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陈轻舟看了眼表，右手在上，左手竖起食指作停止的姿势，许庸之随即放下炭笔，他额头沥了些汗，陈轻舟递给他方帕子，他一面接过，一面将画稿递给陈轻舟，陈轻舟接过。
四格漫画，第一格画着一个穿着香港衫的孩子，双腿颤颤巍巍地哆嗦着，很冷的样子，因此应该是在冬天，一个穿着皮衣旗袍的中年妇女递给他一只玻璃杯，一手指着冒着热气的烧水壶，示意他倒水，第二格，玻璃杯在一个很高的桌面上，那个孩子踮脚倒水，他只比桌面高一个头，因此很吃力，腿依旧颤颤巍巍个不停，第三格，那个孩子摔倒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他抱着双腿疼得满地打滚，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抽着大烟经过，驻足，第四格，中年男子占据了整个画面，他用力一踢，长衫下摆翻滚，那个孩子被踢出画框，只露出一双腾空的小腿和赤着的脚。
陈轻舟内心受了很大的震动，她放下画稿，不由得审视许庸之，一个很寻常的落魄青年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带着诺诺的神色，他带着期盼的神情望着她，一点微不可察的卑微和哀求。
她说：“很强的画面表达力，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许庸之紧拽着一颗心，以‘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开场，通常意味着一种委婉的拒绝，例如恋爱告白时，被告白一方的‘你是个好人’。
“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现如今的漫画作者，很少尝试不用文字对白的漫画创作，而读者，似乎也没有不看文字说明的习惯，你的尝试很大胆，可以向我阐述你的想法吗？”
陈轻舟期待着他的回答。
高盈也望向他，带着好奇的神色。
良久，许庸之开口，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想为百姓画画、画百姓看得懂的画，而他们大多都是不识字的。”
陈轻舟明白他的意思，他和孔令仪是一类人，一个想为人民画画，一个想教人民识字，从前她也一样，想做人民的记者。
她笑了笑，许庸之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就听陈轻舟问：“你预备画什么？”
“什么？”他惊喜地抬起头。
“你预备画什么。”陈轻舟很耐心的重复一遍。
许庸之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要画这个孩子的故事。”
“长篇还是短篇？”
“长篇。”
“创作周期多长？”
“两到三天。如果需要，我可以加急。”
陈轻舟说：“你需要提前准备至少十期的画稿，不然到时刊登，一期一期的赶，时间上太仓促，赶不及的。”
这是同意的意思。
许庸之激动的一下子站起，高盈看着他，他又坐下，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脸一直红到耳根，他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想说什么，话含在嘴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
陈轻舟很体谅的替他开口：“每月预付二十大洋润笔，每格暂定大洋一块，多劳多得，就只有一点，每月刊登画稿数不得少于七幅，二十五格。”
许庸之松了口气，问道：“可还有什么要求？”
陈轻舟起身从办公桌面取了一张表格给他：“后日以前填写好交由我——从前有个作家刊登小说，不做大纲，写到一半没了灵感思路，拖着不交稿，一个读者不知从哪拿到了他家地址，拿着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写，他写不出来，被砍死了，从此以后多了一项规定，要长篇刊登，必得填写表格，也不难，把故事简要概括便是。”
许庸之毕恭毕敬接过，言：“我定会认真对待。”
高盈在一旁不由得开口问：“真的假的？”
“《新报》民国十六年第一百二十七期，有兴趣可以找来看。”陈轻舟回。
陈轻舟起身送许庸之到门口。
‘咯吱’一声开门。
一位身穿条纹旗袍的年轻女士，手中拎着包，背对着门、正面着窗站立，欣赏窗外的婆娑梧桐树，听到门开，回头，是沈仪。
陈轻舟目送许庸之离开。
许庸之的身影消失在视野。
陈轻舟方才质问：“你来做什么？”
“我为自己从前所做的事忏悔，赎罪。”沈仪轻声回。
陈轻舟不置可否。
沈仪直视陈轻舟的眼睛：“调查有了进展，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晚上，警察破门而入，手电筒的灯直照着我的脸庞，我被逮捕，”她顿了顿：“你改了姓，更了名，也还是流着沈家的血，你唾弃我，可你和我没有两样，陈轻舟，你害怕吗？”
“问心无愧，我为什么害怕？”陈轻舟反问。
沈仪一愣，笑了起来，大笑，带着点神经质，她步步紧逼：“你和我害死了一个人，我害死了她的□□，你害死了她的灵魂，一个人的□□没了，灵魂还在，便也算活着，一个人的灵魂没了，□□尚在，也只能叫是死人……”
陈轻舟打断她的话：“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和你一样受折磨，受到个人良心上的谴责——我这话说得不准确，你无非是想心安理得的继续苟且。开枪的人不是我，沈仪，是你。”
沈仪沉默。
“人不是我杀的，子弹没击中。”
“击没击中有什么差别？有杀人的行为是否未遂真的重要？”
“你是从犯，目击证人，在场，为什么不制止？”
“你忘了，枪口先对准的我。”
陈轻舟和沈仪双双沉默。
“我不恨你，沈仪，那种情形下，我不恨你。”陈轻舟打破沉默：“但我没法原谅你，也没法原谅我自己。”她手搭在门把手上，“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深深按下去。
沈仪叫住她：“沈仁。”
陈轻舟下意识地回头。
沈仪从包里取出一份请帖，递给她：“父亲他想见你。”
陈轻舟没接，请帖悬在半空。
办公室内，陈轻舟看着高盈所写的文章。
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一个富商的女儿相亲，她的父母精心筹备了很久，她参加晚宴，对面坐着相亲对象，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感到口渴，伸手去拿玻璃杯，碰巧坐她旁边的一个男子也伸手去拿，两人的手碰到一块，双方都一愣，为了缓解尴尬，她和他攀谈起来，两人志趣相投，她爱上了他，她回去和父母讲，她父母很高兴，向她的相亲对象要了八字，对方给了，几个月后良辰吉日，她手中捧着那晚的玻璃杯，兴冲冲的有很多话要讲，面前的红盖头被人掀开，不是他，若干年后，她牵着孩子在街上和他相遇，相对只是无言。
浮美华贵的文风，中间穿插着精妙别致的比喻，富有小资情调，如同一块宫廷糕点，是受了红楼骈文的影响。
高盈等待着胜利的桂冠。
陈轻舟缓缓放下高盈所写的文章：“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与对许庸之所说的话一模一样的开场白，高盈胜券在握，头高高抬起，陈轻舟继续说下去：“你或许可以向《小说月报》投稿，那的编辑很喜欢这类文章，他们的大门会向你敞开的。”
陈轻舟说着起身站起，看了眼表，向高盈伸出右手，是离别前的再见。
“是的，没错，谢谢你的赏识……”高盈很自然地说，没意识到半点不对，她以为是签合同前表示合作的意思，也站起，与陈轻舟握手。
陈轻舟不得不重复：“你或许可以向杂志投稿，他们很吃这套。”
“什么意思？”高盈不解地问。
“意思是，不予录用。”陈轻舟说。
高盈笑着耸了耸肩，道：“你很幽默。”陈轻舟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她的笑慢慢僵硬起来：“我想，这是一个笑话，对吧？”
“失败是成功之母。”陈轻舟松手，再一次看表，她时间不多，很迅速的从办公桌桌面拿起一份文件，转身出门。
高盈叫住她：“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陈轻舟脚步一顿，告诉她：“因为你没想过自己会失败。”
她往会议室里走去。
高盈愣在原地，许庸之的画遗留在这，她从桌面拾起，拿起来看，很简单的一副画，线条干净，寥寥几笔便把人物的特征勾勒出来，她一边看一边把画转述成文字，自己的文字，她发现，同一个玻璃杯，许庸之用了三笔，她写了三段，她心里模模糊糊有了概念，像团雾，笼在她心里。
她寻了一张白纸，在白纸上写下：
【我还会来的。高盈留。】
四格漫画，第一格画着一个穿着香港衫的孩子，双腿颤颤巍巍地哆嗦着，很冷的样子，因此应该是在冬天，一个穿着皮衣旗袍的中年妇女递给他一只玻璃杯，一手指着冒着热气的烧水壶，示意他倒水，第二格，玻璃杯在一个很高的桌面上，那个孩子踮脚倒水，他只比桌面高一个头，因此很吃力，腿依旧颤颤巍巍个不停，第三格，那个孩子摔倒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他抱着双腿疼得满地打滚，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抽着大烟经过，驻足，第四格，中年男子占据了整个画面，他用力一踢，长衫下摆翻滚，那个孩子被踢出画框，只露出一双腾空的小腿和赤着的脚。
陈轻舟内心受了很大的震动，她放下画稿，不由得审视许庸之，一个很寻常的落魄青年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带着诺诺的神色，他带着期盼的神情望着她，一点微不可察的卑微和哀求。
她说：“很强的画面表达力，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许庸之紧拽着一颗心，以‘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开场，通常意味着一种委婉的拒绝，例如恋爱告白时，被告白一方的‘你是个好人’。
“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现如今的漫画作者，很少尝试不用文字对白的漫画创作，而读者，似乎也没有不看文字说明的习惯，你的尝试很大胆，可以向我阐述你的想法吗？”
陈轻舟期待着他的回答。
高盈也望向他，带着好奇的神色。
良久，许庸之开口，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想为百姓画画、画百姓看得懂的画，而他们大多都是不识字的。”
陈轻舟明白他的意思，他和孔令仪是一类人，一个想为人民画画，一个想教人民识字，从前她也一样，想做人民的记者。
她笑了笑，许庸之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就听陈轻舟问：“你预备画什么？”
“什么？”他惊喜地抬起头。
“你预备画什么。”陈轻舟很耐心的重复一遍。
许庸之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要画这个孩子的故事。”
“长篇还是短篇？”
“长篇。”
“创作周期多长？”
“两到三天。如果需要，我可以加急。”
陈轻舟说：“你需要提前准备至少十期的画稿，不然到时刊登，一期一期的赶，时间上太仓促，赶不及的。”
这是同意的意思。
许庸之激动的一下子站起，高盈看着他，他又坐下，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脸一直红到耳根，他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想说什么，话含在嘴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
陈轻舟很体谅的替他开口：“每月预付二十大洋润笔，每格暂定大洋一块，多劳多得，就只有一点，每月刊登画稿数不得少于七幅，二十五格。”
许庸之松了口气，问道：“可还有什么要求？”
陈轻舟起身从办公桌面取了一张表格给他：“后日以前填写好交由我——从前有个作家刊登小说，不做大纲，写到一半没了灵感思路，拖着不交稿，一个读者不知从哪拿到了他家地址，拿着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写，他写不出来，被砍死了，从此以后多了一项规定，要长篇刊登，必得填写表格，也不难，把故事简要概括便是。”
许庸之毕恭毕敬接过，言：“我定会认真对待。”
高盈在一旁不由得开口问：“真的假的？”
“《新报》民国十六年第一百二十七期，有兴趣可以找来看。”陈轻舟回。
陈轻舟起身送许庸之到门口。
‘咯吱’一声开门。
一位身穿条纹旗袍的年轻女士，手中拎着包，背对着门、正面着窗站立，欣赏窗外的婆娑梧桐树，听到门开，回头，是沈仪。
陈轻舟目送许庸之离开。
许庸之的身影消失在视野。
陈轻舟方才质问：“你来做什么？”
“我为自己从前所做的事忏悔，赎罪。”沈仪轻声回。
陈轻舟不置可否。
沈仪直视陈轻舟的眼睛：“调查有了进展，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晚上，警察破门而入，手电筒的灯直照着我的脸庞，我被逮捕，”她顿了顿：“你改了姓，更了名，也还是流着沈家的血，你唾弃我，可你和我没有两样，陈轻舟，你害怕吗？”
“问心无愧，我为什么害怕？”陈轻舟反问。
沈仪一愣，笑了起来，大笑，带着点神经质，她步步紧逼：“你和我害死了一个人，我害死了她的□□，你害死了她的灵魂，一个人的□□没了，灵魂还在，便也算活着，一个人的灵魂没了，□□尚在，也只能叫是死人……”
陈轻舟打断她的话：“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和你一样受折磨，受到个人良心上的谴责——我这话说得不准确，你无非是想心安理得的继续苟且。开枪的人不是我，沈仪，是你。”
沈仪沉默。
“人不是我杀的，子弹没击中。”
“击没击中有什么差别？有杀人的行为是否未遂真的重要？”
“你是从犯，目击证人，在场，为什么不制止？”
“你忘了，枪口先对准的我。”
陈轻舟和沈仪双双沉默。
“我不恨你，沈仪，那种情形下，我不恨你。”陈轻舟打破沉默：“但我没法原谅你，也没法原谅我自己。”她手搭在门把手上，“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深深按下去。
沈仪叫住她：“沈仁。”
陈轻舟下意识地回头。
沈仪从包里取出一份请帖，递给她：“父亲他想见你。”
陈轻舟没接，请帖悬在半空。
办公室内，陈轻舟看着高盈所写的文章。
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一个富商的女儿相亲，她的父母精心筹备了很久，她参加晚宴，对面坐着相亲对象，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感到口渴，伸手去拿玻璃杯，碰巧坐她旁边的一个男子也伸手去拿，两人的手碰到一块，双方都一愣，为了缓解尴尬，她和他攀谈起来，两人志趣相投，她爱上了他，她回去和父母讲，她父母很高兴，向她的相亲对象要了八字，对方给了，几个月后良辰吉日，她手中捧着那晚的玻璃杯，兴冲冲的有很多话要讲，面前的红盖头被人掀开，不是他，若干年后，她牵着孩子在街上和他相遇，相对只是无言。
浮美华贵的文风，中间穿插着精妙别致的比喻，富有小资情调，如同一块宫廷糕点，是受了红楼骈文的影响。
高盈等待着胜利的桂冠。
陈轻舟缓缓放下高盈所写的文章：“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与对许庸之所说的话一模一样的开场白，高盈胜券在握，头高高抬起，陈轻舟继续说下去：“你或许可以向《小说月报》投稿，那的编辑很喜欢这类文章，他们的大门会向你敞开的。”
陈轻舟说着起身站起，看了眼表，向高盈伸出右手，是离别前的再见。
“是的，没错，谢谢你的赏识……”高盈很自然地说，没意识到半点不对，她以为是签合同前表示合作的意思，也站起，与陈轻舟握手。
陈轻舟不得不重复：“你或许可以向杂志投稿，他们很吃这套。”
“什么意思？”高盈不解地问。
“意思是，不予录用。”陈轻舟说。
高盈笑着耸了耸肩，道：“你很幽默。”陈轻舟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她的笑慢慢僵硬起来：“我想，这是一个笑话，对吧？”
“失败是成功之母。”陈轻舟松手，再一次看表，她时间不多，很迅速的从办公桌桌面拿起一份文件，转身出门。
高盈叫住她：“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陈轻舟脚步一顿，告诉她：“因为你没想过自己会失败。”
她往会议室里走去。
高盈愣在原地，许庸之的画遗留在这，她从桌面拾起，拿起来看，很简单的一副画，线条干净，寥寥几笔便把人物的特征勾勒出来，她一边看一边把画转述成文字，自己的文字，她发现，同一个玻璃杯，许庸之用了三笔，她写了三段，她心里模模糊糊有了概念，像团雾，笼在她心里。
她寻了一张白纸，在白纸上写下：
【我还会来的。高盈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