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另一间屋子走，钱舒华脸色很不好看，阴沉沉的，陈轻舟出了那间烟雾缭绕的屋子，她便立即迎了上来，握住陈轻舟的手，关切地问：“姆妈她，没为难你吧？”
陈轻舟什么都没说，她想，与金姨太的私人恩怨何必牵扯上钱舒华呢？平白无故破坏人家母女感情做什么，老妈子却怕她将屋子里发生的事告诉钱舒华，赶在陈轻舟话前，紧忙地说：“小姐，太太叫你！”，钱舒华一听便明白，她眉目间多了几分阴郁，但什么都没有说，紧紧握着陈轻舟的手，轻声说：“你就在这等我，娘她想见你。”
钱舒华进去没多久，屋子里便传来激烈的争吵，陈轻舟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话，什么“留学”、“订婚”，大概是钱舒华想出国深造，而金姨太希望她早点嫁人，其中还有些诸如“我都是为了你好！”之类的耳熟能详的话，两个人意见不和，说不通，双方火气都上来了，开始动武使粗，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瓷器被砸碎的声音，哗啦啦的，振得人心头一颤，不知道砸了多少，老妈子被吓得直叫唤，嘴里喊着“姑奶奶！使不得，使不得！”，期间还夹杂着旁的佣人的劝说声，东一句，西一句，心是好的，但劝的方向不怎么对，更像是在拱火，两个人吵得更凶了。
不知道钱舒华说了些什么，金姨太动了肝火，突然间就给了她一巴掌，很清脆的声音，世界突然静止，佣人们齐刷刷跪了一片，老妈子嘴里也不再叫唤着、劝说着，“砰——！”的一声，钱舒华从屋子里冲出来，眼珠子都是红的，屋子里的老妈子反应过来，向烟铺上挑着烟斗，面色阴沉的金姨太，和冲出去的钱舒华劝道：“太太，小姐，母女哪有隔夜仇……”
话没说完，钱舒华猛地转身打断道：“我没这样的母亲！”
她擦了擦眼泪，走到陈轻舟面前，一声不吭地拉住陈轻舟的手，便往钱太太那走去，陈轻舟任由她牵着自己，默默地握得更紧了些。
穿过走廊，比陈姨母家更富丽堂皇的装饰，一种外露的、大扬大撒的富贵。
走廊墙上挂着十八世纪的画作，新古典主义，描绘的是俄狄浦斯刺瞎自己双眼的情景，俄狄浦斯手持着利刃，赤红的鲜血从他眼眶里喷涌而出，他无力地瘫倒在地，身后脚下是下垂着的红色丝绸，在他身后，一只将死的飞蛾扑闪着翅膀，往铜灯扑去，细腻得没有生气的笔触，不合时宜的禁忌的画，周围簇拥着钱家人的相片，不同的面孔，都微笑着，死气沉沉，一张张黑白的单身照，画的最上方，一张全家福，微笑着的，沉默着的，一个又一个令人尊敬爱戴的大人物。
钱舒华注意到陈轻舟的目光，顺着方向望过去，也看到那张全家福，她说：“这张全家福里没有我，我那会哭着吵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照，姆妈不耐烦，就叫保姆抱着我，他们自己照了张，后来，我再大些，说要补上，但家里人一直不齐，始终没照成，我爸认为这是某种神谕，我觉得他那是瞎扯，纯属封建迷信。”
陈轻舟静静听她说完，笑着说：“你是个唯物主义者。”
“我只是觉得，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菩萨上帝的，如果真有的话，地球就这么大点，怎么住得下呢？”钱舒华说到最后，很轻微地耸了耸肩，她问：“你呢？”
“我？”陈轻舟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小时候跟着曾祖母吃斋念佛，《金刚经》什么的到现在还背得出来，大了读书念教会学校，稀里糊涂的改信了上帝，再大些到北平，什么都不信，在墙上写下‘God is dead’，因为这事，差点被学校开除。”说到最后，她的笑带着自嘲的色彩。
“上帝已死。”钱舒华轻声念道，她说：“你和我想象得不大一样，宗教课的教士告诉我们，你是位无比虔诚的教徒，一次朝会，唱颂主圣歌的时候，你突然哭泣，说自己是人类中最大的罪人。”
那是一段非常遥远的记忆：一排排的桌椅，被钉在地板上，坐满了人，穿着各种样式、衣料的大衣，有呢子的，有皮的，因此应该是发生在冬天，但她感受到一种灼热，像是被放在油里煎，大家唱着《圣经》里的故事，没有人注意到她不合时宜的躁动，她努力地克制自己、压抑自己，将身体缩成一团，很倔强的继续唱着，而且比所有人都大声。
唱的故事是《创世记》里的诺亚方舟，因为人类邪恶、有罪，所以上帝决定用一场洪水毁灭地球上的所有生物，以此来洗去罪孽，她联想到自己，她因为躁动，被魔鬼蛊惑，所以在唱颂主圣歌的时候对上帝不敬，她有罪，而上帝将用一场洪水毁灭地球上有罪的所有生物，她会被洪水冲走，死无葬身之地，十三岁的年轻□□会化为尘埃，她感到深深的恐惧。
她看见了魔鬼，因为恐惧而哭泣，不合时宜的躁动变成不合时宜的哭泣，歌声停止，所有人望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在审判，她更加的恐惧，好像一切的隐私和秘密都被暴露，她对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主，忏悔道：“我是人类中最大的罪人！”
人们为她的虔诚而鼓掌，恒久的掌声回荡着，宗教课的教士走到她面前，像母亲、像上帝一样拥抱着她，很温柔地说：“孩子，我的好孩子，人类的好孩子，主的好孩子！”恍惚间，她看见了上帝，上帝驱赶了魔鬼，一轮金色的光，上帝背对着光，向她伸出手，慈爱地抚摸着她，宽恕了她的一切。
她不情不自禁地呼唤道：“主！”
没有任何预兆，陈轻舟出了名，因为对上帝的虔诚，她成了舆论的中心，中西女塾的风云人物，她所向往、所追求的鲜花、掌声、尊重、敬爱就那么不费吹灰之力获得，而且拼了命的往她怀里涌，她感到迷惘、无措，就好像冒领了他人的荣誉，但她不愿意失去这一切，所以从此很积极的布道、传教、做团契，她原本不信这个，后来骗着骗着把自个骗了，对主的存在深信不疑，好像她原本便是位虔诚的信徒。
陈轻舟定了定神，从回忆的海洋里抽出身，轻声说：“从前信的。”
“后来呢？”钱舒华问。
“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就不信了。”
钱舒华闻言，扭头，很好奇地盯着陈轻舟，那双如夜一般黑的眼眸，流露出复杂的悲伤，令人心碎，好像空气中再多一口呼吸，便能将她压垮，让人恨不得替她承受世界上的一切苦楚。
钱舒华敛了敛眸，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下头，轻声说：“抱歉。”
陈轻舟无所谓地笑了笑，问： “范教士她还好吗？我回上海这么久，一直没能空出时间探望她，她待我那么好，我应当请她吃饭答谢的。”
“她一直念叨着你，你回国的时候，她特意买了份报纸，指着上面的一张小照，和配文的‘委员会秘书长沈毅、著名社会慈善家陈缙女公子、知名实业家陈缬女外甥轻舟在美国韦尔斯利学院得优等理科学士学位，文科硕士、博士学位回国，在校期间曾任世界青年大会中国代表’告诉我们，这是她的得意门生。”
钱舒华记忆力很好，将报纸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又长又臭，像乡下妇人的裹脚布，陈轻舟感到很尴尬，那一长串的前缀后缀，她的名字被挤在中间，就像夹心饼干，华而不实，一口咬下是厚厚的饼干，薄薄的、没有存在感的夹心。
陈轻舟带着自嘲挖苦的微笑说：“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讲清楚的事，偏偏长篇大论的写好几行——好像是什么很了不得的荣誉，其实就那么回事。”
钱舒华笑着歪了歪头，打趣回应道：“过度的谦虚，本质上是种不动声色的傲慢。”因为陈轻舟这番言论，钱舒华对她的好感又上了一个台阶，于是乎她接着继续说下去：“报上的小照很漂亮，你穿着洋装，手捧一束鲜花，微笑着望向摄影师，我们一致认为拍得很好，范教士却说你不上相，真人比照片更美。”
“那是出国前在宝记照相馆拍的，专程用于亲朋好友之间互送照片留念，因此打扮得很漂亮，为节约时间十张照片不同角度同构图。”陈轻舟微微笑着：“从那以后我就不大照相，因为觉得拍出来太公式化。十年前的照片，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翻出来的。倒是离别时送过范教士自己拍的几张，她当时也是这样说的我，说我不上相，拍出来一点也不漂亮，不如不拍。”
“我觉得不错，可惜只见过那一张。”钱舒华说，意思不言而喻。
陈轻舟偏偏故意说：“可惜我手里头也只有那张，其余的要么烧了、要么送人了。”
钱舒华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几圈，提议道：“那不如我给你照几张，大好的青春不记录下来多可惜，而且也用不了几分钟，我还会上色，保证比宝记上的色漂亮。”宝记照相馆着色的手艺是全上海闻名的好，钱舒华没那么大本事，此言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陈轻舟笑了笑，什么都没说，钱舒华缠着要让她答应，拽着她袖子不放手，使出浑身解数推销自己的主意。
一个人急速快跑上楼梯，脚底下“噔——！噔——！噔——！”的响。
是一个小男孩，声音听起来不过七八岁，“太太！太太！”他一手撩着长袍的下摆，嘴里慌慌张张地喊，“太太！太太！”脚下的功夫没有停，跑得更快了。
钱舒华正说在兴头上，手舞足蹈，忽然被打断，很不高兴，她拦住男孩，问：“小顺子，出什么事了？”
被叫做“小顺子”的男孩看了眼陈轻舟，吞吞吐吐的就是说不出来，陈轻舟知道是钱家的家事，主动避让，却没想到钱舒华抓住她的手，厉声对小顺子说：“陈小姐，我的朋友，不是外人，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顺子吓得一哆嗦，一咬牙，说：“小凤，厨房，生孩子！”
陈轻舟一听便知道是怎样一回事——一个叫小凤的姑娘在厨房里生下了一个孩子，钱舒华也听明白了，但她不敢相信，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小顺子的双手：“再说一遍！”很失态的举动，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小凤在厨房里生下一个孩子！”
二十分钟前，一个老妈子穿过走廊，她突然听见一个人隐忍的叫唤，她顺着声音找去，在厨房，她小心翼翼的用手指头戳破了窗户纸，看见一个自小服侍钱舒华的女仆人，十六七岁的一个毛丫头，躺在血泊里，身下有个还连着脐带的孩子，她不由得退后一步，惊恐地捂着嘴，似有所感，躺在血泊里的女人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她。
陈轻舟什么都没说，她想，与金姨太的私人恩怨何必牵扯上钱舒华呢？平白无故破坏人家母女感情做什么，老妈子却怕她将屋子里发生的事告诉钱舒华，赶在陈轻舟话前，紧忙地说：“小姐，太太叫你！”，钱舒华一听便明白，她眉目间多了几分阴郁，但什么都没有说，紧紧握着陈轻舟的手，轻声说：“你就在这等我，娘她想见你。”
钱舒华进去没多久，屋子里便传来激烈的争吵，陈轻舟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话，什么“留学”、“订婚”，大概是钱舒华想出国深造，而金姨太希望她早点嫁人，其中还有些诸如“我都是为了你好！”之类的耳熟能详的话，两个人意见不和，说不通，双方火气都上来了，开始动武使粗，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瓷器被砸碎的声音，哗啦啦的，振得人心头一颤，不知道砸了多少，老妈子被吓得直叫唤，嘴里喊着“姑奶奶！使不得，使不得！”，期间还夹杂着旁的佣人的劝说声，东一句，西一句，心是好的，但劝的方向不怎么对，更像是在拱火，两个人吵得更凶了。
不知道钱舒华说了些什么，金姨太动了肝火，突然间就给了她一巴掌，很清脆的声音，世界突然静止，佣人们齐刷刷跪了一片，老妈子嘴里也不再叫唤着、劝说着，“砰——！”的一声，钱舒华从屋子里冲出来，眼珠子都是红的，屋子里的老妈子反应过来，向烟铺上挑着烟斗，面色阴沉的金姨太，和冲出去的钱舒华劝道：“太太，小姐，母女哪有隔夜仇……”
话没说完，钱舒华猛地转身打断道：“我没这样的母亲！”
她擦了擦眼泪，走到陈轻舟面前，一声不吭地拉住陈轻舟的手，便往钱太太那走去，陈轻舟任由她牵着自己，默默地握得更紧了些。
穿过走廊，比陈姨母家更富丽堂皇的装饰，一种外露的、大扬大撒的富贵。
走廊墙上挂着十八世纪的画作，新古典主义，描绘的是俄狄浦斯刺瞎自己双眼的情景，俄狄浦斯手持着利刃，赤红的鲜血从他眼眶里喷涌而出，他无力地瘫倒在地，身后脚下是下垂着的红色丝绸，在他身后，一只将死的飞蛾扑闪着翅膀，往铜灯扑去，细腻得没有生气的笔触，不合时宜的禁忌的画，周围簇拥着钱家人的相片，不同的面孔，都微笑着，死气沉沉，一张张黑白的单身照，画的最上方，一张全家福，微笑着的，沉默着的，一个又一个令人尊敬爱戴的大人物。
钱舒华注意到陈轻舟的目光，顺着方向望过去，也看到那张全家福，她说：“这张全家福里没有我，我那会哭着吵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照，姆妈不耐烦，就叫保姆抱着我，他们自己照了张，后来，我再大些，说要补上，但家里人一直不齐，始终没照成，我爸认为这是某种神谕，我觉得他那是瞎扯，纯属封建迷信。”
陈轻舟静静听她说完，笑着说：“你是个唯物主义者。”
“我只是觉得，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菩萨上帝的，如果真有的话，地球就这么大点，怎么住得下呢？”钱舒华说到最后，很轻微地耸了耸肩，她问：“你呢？”
“我？”陈轻舟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小时候跟着曾祖母吃斋念佛，《金刚经》什么的到现在还背得出来，大了读书念教会学校，稀里糊涂的改信了上帝，再大些到北平，什么都不信，在墙上写下‘God is dead’，因为这事，差点被学校开除。”说到最后，她的笑带着自嘲的色彩。
“上帝已死。”钱舒华轻声念道，她说：“你和我想象得不大一样，宗教课的教士告诉我们，你是位无比虔诚的教徒，一次朝会，唱颂主圣歌的时候，你突然哭泣，说自己是人类中最大的罪人。”
那是一段非常遥远的记忆：一排排的桌椅，被钉在地板上，坐满了人，穿着各种样式、衣料的大衣，有呢子的，有皮的，因此应该是发生在冬天，但她感受到一种灼热，像是被放在油里煎，大家唱着《圣经》里的故事，没有人注意到她不合时宜的躁动，她努力地克制自己、压抑自己，将身体缩成一团，很倔强的继续唱着，而且比所有人都大声。
唱的故事是《创世记》里的诺亚方舟，因为人类邪恶、有罪，所以上帝决定用一场洪水毁灭地球上的所有生物，以此来洗去罪孽，她联想到自己，她因为躁动，被魔鬼蛊惑，所以在唱颂主圣歌的时候对上帝不敬，她有罪，而上帝将用一场洪水毁灭地球上有罪的所有生物，她会被洪水冲走，死无葬身之地，十三岁的年轻□□会化为尘埃，她感到深深的恐惧。
她看见了魔鬼，因为恐惧而哭泣，不合时宜的躁动变成不合时宜的哭泣，歌声停止，所有人望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在审判，她更加的恐惧，好像一切的隐私和秘密都被暴露，她对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主，忏悔道：“我是人类中最大的罪人！”
人们为她的虔诚而鼓掌，恒久的掌声回荡着，宗教课的教士走到她面前，像母亲、像上帝一样拥抱着她，很温柔地说：“孩子，我的好孩子，人类的好孩子，主的好孩子！”恍惚间，她看见了上帝，上帝驱赶了魔鬼，一轮金色的光，上帝背对着光，向她伸出手，慈爱地抚摸着她，宽恕了她的一切。
她不情不自禁地呼唤道：“主！”
没有任何预兆，陈轻舟出了名，因为对上帝的虔诚，她成了舆论的中心，中西女塾的风云人物，她所向往、所追求的鲜花、掌声、尊重、敬爱就那么不费吹灰之力获得，而且拼了命的往她怀里涌，她感到迷惘、无措，就好像冒领了他人的荣誉，但她不愿意失去这一切，所以从此很积极的布道、传教、做团契，她原本不信这个，后来骗着骗着把自个骗了，对主的存在深信不疑，好像她原本便是位虔诚的信徒。
陈轻舟定了定神，从回忆的海洋里抽出身，轻声说：“从前信的。”
“后来呢？”钱舒华问。
“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就不信了。”
钱舒华闻言，扭头，很好奇地盯着陈轻舟，那双如夜一般黑的眼眸，流露出复杂的悲伤，令人心碎，好像空气中再多一口呼吸，便能将她压垮，让人恨不得替她承受世界上的一切苦楚。
钱舒华敛了敛眸，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下头，轻声说：“抱歉。”
陈轻舟无所谓地笑了笑，问： “范教士她还好吗？我回上海这么久，一直没能空出时间探望她，她待我那么好，我应当请她吃饭答谢的。”
“她一直念叨着你，你回国的时候，她特意买了份报纸，指着上面的一张小照，和配文的‘委员会秘书长沈毅、著名社会慈善家陈缙女公子、知名实业家陈缬女外甥轻舟在美国韦尔斯利学院得优等理科学士学位，文科硕士、博士学位回国，在校期间曾任世界青年大会中国代表’告诉我们，这是她的得意门生。”
钱舒华记忆力很好，将报纸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又长又臭，像乡下妇人的裹脚布，陈轻舟感到很尴尬，那一长串的前缀后缀，她的名字被挤在中间，就像夹心饼干，华而不实，一口咬下是厚厚的饼干，薄薄的、没有存在感的夹心。
陈轻舟带着自嘲挖苦的微笑说：“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讲清楚的事，偏偏长篇大论的写好几行——好像是什么很了不得的荣誉，其实就那么回事。”
钱舒华笑着歪了歪头，打趣回应道：“过度的谦虚，本质上是种不动声色的傲慢。”因为陈轻舟这番言论，钱舒华对她的好感又上了一个台阶，于是乎她接着继续说下去：“报上的小照很漂亮，你穿着洋装，手捧一束鲜花，微笑着望向摄影师，我们一致认为拍得很好，范教士却说你不上相，真人比照片更美。”
“那是出国前在宝记照相馆拍的，专程用于亲朋好友之间互送照片留念，因此打扮得很漂亮，为节约时间十张照片不同角度同构图。”陈轻舟微微笑着：“从那以后我就不大照相，因为觉得拍出来太公式化。十年前的照片，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翻出来的。倒是离别时送过范教士自己拍的几张，她当时也是这样说的我，说我不上相，拍出来一点也不漂亮，不如不拍。”
“我觉得不错，可惜只见过那一张。”钱舒华说，意思不言而喻。
陈轻舟偏偏故意说：“可惜我手里头也只有那张，其余的要么烧了、要么送人了。”
钱舒华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几圈，提议道：“那不如我给你照几张，大好的青春不记录下来多可惜，而且也用不了几分钟，我还会上色，保证比宝记上的色漂亮。”宝记照相馆着色的手艺是全上海闻名的好，钱舒华没那么大本事，此言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陈轻舟笑了笑，什么都没说，钱舒华缠着要让她答应，拽着她袖子不放手，使出浑身解数推销自己的主意。
一个人急速快跑上楼梯，脚底下“噔——！噔——！噔——！”的响。
是一个小男孩，声音听起来不过七八岁，“太太！太太！”他一手撩着长袍的下摆，嘴里慌慌张张地喊，“太太！太太！”脚下的功夫没有停，跑得更快了。
钱舒华正说在兴头上，手舞足蹈，忽然被打断，很不高兴，她拦住男孩，问：“小顺子，出什么事了？”
被叫做“小顺子”的男孩看了眼陈轻舟，吞吞吐吐的就是说不出来，陈轻舟知道是钱家的家事，主动避让，却没想到钱舒华抓住她的手，厉声对小顺子说：“陈小姐，我的朋友，不是外人，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顺子吓得一哆嗦，一咬牙，说：“小凤，厨房，生孩子！”
陈轻舟一听便知道是怎样一回事——一个叫小凤的姑娘在厨房里生下了一个孩子，钱舒华也听明白了，但她不敢相信，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小顺子的双手：“再说一遍！”很失态的举动，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小凤在厨房里生下一个孩子！”
二十分钟前，一个老妈子穿过走廊，她突然听见一个人隐忍的叫唤，她顺着声音找去，在厨房，她小心翼翼的用手指头戳破了窗户纸，看见一个自小服侍钱舒华的女仆人，十六七岁的一个毛丫头，躺在血泊里，身下有个还连着脐带的孩子，她不由得退后一步，惊恐地捂着嘴，似有所感，躺在血泊里的女人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