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莲心中山河翻覆,但她狠咬舌尖,在锐痛与满嘴弥漫的血腥味中强自稳住心神。

    不能慌,只一句无心之语,她怎样解释都行。

    “旱莲不明白郡主说的什么,许是当时伤心过甚,听岔了也说岔了。”

    好一句听岔了也说岔了。

    荣龄事先倒也想过,兹事体大,这位忠仆绝不会轻易认罪。因而,她才攒下或间接或直接的许多证物,叫她最终不认也得认。

    荣龄没有动怒,甚至还有闲心点了点旱莲身前的茶与点心。

    “你用一些。”

    旱莲垂眸看一眼三清茶与松仁酥,手指不自觉地捏起外裳的卷边。

    荣龄居高临下,将那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为何不用?”她明知故问,“是怕蔺驸马房中的三清茶与瞿良娣配的乃一个滋味,还是觉得锦祥斋的松仁酥凉了便不再好味,蔺丞阳定不欢喜?”

    旱莲忽然抬头,望向上首的太子与太子妃,语气激烈地辩驳,“太子殿下,奴婢实在不明白,郡主为何一忽说白梅花树,一忽又提三清茶、松仁酥。此事可与蔺丞阳谋害良娣有关?”

    “旱莲恳请殿下…可怜良娣孤身来大都却…却不得善终,求殿下怜惜,莫叫旁人再辱她身后清净。”

    她如杜鹃啼血,说得凄厉。

    太子妃章氏生性柔善,叫旱莲哭得也红了眼眶,她望向荣龄,“阿木尔,那真相究竟如何,若瞿氏真叫…叫驸马欺辱了,殿下与本宫定为她讨这公道。阿木尔,你快说。”

    荣龄在心中叹息,太子与太子妃温柔敦厚、伉俪情深,于社稷乃大幸,于瞿郦珠,却未必是。

    “旱莲,你不是不明白,正相反,你太明白我为何拿出三清茶与松仁酥,因而你慌了、怕了,这才要引太子哥哥打断我、阻止我。”

    不等她再开口,荣龄解释道:“太子哥哥,我昨夜去了趟二公主府,在蔺丞阳的书房发现了三清茶。我取了些,你若不信,可请人冲泡尝尝,是否与瞿良娣房中的一般无二?”

    “至于松仁酥…林妃娘娘曾在宫外的锦祥斋偶遇瞿良娣,她那日买的正是松仁酥。”

    章氏蹙着眉,“可本宫记得,瞿氏一用松子便全身红肿,因而她只用松仁泡茶,却不吃用。”

    荣龄颔首,“是故,这松仁酥并非买给良娣自个,而是给驸马蔺丞阳的。蔺丞阳喜吃锦祥斋的松仁酥,许多人都晓得。”

    “你胡说!”旱莲猛地直起身子,“三清茶非小姐一人能配,松仁酥也非蔺丞阳一人喜食。”

    “郡主绕了恁大一圈,竟是为蔺丞阳开脱…不!不止!是还要将罪责归咎良娣、归咎东宫!”

    她重重伏身,额头磕上沉水金砖,“太子殿下明鉴,郡主其心可诛!”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旱莲或因愤怒、或因恐惧而生的咻咻鼻息。

    荣龄仍不生气,“你说得也对,三清茶与松仁酥太过间接,你怎样解释都行。”

    “那贵妃手中的帕子呢?绣有并蒂莲花与诗句‘想是鸳鸯头白死,双魂化作好花来’那张。”

    她又向一脸不解的太子与太子妃详述这张绣帕的来历。

    待听到暗纹锦,章氏已惊得双手微颤,“本宫确实…确实赏了一匹给瞿氏。”

    旱莲却在惊慌中生了急智——并蒂莲,莲花,莲…

    “并非良娣,是奴婢…”她前面有些磕巴,可一旦理顺思绪,却愈说愈流利,“是旱莲仰慕蔺驸马,因而绣了这帕子。旱莲名字中便有‘莲’字,驸马表字也含有‘莲花’,这才绣了并蒂莲花。”

    荣龄对与她对峙许久,此刻倒真有些佩服这位不起眼的侍女。

    危如累卵之际,她还能想出此等合情合理的开脱之辞,瞿氏培养这侍女,倒是用心。

    只是…可惜了…

    荣龄自怀中取出那枚茶针,“可是旱莲,你不会以为,我昨夜去了蔺丞阳房中,只取回一些三清茶吧?”

    骤见那枚毫不起眼的紫檀木茶针,旱莲强自冷静至今的身子猛地一颤。

    她心道,完了,都完了。

    她似深埋井底的游魂终于曝于正午最烈的阳光下,便是再扭曲、窜逃,也叫荣龄手中的茶针死死钉住。

    荣龄将茶针递过,“太子哥哥不若取来水晶镜,细瞧这茶针的最尖处。”

    闻言,章氏亲去书房取了水晶镜,荣宗柟接过,找了许久在那茶针尖瞧见了极细微的“郦”字。

    他将茶针与水晶镜重重拍在桌上。

    章氏未看清。但见荣宗柟如此生气,她再管不上礼数,忙拿过两物,费了更多功夫找到那个“郦”字。

    看清的一瞬,章氏脚下一软。荣宗柟忙扶起她。

    荣龄望着眼前的乱局,阖眼吐出一口郁气。

    这郁气中既有旱莲一朝诬告,将建平帝与太子在内的诸人耍得团团转的不甘,也有她无奈入局,再触及皇室的多情与无情的怅然,更有她无端做了揭露真相那人,许要搅得大都风云再起的不安。

    这话一旦开口,他们都将再没有退路。

    再过一会,荣龄重睁开眼,问道:“所以旱莲,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真相?

    旱莲凄厉一笑,慢慢站直身子。

    这堂中坐了两个凶手,而他们竟来问,真相究竟如何。

    何等荒唐!何等可笑!

    旱莲的额心沁出血,又聚集为沉沉的一滴,待额心再承接不住,血滴倏地滚下,将她雪白的面容分作两半。

    这滴血像极了瞿郦珠错嫁东宫,将她须臾的一生劈作迥然两半。

    前一半,高贵、富足,叫旱莲艳羡需修几世福份,才能有这样的一生。

    后一半,压抑、凄惨,绝无尊重,绝无爱意,也绝无希望。旱莲不仅不再羡慕,甚至在一个个寂寞无终的长夜怜悯、心疼她。

    让一个卑微的宫女怜悯,瞿郦珠这半生该何等讽刺…

    错嫁东宫前,瞿郦珠曾来大都见过荣宗柟。

    那时的大梁方立国,一切正处于秩序初立、恣意仍存的时候。

    那时的姑母会专门去膳房,为她蒸制姑母记忆中的关陇糕点。

    那时的太子荣宗柟会带上她与二皇子、三皇子,专去南漳王叔的府上偷看挨揍的堂妹。他还会郑重品尝她亲手制的三清茶,大赞真是好味。

    瞿郦珠记忆中的大都、记忆中的太子荣宗柟都闪着莹绿色的亮光,较胜春的草木更生机勃勃。

    因而当父亲告知她,族中决定仍由她嫁去东宫,给荣宗柟做良娣时,瞿郦珠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地。

    至于族中为何商讨良久,瞿郦珠又为何心悬无定——只因她自及笄那日起,额上本淡得瞧不出的胎记便一日浓郁过一日。

    那之后,她几不出门,对外只称害了病,不能见风。

    而因这胎记,父亲、母亲本不想她去东宫,可瞿郦珠忘不了那道雍容的玉色身影,她对母亲说,若此生不能嫁与荣宗柟,她宁可孤苦一生。

    到了出阁那日,紫红胎记自额角蔓至头心,已有巴掌大。

    母亲许是看透这场缘分是个死局,因而在送别时,哭得不能自已,“你这样天真,去了宫里何人护你?”

    瞿郦珠却未放心上,她的一颗心早已飞去大都。

    可当荣宗柟却了喜扇,他眼中的惊愣刺痛瞿郦珠。

    那晚,本因彻夜长明的龙凤烛很早便叫熄了。

    那晚,瞿郦珠满怀憧憬冲泡的三清茶直至凉透也无人品尝。

    那晚,荣宗柟紧阖双眼,并未碰她。

    宫中无秘事。

    太子荣宗柟娶了个“钟无艳”,呕得房都未圆的传闻传遍东西六宫。

    皇后瞿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等荣宗柟领着瞿郦珠来坤宁宫向她请安,皇后脱口一句“天爷,怎的生出这恶心的印记?”

    瞿郦珠低落了一夜的心更沉到古井底,沉到再不见天日的地狱。

    她忽然明白了母亲的泪——这宫中当真无人护她。

    但为了瞿氏的脸面,皇后留下了太子,与他秘密商议良久。

    那夜,荣宗柟喝下烈酒,又服用冯领侍递来的秘药。

    借了酒与药,这房总算圆了。

    可瞿郦珠的处境并未因这张落了元红的帕子改善。

    她自来了大都,便似坐上一驾从雪山顶滑落的木撬,它愈滑愈快、永不停止,直到落入无边深渊,再无回寰余地。

    其实若说荣宗柟亏待她,那也不对。

    他给了她一个良娣能有的一切——一间宽敞的宫殿、多过这个份位能有的侍从的数量、还有年节赐下的各类绫罗珠宝。

    甚至在皇后旁敲侧击,是否让瞿氏再送个貌美的女儿来时,他也断然拒绝。

    他只是,心中没有瞿郦珠。

    但这不是过错。

    瞿郦珠在一整夜一整夜的无眠中拼命回忆——年幼时皇后、太子如何待她好,那些喷香的糕点、赌书泼茶的乐趣终在无数次的描摹中失去确切形状。

    她开始遗忘。

    瞿郦珠还曾有过一个朋友,是东宫一位同样不受宠的侍妾。

    可某日,她在宫人的口耳相接中听到了自个昨夜才吐露的苦水。

    宫人们转述中,那位侍妾笑得弯了腰——“我骗她那盒妆粉加了家传的秘方,连着敷一月便能将她额上的胎记去了。她竟信了!竟信了!真是可怜呐!”

    瞿郦珠回了房,将那人给的一盒妆粉狠狠掷在地上。

    更叫人不寒而栗的是,瞿郦珠虽未亲见,但她竟能十分自然地想出侍妾尖酸滑稽的腔调——仿若她在一旁,冷眼看了千遍、万遍。

    事实上,她确也见了无数遍。

    可惜她本以为与那侍妾同为天涯沦落人,因而交了心。

    哪知临了临了,人家只是找个比自己更凄惨的倒霉蛋,踩着她更好过些。

    后来,这些不像样的话传到太子妃章氏耳中。

    章氏又告诉了荣宗柟,瞿郦珠便再没有见过那位侍妾。

    只是再面对荣宗柟时,她在心中哀求地想,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想在你心中仅剩一个愚蠢、卑微、软弱无能的形象。

    自那以后,瞿郦珠便锁上仅剩一个缝隙的心门。

    她不看、不听、不说,总没人再伤害她。

    可她不知道,宫里的人全是精怪,一眼便能看出眼前这位主是当真有底气,还是心里空得跟个竹子芯一般。

    待认清瞿郦珠并无人撑腰,他们转头便扑上来,吸吮精血,啃食骨肉。

    没几年,那朵在关陇盛开的花枯得没了样子。

    直到建平十二年的正月初二,这朵枯萎日久的花终于尝上几滴久违的甘霖。

    可惜这甘霖既非来自她的夫君荣宗柟,也非姑姑瞿氏,而是一位仅点头相交数次,几能称得上陌生人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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