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少年,被俘南下的这一段路途中,你都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宣道”

    好累......

    “宣道?”

    四肢被砍断般痛到麻木,眼鼻口腔中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整个人也像躺在棉花上一样失力,少年,已再也直不起腰昂不起头......

    不,可他还没死......

    魏朝的太子,不能就此认命

    在元恂试图从那噩梦般的沉沦感中睁开眼睛之时,却忽听耳畔响起一道年轻宫娥因喜极而泣发出的惊呼:

    “太好了娘娘,大皇子醒了!”

    娘娘?

    冯后?

    不,不可能是她,那个女人看他的眼中只有漠然与讥诮,未央宫里冷得像个冰窖似的,而不是这般只有靠在冬日暖炉旁才能感受到的温暖,更何况她也并不喜欢别人喊她娘娘,而是

    殿下

    “大皇子高烧一余烧了十日,真是吓死奴了,唉,娘娘,娘娘你莫哭啊”

    视线是如蒙了一层纱般的模糊,女子的面容依恍惚而不清,可当少年抬眸看到她轮廓的那一刹那,就像直接被一剑刺穿心脏般,愣在了当场

    紫衣逦迤,如风铃温柔,阳光缓缓洒落殿内,编织出的一场如梦似幻般的景象

    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在女子的唇边荡漾起,却不只是笑,她轻抚着他的脑袋,声悦恰若窗外煦风:

    “宣道莫怕,母妃在,昂”

    母妃!?

    母妃......

    游走在风霜相逼虎伺蛇窥的洛阳城时,少年没有惧,厮杀于大雪纷飞,尸骨露野惨叫遏云的沙场时,元恂没有怕,就算最后看着亲信的脑袋被挑在刀尖挂上旌旗示威,自己的四肢亦被捆死扔上囚车大厦将倾之时,他依不服,只是由衷得懊恼——自己为何没有战死在孤城外

    可如今......

    魏朝的太子,流下了一颗宛如初生婴儿般晶莹的泪

    “母妃!!”

    像溺水之人扑向女子的衣袖,他却愣是扑了个空,殿门被人挪开,灌入的冷风掀起女子站起的紫衣,带来太监尖利的宣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储贰之重,式固宗桃,一有元良,以贞万国,帝长子元恂者,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昔著,美业日隆,孝惟德本,周于百行,仁惟任重,以安万物,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那太监宣读完一份圣旨后,又从袖中掏出了另一份,元恂拼命想下床拉起从容下跪行着大礼的母妃,可和之前一样,他动不了

    宫娥扑上前来捂住了他的耳朵和眼睛,一滴滚烫的泪珠顺着她的动作砸在少年抖如将枯之叶的手背上,生疼

    可命运还是让他听清了

    “太子之母贵人林氏,性禀柔闲,体含仁厚,援图史以自鉴,节环佩而有容,宜登金屋之荣,用表玉衣之瑞......今尔,册立为皇后”

    不!

    本应是天大的喜事,少年耳畔却传来了宫人忍不住的低声啜泣——大魏旧令,子贵,母死

    “娘娘,请吧”

    不要!

    “多谢公公,烦请,让妾身最后再与太子嘱咐几句”

    总管太监轻轻点了点头,背过身半合上殿门,似乎也不忍见此母子诀别的场面

    不要,母妃,不要......

    泪水又给少年的视线糊上一层,那袭紫色是那么得深沉啊,深沉得将永远剜入他的血肉和白骨中,至死不忘

    女子坐在他的床边,轻得好像一片羽毛般让人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就连他们相握在一起的手,都没有一丝温度

    “宣道”

    素手抬,她替他最后一次拭去眼角的泪,可自己也早已泣不成声

    “好好的,当你的太子,将来......,将来”

    狗屁的将来,将来除了背叛杀戮和阴湿的洛阳城外什么都没有!元恂不要将来!他只要母妃!母妃......少年紧紧抱住紫衣女子的身躯,恨不得将自己重新塞回她的子房般大喘着气,一遍一遍得哀求,最后,失声痛哭

    “咚”

    是一声催促

    “将来,将来一定要好好的,母妃不求你成为一位盛世明君,但愿,但愿我的宣道.....”

    “咚咚”

    是两声索命

    “但愿我的宣道,平平安安得长大,能寻得自己欢喜之人,执手偕老,一生顺遂无忧”

    不......

    可他一个都没有做到啊.....

    “咚咚咚”

    是三声离别

    “再见”

    女子缓缓站起身,在少年额前留下最后一吻

    “母妃预祝恂儿”

    “新春快乐”

    殿门开,紫衣在最后恋恋不舍得看了眼床上少年后,转身决然离去

    不!!!!

    元恂开始挣扎,这一次他成功得掀起了厚重的锦被,狼狈得摔下炕床,站起,他朝着快要合上的殿门以及即将消失的那道紫色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得冲去

    少年跑得那样快,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是穿梭时空般的破碎景象——从平城灰蒙蒙的宫室,到塞外辽阔的草原,到觥筹交错的宴会,到登顶的封禅,而他的眼中,至始至终都只有那如飘带般随风向前乱舞着的,紫色

    最后,那道丽影,钻入了一座破旧的宫殿中,元恂不假思索得做了此生最后悔的一项决定——他推开了,那扇宫门

    轰隆

    是雷声,是闪电

    照亮了悬挂在房梁,一身素衣轻轻摇晃着的

    他的,母妃

    “.......”

    “哈.....”

    “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砰得一声跌坐在地,他的泪早已流干,徒留比心死更无能悲哀的低笑,元恂低头看着这被大雨浸没的木板,将指尖深深得扣下,继而漠视着那一丝丝鲜红,渗入这片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去死

    “殿下”

    忽得,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携带来一道令人感到窒息的重量,一同压上了少年的肩

    元恂仍像只断了线的木偶般垂着头,缓缓闭上眼,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冯,太,师

    “从今往后您可就是太子了,您将来会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人!殿下,陛下!”

    他疯狂得摇着他的肩,妄想把木偶组建重搭,拼凑出舞台上最完美戏子的模样

    “您将来会受到万民敬仰,问鼎春秋啊!”

    老人的声音中带着令人作呕的兴奋和喜悦,仿佛已经透过少年空洞的眼,看到了家族和自己近一步飞黄腾达的灿烂前途

    “您千万,不要辜负皇后娘娘的期望啊”

    而您心里想着的,倒底是哪一位皇后呢

    哈哈......

    根本无人在意深宫中一位女子的死活,根本没人在意元恂母妃的死活!

    少年闭上眼,他更想去死了

    忽而风又至,轻柔得若慈母一下又一下的抚摸,使得元恂再一次带着希冀睁开眼,他多希望能够经历一次美梦啊,在死之前,一次就好

    “陛下,您瞧,恪儿的眼睛和鼻子和您极像呢”

    “.......”

    “恪儿乖,母妃给你哼歌,好宝宝,快睡觉,风不吹雨不摇.....”

    哈哈哈......

    他果然连一场美梦都不配拥有吗......

    “你来找本宫做甚,本宫又不是你母妃,边玩去”

    “宣道啊,你是太子,自当勤勉刻苦,给幼弟作榜样......老身也乏了,将太子先带下去罢”

    “太师?我阿爷现在哪有空见你,要不本侯带你去喝花酒?里面漂亮的姑娘可多了呢!唉,你别走啊!”

    背过身急急而去,有那么一口气堵在元恂的心口一直落不下,跟条缠上脖颈的细蟒般将少年憋得几乎窒息,越走越快,他想逃离这纠缠了他数年的梦魇,却蓦然,撞上了一个人

    “喂!你没长眼睛啊!”

    女孩高傲间带着几分蛮横,依是一袭象征着高贵身份的紫衣,看着她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元恂眼睛蓦得一亮——四娘还在世上,他还不能就这么死了,他死了她——

    “啪”

    好清脆的巴掌声

    打得少年趔趄几步,怔然抬眸望去

    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此刻正穿着繁冗华丽的大红嫁衣,画着他从未见过精致鲜艳的妆容,双目赤色带泪,用一只惨白的手狠命捏住元恂的下巴,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她道:

    “我恨你”

    你为什么不去死

    “......”

    “阿姊,对不住”

    他道,高傲的太子缓缓跪倒在地,要不是他的愚蠢狂妄,冯家的没落或许能来的慢些,再慢些,慢到她或许能嫁得一位如意儿郎幸福终老,都是他的不是,而元恂如今又能说什么呢,只能强压着不在心上人面前让软弱的泪水淌下,低低得一遍一遍重复:

    “对不住”

    “对不住”

    “对不住”

    他真的对不住她,他等了她十年,她亦然

    “这是我家四娘令灿,呦,一位太子,一位郡君,当真好缘分!将来呀——”

    “四娘”

    这是少年最后一次“贪婪”得握着心上人气急发白的手,戚戚然一笑:

    “宣道,已经没有将来了”

    将来

    人人都和他说将来

    他成就了无数人的将来,而自己,却已没有了将来

    成王败寇无需多言,他一心求死,将错局终结

    愿赌服输,就算赌的,是命

    梦里无美梦,梦醒,此生便已收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宠爱,失于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帝长子恂,性识庸暗,仁孝无闻,图谋变乱,事不获已,废为庶人,永狱于河阳,兴言及此,良深愧叹!”

    庶人......

    那还不如让他死了,一了百了

    比这个让大家都不满意的结局要好

    “谋反大罪,陛下竟宽仁至此,和冯家那个东平侯并废为庶人,嘶,难不成,还有复用之心不成?二殿下那——”

    李父看向窗牖前独自悠然品茶的李僖,见他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便不由得带上些疑问与好奇试探出声

    “许是快近年关,陛下不愿起生杀之事,亦或是柴不够,这火啊,还没烧起来”

    太子舍人慢条斯理得站起身,将盏中余下的茶水倒了个干净,昏黄的烛火将少年投射在墙上的阴影拉得奇长,共同葬入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李僖面上,却仍带着惯常的,清浅和煦的笑意

    不管干着多惊世骇俗的事

    “中尉李彪,阿爷还记得否”

    “嘁,那东西可三天两头前来巴结讨好你阿爷,为着博一个‘陇西李氏’贵族出身的好名头,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他从未见过如此会刷‘存在感’的人,下朝堵人那都是家常便饭啊便饭,巴不得让全大魏的人都觉着他和李父关系有多亲密一样

    “呵,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他既如此急于投诚,那我们就给他一次机会”

    少年还是笑,却把李父冷了个一激灵

    “御史中尉,掌监察,手中当然有许多我们都弄不到的把柄,他又是个聪明人,自是明白该怎么,密劾诬告,以谋逆罪将那元恂”

    “赐死”

    以表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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