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平街,晨,《新报》报社大门口处。

    一个四十岁上下、头顶稀疏、满面通红、手中拎着个绿色玻璃酒瓶的中年男子正歪歪扭扭地站着闹事,他神志不清,手指着报社的金字招牌稀里糊涂地骂,唾沫喷了一地,时时打个酒嗝,周围围着数十个看戏的吃瓜群众,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都远远地站着,酒鬼身旁站着个很年轻的小伙,一个职场小白被老油条赶鸭子硬上架,急得要哭出来,时不时环顾四周,等待着支援。

    酒鬼手握瓶口,仰面猛灌,琥珀色的液体撒了一地,拉碴的胡子悬悬地挂着几滴酒液,他放下手,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抬手用衣袖很洒脱地一揩,他突然扭头,问身旁的小年轻:“那个娘们了?到哪去了?”

    “什么?”小年轻没听清,凑得近些,问。

    酒鬼不耐烦地重复道:“那个娘们。”他突然色眯眯的嘿嘿一笑,用手比划出一个S型:“穿旗袍,特骚,特性感。”

    “不准你羞辱我们报的女同事!”小年轻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手握成拳头。

    酒鬼见了很是洋洋得意,双手叉腰,故意高声说:“一个娘们,三十岁不到,没背景、没资历,怎么当上的助理社长?当然是靠和男人睡觉。”他看向小年轻:“你和她睡过觉吗?感觉怎么样?免费?收费?多少钱一晚?”他环顾四周一圈,见众人被他搅得热闹非凡,不由得虚荣心大满,觉得自己很是个人物,又将要说下去。

    忽见大厅里走出一伙人,都是《新报》的职员,以陈轻舟为首,有男有女,林林总总七八人,酒鬼霎的被镇住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陈轻舟礼貌地向酒鬼伸出右手:“张先生大驾光临,我们有失远迎,周主编突发恶疾,养病南市,刘易斯先生受您的姨夫,格林先生委托,于上月奔赴偏远地区旅行采访,因此暂由我主持中馈,此次出面接待,如有失礼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张乔治双手握住陈轻舟的右手,粗糙的大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擦着年轻女人的手腕,像胶水黏上似的不肯松开,同时上下打量,牢牢盯着陈轻舟的胸部,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副猥琐的、不怀好意的模样。

    “陈记者,多日不见,甚是想念。”他微笑着、意味深长地说。

    陈轻舟面不改色:“我对张先生印象深刻,格林先生待您如同待自己的骨肉,中国有句古话,爱之深,责之切,望您理解一位五旬老者的心。”她作出‘请’的姿势:“请张先生到接待室里详谈。”

    一个高大的壮年男子往陈轻舟身旁一站,负手而立,膀大腰圆,气势魁梧,张乔治又立即松开手,双目怒视,一座沉默而无言的山。

    “陈,辛苦你了,办得不错。”格林说。

    这是在上海一家很有名气的私人医院,病房条件很好,有独用的会客室,专门给陪护住的屋子,平日里两名特别看护日夜轮流照顾,饭菜有中式和西式两种可选,周副主编做手术也选的这家医院,手术效果非常好,“可以立即返回工作岗位。”他的原话,格林则回复“伤筋动骨一百天,先修养几日。”便压下不议——

    格林是在给陈轻舟创造机会,两位竞争对手,一个远在边陲,一个养病南市,只剩陈轻舟一人独挑大梁,虽是重负,却也是机会,短时间内《新报》便是陈轻舟一个人的一言堂,从前三足鼎立,做事有许多顾及,现在没有了,大好的机会摆在陈轻舟面前,大好的前程向陈轻舟挥手,偏偏新官上任第一天便遇到这种事,倒霉。

    张乔治从前也闹,但都是为了要钱,也懂得适可而止,他不敢在格林跟前闹,周副主编将他敷衍得很好,他知道刘易斯的过往,因此很怕他,在他面前总是畏畏缩缩的驼背低头,大气都不敢出,现在格林住院,周副主编疗伤,刘易斯旅行采访,他一下子没了顾及,以为陈轻舟是软柿子,女孩子面子又薄,经不起恐吓,便想趁此机会讹一笔,结果没想到陈轻舟看透了他欺软怕硬的本质,轻而易举的便化解了危机。

    陈轻舟坐在格林左手边的位置,一张矮圆凳子上,左手拿苹果,右手拿水果刀,笨拙地削着苹果,她来医院,一方面是看望格林,另一方面便是汇报工作,张乔治是‘皇亲国戚’,她不敢擅作主张,怕出了事后被追究责任,得拿了圣旨口谕才敢行事。

    格林很能理解陈轻舟的心理,从前摔过跟头的人走路总免不了小心翼翼,偏偏张乔治于他而言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一个真情实感疼爱过的孩子,亡妻的侄子,在人世现存的、唯一的亲属,他一点一点地看着张乔治从幼儿到成人,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踏上那条堕落的道路去,像养了只猫,从小小的一个逗号开始养起,慢慢养大成了一个硕大的句号,猫犯下了许多不可饶恕的错,你感到厌恶至极,理智上不想再有半点瓜葛,可当它出现在你面前,露出肚皮让你摸时,你又忍不住心软,想,它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猫而已。

    格林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对自己的亲朋下不了狠手。

    他轻轻叹了口气。

    陈轻舟斟酌着开口:“不如让张先生来报社工作。”她想,张乔治是个祸害,让他给周子健、刘易斯添堵也好,把他放在眼皮子地下也好管理,否则隔三差五的闹,像什么话?思路清晰了,手里削苹果的动作也格外的流畅,她向格林提议道:“请张先生到排字房做事,如此一来既不用增添岗位,又不会惹人非议。”

    排字房有油水可以捞,广告的编排都是由头目决定的,大家心照不宣。

    格林不置可否,问:“原本的工人怎么办?”

    “本月七号一名王姓工人请辞,他的女儿要接他到香港养老。”

    格林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开展工作?”

    陈轻舟一愣,伺机将自己新官上任预备烧的第一把火说出来:“我预备开辟一个新的栏目,名为‘小人物’。”

    格林望向陈轻舟,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小人物,既指一个社会渺小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将其比喻为工蚁,数量最多,个头最小,最苦最累,同时也最不起眼,而大人物与之相左,他常常受到记者的采访、报纸的报道,我们可以将其比喻为蚁后,一个蚁穴,没有蚁后,公蚁依旧能存活,反之,蚁后却会因为没有工蚁照顾,而走向灭亡,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天下,总归是小人物的天下。”

    陈轻舟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手写的计划书递给格林,她不善言辞,因此更习惯做出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思想,格林接过,微笑着调侃道:“你是有备而来。”

    陈轻舟微微勾了勾嘴唇,一个笑的动作,她静静等格林看完,格林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皱,陈轻舟心里很不踏实,心情像过山车一样此起彼伏,是否能得到格林的批准,她心里也没有数,《新报》现有的栏目都是经过了时间考验的,循规蹈矩,虽然不会获得较大的收益,却有个保底,而创新,本质上是场豪赌,输赢胜败都没个定数。

    一锅汤,吃过的人都说好,时间长了,喝腻了,一个人想往里加额外的食材却通常是不被允许的,因为谁也不知道煮出来好不好喝,所以宁愿将就。

    格林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最后一行,陈轻舟期待地看着他,他缓缓合上计划书,郑重地注视着陈轻舟的眼睛,陈轻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格林说:

    “放手去做吧,陈。天下,总归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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