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格路红十字会医院,一条人群必经的走廊,一走廊的病人,或站,或坐,或蹲,或躺,陈轻舟拎着一罐茄力克香烟穿梭其间,很艰难的前行,一面还得提防着乘乱抢劫的扒手,两个护士抬着担架,担架上一个神志不清、口吐白沫的病人,她们一面奔跑,一面大喊:“让!让!让路!”,人群艰难的让出仅容担架过的一条小路。

    她敲响医院院长办公室的大门,人在木质地板上行走的声音,贴着门,低声问:“谁?”

    “陈轻舟。”陈轻舟同样低声说。

    开出一条极窄的门缝,里面人说:“快进!”

    陈轻舟立即钻了进去,钻进去的同时,门合拢,反锁,一气呵成。

    林霖易不放心的将门锁扭了又扭,陈轻舟看他,他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青涩腼腆,他解释道:“病人太多,我应付不过来,只能出此下策,嫂子,”他顿了顿,低下了头,做出任君处置的姿态,“抱歉。”

    陈轻舟抬手拍了拍他身上衣服的褶皱,安抚道:“我和你哥哥没了关系,我们还是朋友。”

    林霖易很惊喜地抬头:“真的吗?”

    陈轻舟点头。

    林霖易扑到陈轻舟胸前拥抱住她,靠在她耳边,翁翁地说:“因为他做的事,我一直不敢见你,怕你生我的气,又想你,整晚整晚的睡不着。”陈轻舟一手轻抚他的背,“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那么做,他简直就是人渣,那个女人也不是什么……”

    陈轻舟打断他的话:“不能说你嫂嫂的坏话。”

    “对你也不能?”

    “对谁都不能。”

    “我以为你讨厌她。”

    陈轻舟松开轻抚着他的背的手,林霖易识趣的向后退一步,满眼的不舍和无辜。

    陈轻舟说:“她是无辜的。”她将一直提在手上的香烟递给林霖易:“谢礼,谢谢你打破规定,提前开X光设备。”

    林霖易眼睛很明显的亮了一亮,但面上很嘴硬地说:“我不抽烟。”

    陈轻舟看他一眼,他立即败下阵来,问:“你怎么知道的?我一直藏得很好。”

    “你一见我就把手里的烟卷往衣袋里藏,衣服都烧出窟窿了,自己没发现?”陈轻舟挑了挑眉,林霖易见她不知怎么的,总是很紧张,永远低着头绞着手指,问一句答一句,很老实,不像他另一个兄弟一样滑头,喜欢说俏皮话,后来接触久了才好些,但还是很拘谨,在她面前像个孩子,明明两个人只差三岁。

    林霖易沉默两秒,鼓起勇气说:“我不想让你见到我不好的一面。”

    陈轻舟不知道他的心思,很随意地说:“压力大了抽烟缓解是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不是为了赶时髦,但也不能常抽,对身体不好。”

    林霖易很高兴陈轻舟对他说这么长一段话,乖巧柔顺地点了点头,“我记在心里了。”,但又有些失落,心情平复了些,才发现两人一直站在门口,他连忙请陈轻舟入座,他的办公桌近靠着窗户,陈轻舟坐下,就见窗外楼下乌压压的人往医院里挤,不由得皱起眉头。

    林霖易见她紧皱着眉,随着目光望下去,也看见了拥挤的人群,人挤着人,他解释道:“都是来求诊的病人。上海大疫,各处善堂求诊的病人增加了几倍,就连许多医生都病倒了,我们医院有X光设备,因此病人格外多,我还坐着,是因为西医治伤寒没有对症药,只能开葡萄糖和维生素,帮不上什么忙。”

    陈轻舟听着,眉头皱得更深了:“为什么没人在意?”她的意思是,为什么没有一家报社刊登相关信息?

    林霖易一愣,说:“大概是因为每天都有人生病吧。”

    陈轻舟沉默片刻,直视林霖易的眼睛,问:“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林霖易瞬间站起,红木皮质椅在地面上摩擦,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想看哪?”

    “看记者不能看的。”

    林霖易带陈轻舟来到一间病房。

    推门而入,一股使人干呕的恶臭,混杂着鲜血、汗水、排泄物的味道,肮脏、破败的一间病房,唯一的一扇窗户用木条订了起来,一只昏黄的电灯泡便是所有光线的来源,床与床的间隔很窄,仅容一人通过,脱落的墙面,水泥的地面,许多人,女人,都因疼痛而呻吟、惨叫着。

    陈轻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林霖易轻抚她的背,低声道:“她们都是妓女,染上性病,拿不到健康证,年老色衰,没了利用价值,老鸨便把她们丢到街上成了叫花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院里的同事都很反对,认为这玷污了红十字会的神圣,但,我想,今日的她们,也许是明日的自己。”

    女人的惨叫,一声盖过一声。

    陈轻舟面色苍白,问:“这病,治得好吗?”

    林霖易摇了摇头:“难。拖得太久的,只能等死,能治的,也买不起药,买得起的,也不会沦落至此。我尝试联系过一些慈善组织,请求他们捐款,他们告诉我,钱应该用在有价值的人身上,而不是妓女。”

    “人会死,上海会新建起一幢别墅。”陈轻舟冷笑道。

    林霖易轻声说:“我愿意相信。”

    一声惨叫。

    “我可以和她们聊聊吗?”

    林霖易侧身,陈轻舟上前,往病房深处走。

    无数个女人,或高,或矮,都躺在病床上,像摊抽搐颤动的肉,病情轻的,皮肤苍白,形容枯槁,病情重的,头发掉光,鼻骨脱离,天灵盖处巨大的溃烂。

    她停在病情最重的女人病床旁。

    陈轻舟握住她的手,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她已经说不出话,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陈轻舟,喉咙里挤出不成字的音。

    陈轻舟弯下腰,为她掖好被子。

    “我骨头好疼。”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陈轻舟身后幽幽传来。

    接着,更多女人的声音。

    “我头好昏。”

    “好热。”

    打鼾的声音。

    一道道声音,像一个个幽灵穿梭在病房,陈轻舟静静听着。

    她问:“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

    “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陈轻舟顺着声音找过去,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蜷缩在病床,像尚在子宫里的胚胎,躺在羊水里,连着脐带。

    “你能握握我的手吗?一小会就好,不用太久,如果觉得为难的话......”

    陈轻舟握住她的左手,打断她的话。

    “这是我的荣幸。”

    她的手很小巧,比陈轻舟小了一圈。

    眼泪滚过脸庞。

    “你叫什么名字?”陈轻舟问。

    “二丫,一二三的二,丫头的丫。”

    二丫伸出自己的食指,一字一画地写在陈轻舟手背,很简单的两个字,她写得很慢,很吃力,时不时停下,思索着下一个笔画,陈轻舟没有提醒,静静看着,等着。

    她想,提醒,是最残忍的同情。

    陈轻舟轻念道:“二丫。”

    二丫点了点头。

    “你的名字很好听。”

    二丫羞涩一笑,低声说:“谢谢。”

    陈轻舟紧握着她的手,问:“二丫,你能同我讲讲你的过去吗?”

    二丫微歪着头,苦思冥想一阵,抿着嘴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就记得一件,很快乐的事,出堂会的时候,一个姐姐给我一颗糖,很甜。”

    一个中年女人听了很不屑的冷哼一声,说:“一颗糖?那算什么!”

    陈轻舟顺着声音目光寻找,一个半老的徐娘。

    一见有了观众,那女人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想当年老娘可是上海第一名妓,穿金戴银,绫罗绸缎,总督老头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出一次堂会五百两,什么概念?一桌子白花花的大洋,亮瞎你的眼睛!换成大米,够你买一百二十五担大米,”她伸出手指,强调道:“一百二十五担!一个英国佬想娶我做妻,愿出一栋楼做聘礼!我没答应,我对他说,一栋楼?亏你说得出来,想娶我,得出五栋,五栋!”

    一道轻飘飘的声音:“那你现在怎么和我们待在一块?”

    那中年女人沉默片刻,自嘲道:“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这样简单。”

    二丫看着她,语气诚恳:“其实,见你的第一面我就想告诉你,你很漂亮。”

    那中年女人苦涩一笑:“妹妹,你是好人,可这世上没有好人的活路。”

    原本热热闹闹的屋子瞬间安静,大家都不言语了。

    “我想帮你们。”陈轻舟说:“我想帮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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