保全向后退了。”

    “那您是遣何人与之接洽的呢?”

    吕潘抵着唇:“这就与你无关了。”

    “知道了尤姬之事,如何,还会做些什么呢?”

    “还要如何。”

    不知何处有一人启口相驳,声线甚是傲然。瑁以却是眉宇紧蹙,似是遇上了搁脚的顽石。这声音,也是熟人了。

    只见公子无亏大踏步而来,身周景风浩荡,照人容颜摄魄勾魂,引众人频频侧目。

    漆青常服,玉冠束发。吕无亏手中尚捻着一簇木槿,向上掩着右耳轮廓,笑意狂悖:“自然是杀回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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