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轻舟乘车回报社,路上经过一条弄堂,一排贴着玫瑰红瓷砖的小房子,在蔚蓝的天空下,像古代宫廷的红柱,她想象着皇帝登基,三拜九叩,一拜天地,二拜生民,三拜往圣,身后殿前乌压压的朝臣,长袍马褂,文绣飞禽,武绣猛兽,从高处往下看,都是极为模糊的一点,带着点颜色,从低处往上看,都是鲜活的人,一根根栋梁,陈轻舟像吃醉了酒,伸手便要抓梧桐树的树叶,阳光晃眼,她不由得眯眼,车夫见状提醒道:

    “小姐,危险。”

    陈轻舟莞尔一笑,反而燃起了斗志,愈发卖力,梧桐树叶终究让她抓住了。

    她将树叶高高举起,然后随手一扔。

    到了报社,陈轻舟一路走到办公室,挥洒自如,步伐轻快,自己的办公室,她先敲门三下方才推门而入,一间井然有序的办公室,干净整洁,一扇玻璃窗,窗外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窗前一张皮质椅,红木办公桌,上摆着一盏绿色台灯,固定电话,待批改查阅的文件信件。

    陈轻舟将窗帘拉拢,一面坐下,戴眼镜,批文件,一连批阅了七八份,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向来亲力亲为,怕底下人懈怠马虎,惹出了事,因为担心被终究责任,所以不敢上报,从前发生过类似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周子健承受不住压力,回家养病,刘易斯受了牵连,被派到西北旅行采访,那是她入职前的事。

    陈轻舟回想起此事,不由得心沉,更加细心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屋外有人敲门,陈轻舟看到关键处,以为是下属汇报工作,头也不抬,道:“请进。”

    一位青年妇女,二十六七,穿着蝶影港工墨绿色旗袍,同色手提包,祖母绿翡翠手镯,珍珠项链,一顶网纱帽,“陈小姐,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她面带礼节性的微笑,端庄优雅。

    是钱荣华。

    陈轻舟起身相迎,邀对方入座,说客套话,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看不出所以然来,不知来者何意,一面问:“您习惯喝咖啡还是茶?”

    “不麻烦了,我坐坐便走。”钱荣华说着从包里取出一张面值五十大洋的庄票递给陈轻舟,笑容依旧:“谢礼。”

    陈轻舟婉言谢绝:“无功不受禄,举手之劳,不敢受此厚礼。”

    钱荣华再次从包里取出一张庄票:“你替舒华从乞儿手里夺回手提包,是一桩极大的好事,舒华很感激,我们是心甘情愿送给你的。”

    一张面值五百大洋的庄票。

    陈轻舟不为所动,依旧推辞:“我并不是为了回报而做事的,换个人——主席也好,乞丐也罢,我都会选择伸出援手。”

    钱荣华又一次从包里取出庄票,一手拍在桌上:“你无非是想要更多。”

    一张面值五千大洋的庄票。

    “您如何看待我,是您的事。”陈轻舟面色如常。

    钱荣华方才微微一笑,变魔法似的变出一张请帖:“陈小姐,欢迎光临。”

    一张大红请帖,内容简单,邀请陈轻舟参加钱老爷六十大寿,于今日下午一点,爱多亚路。

    寿宴办得盛大,陈轻舟见到许多名人,收了许多名片,其中不乏从前便认识的,见到她都很惊奇,问起来,都笑而不语,从前她也常出席类似的场合,但都是跟着姨母,是‘阖第光临’里的‘阖第’,并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次单独收了请帖,不算某人的附庸,心里觉得很高兴,有扬眉吐气的意思。

    陈缬当然也来了,带着陈浮休一起,乘车而至,一辆雪佛莱汽车,很拉风,一家两口打扮得都很时髦考究,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很拿得出手,一出场便引起了全场人的关注,而两人都表现得很得心应手,是习惯了被人关注的,陈轻舟有意无意的离他们很远,因为并不想被人特别关注,但陈缬远远见了她便招呼,她没办法,迎了上去,这样的场合不回应,难免被人恶意揣测,她怕麻烦。

    “出息了,单独给你备一份请帖,私下里绕开我。”陈缬似笑非笑,话里有责难的意思,陈轻舟不傻,听得出来,她正要解释,就见钱家女眷走来,话在喉咙里转了几圈又被咽了下去。

    钱太太站左,金姨太居右,后跟着荣华、舒华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钱太太面带微笑,很礼节性的,介绍道:“荣华。”

    钱荣华将笑不笑的一点头,让人觉得别扭,僵硬得像团死面,钱太太微不可查的一皱眉。

    “舒华。”

    钱舒华很活泼的一笑,伸出手道:“很高兴认识您。”

    钱太太见状呵斥道:“舒华。”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喜爱的笑,钱荣华双眸微阖。

    陈缬尽收眼底,笑着说:“令媛活泼,真是惹人喜爱。”她取下腕戴的一只白玉手镯:“初次见面,也没带什么礼物,收下吧。”

    照例的一番推脱。

    最终,钱太太示意钱舒华收下,钱舒华收下,一面道谢:“谢谢您,谢太太。”

    陈浮休抬眸。

    陈缬自己都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摆手说:“一只镯子而已。”

    钱太太接着介绍一直躲在钱荣华身后的小男孩, “乐乐”,听到自己的名字,小耳朵动了动,“我的外孙,孩子年纪小,害羞。”钱太太解释道。

    金姨太一抿嘴,扭头看舞池里翩翩起舞的人群。

    陈缬微笑着点头,表示理解,一面弯下腰,向小男孩介绍自己:“乐乐你好,我姓陈,你可以叫我谢阿姨。”

    乐乐依旧躲在钱荣华身后,扯着裙角,不肯出来,也不肯叫人,钱荣华面子有些挂不住,对乐乐说:“叫人,叫谢阿姨。”乐乐躲得更深了,钱荣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施压地摇着乐乐肩膀,“乐乐,叫人!”,乐乐被吓到了,几声抽啼。

    陈缬见此情景,连忙递了个台阶:“孩子不想叫便不叫。”

    钱荣华却说:“那怎么行?一个男孩子,扭扭捏捏的像个小姑娘,一点没有男子气概。”她依旧催促,乐乐最终哭着,气若游丝地喊道:“谢阿姨好。”

    这番闹下来,大家都有些尴尬,钱荣华也觉得自己大庭广众之下给孩子难堪有些不妥,正巧孤儿院来了支乐队,她抱着孩子借口听音乐走了,她一走,气氛倒缓和了些,陈缬与钱太太寒暄,顺便向大家介绍陈浮休。

    很简单的一句话,同钱太太一样只报了姓名。

    她接着问:“怎么不见令郎?”

    钱太太神情淡淡,语气随和:“忙着读书。”

    忙也不见得连自己父亲六十大寿都抽不出时间,多半是和家里闹了矛盾,陈缬了然,也没接着问下去。

    寿宴军乐大鸣,钱老爷出场,他正与一位商人交涉,手中盘着三只包浆的核桃,“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那今天到此为止,再见吧。”,一个旧式生意人,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远远见到自己的女眷,也只是微微一点头,转眼在拥拥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儿子。

    没有找到,有些失望,但没有表露在脸上。

    一个用人一手高举信件,一手撩着长袍,一路小跑至钱老爷面前,气喘吁吁,钱老爷眉头微皱,训斥道:“像什么样子?气喘匀了再说。”

    用人连忙顺气,一面说:“是少爷的信。”

    钱老爷一听,不由得高兴起来,心想信里一定是贺寿的话,但仍处之泰然,对用人说:“既然是少爷的信,那便念给诸位来宾听。”

    众人的目光早便聚集在此,都心不在焉的预备鼓掌。

    用人将信一拆,一看,却不由得迟疑起来,口中喃喃:“这……”

    钱老爷不满,催促道:“快念。”想了想,又添了句:“念大声些。”

    用人硬着头皮念道:“令郎钱文清已满十八岁,对婚姻有自主权,过去婚约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违背本人意愿,今决意解除……”

    “咚!——”

    重物砸至地面之声。

    大厅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陈轻舟拿出柯达方盒子相机迅速拍了几张,一面对姨母说:“我借用车子一会,到报社去。”一面大步往门外走,到了报社,马不停蹄的便开始写新闻稿,一口气写下来,标题后取,九个触目的大字:

    一纸律师函大闹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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