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轻舟回报社。

    10:25

    站在楼梯间口,左侧是电梯,右侧是楼梯,她站在电梯前掀铃。

    等待。

    一盏昏暗的电灯,白色翅膀的飞蛾绕着灯泡嬉戏。

    她抬手看了看表。

    10:29

    再一次掀铃。

    铃声回荡,空荡荡的一栋楼,地底处排字房机器运作的轰鸣。

    10:34

    没有人来的迹象。

    陈轻舟踩着低跟鞋走楼梯,靠着栏杆,扶着扶手。

    三楼,办公室外的走廊。

    “蓬蓬蓬”敲着门的声响。

    陈轻舟寻找声音的来源。

    走到第三间屋子,杂物间,一扇装着玻璃窗的门。

    陈轻舟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蓬蓬地敲着门。

    她不动声色向后斜退一步,一手将门钮一扭。

    门开。

    中年男子从里面出来,态度拘谨,低头,鞠躬:“谢谢,实在是谢谢。”

    陈轻舟微笑:“不用客气,举手之劳。我记得你,国际新闻栏目的英文译员。”

    中年男子很惊喜地抬头:“您记得我?”

    男生女相,带着点阴柔怯懦,戏曲里的白面书生。

    陈轻舟说:“你翻译的文章既准确又漂亮,我印象深刻,在英文方面,你一定下了很大的功夫。”

    中年男子又低下了头:“谬赞。在英文翻译方面,艾维特帮助了我许多。”

    “他帮你,也是因为你有一颗向上好学的心。”陈轻舟关切地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中年男子头低得更深了:“新闻稿有一处翻译出了纰漏。”

    一处翻译出了纰漏也不至于加班到这么晚。

    陈轻舟心中起疑。

    “早点回家休息。”陈轻舟与他告别。

    两人握手。

    中年男子离开。

    待中年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陈轻舟步入杂物间,观察四周。

    杂物间内一座最隐秘的架子最底部搁着一床卷起的被褥,陈轻舟了然。

    上海工资高,生活成本也高,单身的还好,有了家世却不免过得拘谨,房租又贵,现在人生得又多,一间屋子挤不下,只好另辟蹊径,在杂物间打地铺睡。

    陈轻舟出杂物间向办公室走去,进屋,将电灯一捻,办公桌上摆着一封信。

    陈轻舟走到办公桌前,拿了一把剪刀拆信,信拆开,一张白纸,孤零零的用红色颜料泼了个‘伍万’,触目惊心,她心下一沉,这是她欠下的债。

    陈轻舟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火柴,点燃,一手拿着信,火舌吞噬着白纸。

    她静静看着。

    办公室外响起脚步声。

    陈轻舟抬手轻轻一吹。

    白纸被火吞噬一侧的黑色,泛着焦黄。

    她将白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一面开窗户。

    一个年轻职员探身,轻敲门,手中拿着一份样报。

    “请进。”陈轻舟说。

    午夜,陈宅,客人刚走,室内混沌的空气,几个用人收拾残局。

    陈缬半倚着沙发,一手抽着烟,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着麻将牌,见陈轻舟回来了,也只是懒洋洋地一点头,便算打了招呼。

    陈轻舟略一欠身,上二楼卧室,楼梯走到一半,就听陈缬突然开口:

    “谢随之回来了,你去看看他吧。”

    陈轻舟扭头,手扶着栏杆,俯视着陈缬,一个令人感到新奇的角度,问道:“他怎么回来了?”

    陈缬‘啧’了一声,扭头,很惊奇地看着陈轻舟,难以置信:“他没告诉你?你们关系这么要好——间谍开枪击中了他的胳膊,差三寸到心脏,他不敢再待在南京,硬撑着回上海疗伤,倒不忘给你、浮休,还有和他那个小未婚妻带伴手礼,连我都有份。”

    陈轻舟点了点头:“听起来伤情不重。”

    陈缬笑了,轻蔑的笑,懒洋洋的语气:“他看起来像个死人,亲爱的,我打电话摇人,来了七位西医,都让我准备后事,浮休拿着枪指着他们的脑袋,”陈轻舟心下一惊:“让他们重新组织语言,还是有两位坚持自己的判断,剩下的五位迫于威胁开始讨论治疗方案。谢随之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被下了死亡通知书,而是因为浮休拿枪,真是好哥哥。”

    陈轻舟说:“其实我也想问,哪来的枪?”

    “李四的,他刚陪浮休从老师家里回来,就意外得知自己可能失业的消息,真是可怜虫。”陈缬搓着手里的麻将牌,一张幺鸡,一张红中:“浮休被请去演话剧,慈善义演,我一直不喜欢他的国文教师,七老八十的老头捧女学生,不害臊,没想到眼睛还没瞎。”她正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兴致勃勃,很明显,于陈缬而言,陈浮休未定的演出,远比谢随之已中的枪伤更为重要。

    陈轻舟打断她的话,委婉道:“谢随之伤情如何?我想去探望他。”

    陈缬一愣,勉强点了点头:“你是该去看看他的。我就不去了,”她说着,将头一扭,背对着陈轻舟,敲着麻将牌:“我又不是医生,去了也没用,去了,保不齐人家还要说我意图谋杀自己的继子,我背不起那样重的锅。”

    陈轻舟宽慰道:“谢随之中枪,第一反应便是回上海来,还不忘带伴手礼,可见他心里还是有你一席位置、将你当作自己母亲看待的。”

    陈缬叹了口气,扭头对陈轻舟说:“厨房里我叫老妈子烧了菜,你请医生们下来吃宵夜,好好和谢随之聊聊,他不能待在上海。”

    陈轻舟点了点头,走到二楼走廊处,远远听到无数人的争吵,隐约的跺脚声。

    谢随之卧室门外。

    陈轻舟敲门三下,屋子里瞬间安静,陈轻舟推门而入。

    谢随之坐床上剥着葡萄,一旁坐着陈浮休,陈浮休撑着下巴看着,虎视眈眈。

    陈轻舟欠身,做出‘请’的姿势:“姨母请诸位医生下一楼就餐。”

    医生们面面相觑,相谦让着出门。

    陈轻舟任门大敞着。

    谢随之笑道:“把门开着做什么?”

    陈轻舟扫了眼他身上缠着的绑带,说:“让大家看看新鲜,埃及的木乃伊到上海来了。”话这么说着,她将门关拢,走到谢随之床前,很挑剔地看着谢随之手中剥着的葡萄,故意说:“手法拙劣,白瞎了颗葡萄。”

    谢随之不恼,道:“本来是给你剥的,既然某人嫌弃,那我自己吃了。”他说着要将葡萄放入嘴中,陈浮休眼疾手快的用舌头一卷,舔过谢随之的手指,随即一溜烟跑了出去,嚼着,重重一摔门,震得整个屋子颤了颤,不给两人开口的机会。

    陈轻舟扶额,拿了方帕子给谢随之擦手,谢随之倒无所谓,一面擦手一面问:“浮休的事你没报?”

    陈轻舟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谢随之擦手的动作,苍白的手,雪白的帕子:“家丑不可外扬,钱毕竟没真给出去,报它做什么?”

    谢随之不敢苟同:“你这样做,日后一定会出大事的。”

    陈轻舟没顺着他话讲,雪白的帕子在她面前直晃,她问:“叛徒是谁?”

    谢随之擦手的动作一顿:“薛绅。”他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去:“我自个挑的副官,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我的救命恩人。”

    陈轻舟也一愣:“怎么是他?”

    “我也想问。”谢随之说:“出事那天,我们照常工作,他拿着一张婴儿的照片很高兴地告诉我,他女儿满月了。”谢随之略一偏头,情绪低沉:“我说,真好,你女儿很像你,我一定要做她的干爹,让她成为全世界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女孩,我们要永远在一块。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他声音沙哑。

    陈轻舟沉默。

    “你还是老样子,情感丰富得像水。”陈轻舟说。

    谢随之回:“你也还是老样子,情感匮乏得像德国人。”

    两人相视一笑。

    看着他的眼睛,陈轻舟冷不丁发问道:“听说你要和钱小姐订婚了?”

    谢随之一愣:“谁?”

    “上海首富,《新报》最大赞助商,钱老板的小女儿,钱舒华。”

    谢随之闻言摇了摇头:“我并不认识她。”

    陈轻舟笑了:“马上就会认识的,相信不久。”她起身离开,毫不留情。

    谢随之在她身后连连追问:“什么意思?什么叫不久?”

    陈轻舟不理他,留谢随之一个人在黑暗里迷茫。

章节目录

民国第一记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丹彡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丹彡并收藏民国第一记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