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澜第一次带孩子,手足无措,兵荒马乱。

    “漂亮哥哥,我想喝水。”

    漂亮哥哥,漂亮哥哥。

    季景澜琢磨着这个称呼,想说,“我是你爹,亲的。”

    但也只是想想,只敢想想。

    他跟个窝囊废一样,居然怕吓坏孩子。

    架不住小家伙眼巴巴可怜兮兮地哀求,季景澜倒来水。

    “太冷了。”

    季景澜试了试水温,还行呀。

    难道小孩子要喝热点?

    他又倒来一杯稍热点的。

    “烫。”

    季景澜看着孩子,心想小孩皮肤嫩,口舌更嫩,水温确实高了。

    他摇摇头,可别烫坏了。

    “来人,再烧点水来。”

    总之,今晚的水阿合各种不满,一会凉了,一会热了,为了一口水,丫鬟跑了三四趟。

    好不容易喝完水躺在床上,阿合小丸子又要求讲故事,季景澜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柔和地编着故事。

    “漂亮哥哥,你叫小六吗?那我应该叫你六哥吗?”

    六哥。

    季景澜手指一顿,笑道,“你是听见叔婆这么叫我,以为我叫小六?我姓季名景澜,在家行六,长辈便唤我小六。至于‘六哥’,那要极其亲密的人才能喊的。”

    “那我叫你季叔叔?”说完,阿合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眨巴眨巴眼睛,“可你看起来不像叔叔,我还是喜欢喊你漂亮哥哥。什么是极其亲密的人呢?”

    三岁多的小孩,小嘴可以说个不停,也可以问个不停。

    什么是极其亲密的人。

    季景澜用小孩子能懂的话耐心解释,“就像小鸟和森林,小花和土地,白云和蓝天……它们谁也离不开谁,这就是最亲密的关系。就像阿合的娘亲和爹爹,一生相伴不分离,他们就是极其亲密的人,这辈子最亲密的人。”

    三岁多的小孩,他想问的已经知道了答案,至于谁和娘亲最亲密,那肯定不会是他那个从未谋面总惹她娘亲在梦里哭的爹。

    “阿合才是娘亲最亲密的人。”

    “那你爹爹呢?”

    阿合歪着头想了想,说出的话差点酿成家庭惨案。

    “你说的是我的哪个爹爹?”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天真地问。

    季景澜一口气上不来,“你有几个爹爹?”

    “大爹爹,二爹爹,还有小爹爹。”阿合嘟嘟嘴,掰着手指头数,“一共三个爹爹啊。”

    三个爹。

    哪里找的野男人?还活着不?有他好看?他妈的还三个!

    一口郁气闷在心里。

    阿合火上浇油,“隔壁虎子有三个娘,大娘,二娘,小娘。他总笑有爹生没爹养,我看着眼馋,就让娘亲给我找了三个爹。”

    季景澜一时不该是气还是疼,总之脸色有些不对。

    但阿合哪里知道自己说的话令人又心疼又狂躁啦?他吧唧吧唧说了一堆三个爹爹的光荣事迹,眼见人黑了脸,赶紧表现小孩子问的多,忘得快的特点,“漂亮哥哥,可以给我挠痒痒吗?”

    “好。”

    去他的三个爹。

    季景澜憋着气,指尖温柔,不疾不徐。

    “不要隔着衣服抓。”

    这小家伙还挺有脾气。

    季景澜手贴着小孩光滑的背脊,他的手掌几乎能覆盖他弱小薄弱的后背。季景澜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弱的跳动,在安静的夜里,这份触感十分明显。

    这是孩子的心跳。

    这个孩子,是他们的儿子。

    他轻轻给他抓着背,思绪飘了好远。

    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怀上的?在大瑶皇宫那次?萧渊祁那畜生是否知道?如果知道,以他的性格怎么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

    他肯定那畜生不知道。

    那她是怎么瞒天过海的?又是怎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季景澜突然难过,经历这些的沈岁宁,身边没有季景澜。

    他季景澜的儿子,明明应该是因爱出生,因爱长大的孩子。

    怎么能让别人骂“有爹生没爹养”!

    季景澜把孩子小小的身体抱进怀里,宛如珍宝。

    可珍宝的精力实在旺盛。

    季景澜足足抓了半个时辰。

    眼看小家伙阖上了眼睛,季景澜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茶还没喝完,就听见床上传来委屈的声音。

    “漂亮哥哥,我想舅舅了。”

    季景澜回头,就看到本该躺着睡觉的小团子坐在床上,两只眼睛憋着泪,水汪汪地看着他。

    “漂亮哥哥,我想舅舅了。”

    小家伙憋着嘴,金豆豆“吧嗒”一声落在被子上。

    舅舅……

    季景澜上前把孩子抱进怀里,小家伙眼眶微微发红,看来是真想舅舅了。

    手掌轻轻拍着背心,温言细语哄着,“舅舅已经睡着啦,我们会把舅舅吵醒,阿合也不想吵醒舅舅对吗?”

    阿合本就困极了,被季景澜抱着摇晃轻拍,张着圆圆的小嘴打了个哈欠。

    季景澜闻着孩子身上特有的味道,将他搂紧些,“天亮了,我带你去骑马,咱们快睡。”

    听到骑马,阿合终于闭上了眼睛,心满意足准备睡觉。

    小家伙的呼吸变得绵长,季景澜看着和沈岁宁相似的眉眼,满心欢喜。

    他轻手轻脚把孩子放上|床,谁知小家伙十分警觉,刚沾床便手脚并用盘上他,小嘴还不忘呜呜大哭。

    季景澜只得把孩子再抱起来,哄得更加卖劲。

    哭声渐小,最终归于平静。

    又过了半个时辰。

    季景澜长舒口气,若有所思看着床上露着脚丫的小家伙。

    三岁的小家伙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把肉嘟嘟的小脚丫放进被子里,手指摩挲他光滑的小脸蛋,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浅笑。

    季景澜躺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将他们的小宝贝搂进怀里。

    翌日,季景澜果真给阿合挑了一匹枣红色小马驹。

    阿合坐在季景澜肩上,以前所未有的高度迎接他的小马。

    季景澜发现,这个小孩子很好哄,也容易满足,举个高,说带他骑骑马,就能开心半天。

    纯真,勇敢,知足。

    “走,我带你去军营,教你练兵打仗。”

    *

    沈岁宁知晓阿合和裴渊离开云陵之事已是半个月后。

    王环后事全由许珏负责,沈岁宁看着她留下的血脉有些眼酸。

    孩子刚学会走路,并不为母亲的离去感到悲伤。他太小了,还不明白此生最重要的父母已经离他而去,也不明白“离去”二字意味着什么。

    他还不懂,也不会悲伤。

    这段时日,许珏把孩子养在身边,又找来个老实的乳母照顾他。此时,他摇摇晃晃在花园里摸爬,对一切充满好奇心,乳母跟在他身后,张开双手,生怕他摔出个好歹。

    “你离开后,袁历以宅子要挟逼迫王环对外言明矿山在坍塌之前已经发生瘟疫,王环不从,袁历又派人抢走了她的孩子。等我得到消息,抢回孩子回去时,王姑娘……”许珏顿了顿,艰难道:“已经自尽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她留给小姐的。”

    沈岁宁接过拆开,只有短短几句:“清君,贵哥孤寂,我去陪他。康康年幼,未经世间美好和苦难,王环无人所托,只能请求清君抚他成人。来世,王环衔草结环报答您的恩情。”

    沈岁宁久久不语。

    袁历……

    “康康。”她看着外头的孩子,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康康,姨姨答应过你母亲,要好好照顾你,以后你就跟着姨姨,好不好?”

    孩子有些认生,频频回首找最近照顾自己,和自己近日最熟悉的乳母。

    沈岁宁把他交给乳母,又把照顾孩子一事交待一遍,“小公子很依赖你,想是你对他上心。小孩子谁对他好,他分得清。但你若是欺他弱小,便是欺我良善。康康既然交给你,我便希望你把他当主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

    乳母一听,连连说“是”。

    她哪敢欺负裴氏的清君啊。

    来之前她便听闻了许多关于清君的传闻,她一个普通老百姓,首先不敢惹这些大人物,也惹不起。其次,康康这个孩子确实乖巧可爱,她是真心喜欢。最后,裴氏给她开了很高的工钱,在外头想赚这个数,简直是做梦。

    看在这么高的工钱的份上,她也得好好干活呀!

    伺候好小孩,让清君满意,她一满意,说不定这份工她能做更长久。

    毕竟,这孩子还小,需要人。

    沈岁宁无视她眼底的算计,利益驱使人心,她只要这人真心对待孩子,没有异心。

    乳母带着康康退下后,许珏审时度势片刻,说道:“阿合——”

    “嗯?”

    “阿合和渊儿,在镇南王府。”

    “什么?”

    “阿合和渊儿,在镇南王府。”许珏梗着脖子豁了出去,“渊儿被丢去了镇南王军营。”

    气氛突然安静。

    好半晌,沈岁宁缓缓回首,看着许珏似笑非笑,“还动起了我的脑筋,许珏啊许珏,瞒得辛苦吧。”

    许珏赧然,“我也是前几日知道的,那时你正在路上。”

    “你怕我乱了行程?”沈岁宁表现得云淡风轻,在她这根本不是什么事,阿合是他的儿子,她也没想过隐瞒此事,当时在镇南,她没有言明,是二人并未从归于好,她害怕提及阿合会让季景澜认为这是她的手段,逼迫他和好的下作。也害怕季景澜同她和好,只是因为阿合是他的儿子。

    时机未到。

    但是这事,沈岁宁明白,他迟早会知道。

    他们父子,总要见面。

    “你多日未回,阿合想念母亲,央求渊儿去找你。两人趁言君出发去南边,偷溜出来寻你。”许珏解释,“两个孩子最开始被人半骗半抢,吃了些苦,索性没有受伤。侍卫追上他们问明缘由,一直暗中保护直到镇南王府。”

    “骗?抢?”阿合虽是她儿子,裴渊是她弟弟,但沈岁宁对他们二人人生历练从不手软。听到两人被抢被骗,不担心是假的。后听到没有受伤,提起来的心才放下。

    “裴渊聪慧,竟然也能上当?”沈岁宁一笑,“他吃个亏上个当,明白了人心险恶,今后自然不会再那么容易轻信他人。这对他而言,是好事。”

    “你的意思……”许珏琢磨用词,想不到含蓄委婉的句子,也不觉要和沈岁宁玩文字游戏,毕竟两人有了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感情,“裴氏要交给渊儿?”

    竞崚比镇南暖和些许,天气更像圣南的秋,沈岁宁捡了片落地的黄叶,对着太阳比了比。叶周泛着朦胧光芒,沈岁宁看着这些微光,带着几分理所当然,“他是裴氏子孙,裴氏这一脉唯一的血脉,裴氏当然要给他。”

    “那阿合——”

    “阿合姓季,即便随母……”沈岁宁停顿,她生母裴如,第七代商君,沈岁宁继承她的位子传给下一代,无可厚非。但裴如是嫁给顾川,不是顾川上门做女婿,所以沈岁宁的儿子即便随母姓,“也是姓顾。”

    阿合姓季。

    她早已想好阿合去处,可却一直未落实阿合姓氏。许珏清楚,沈岁宁从来选择的只有一个人。

    “言君没有这般迂腐。”许珏反驳。

    “正是舅舅开明,渊儿可塑,裴氏安稳百年不成问题。”沈岁宁晃了晃手上的叶子,收好,“你就别操心,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要走。我知道你疼阿合,总替他打算,无非是觉得他还小,想把最好的给他,不让他经历我们所经历的苦难、悲痛。但是许珏,天下大战在即,他的身份注定他这辈子不能平安无忧。与其给他安乐的生活,不如对他‘狠心’,教会他拥有爱人的能力,直面磨难的勇气,战胜困难的方法。”

    “小姐……”

    “我们陪不了他一辈子。”沈岁宁转移话题,“圣京同扶华大战在即,洪泽早有风闻,明年开春多数农户必然种回水稻。许珏,我们只有九个月时间。”

    “小姐的意思?”

    “提高桑丝收购价格,减少散户稻田回种。”沈岁宁说,“保证百姓用粮即可。”

    “万一他失败了呢?”

    “若是成功,天下一统,百姓安居。”沈岁宁回头回答他,“若是失败,他,以身殉国,我,以身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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