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圆形餐桌,陈缬居正中,陈轻舟、陈浮休各居左、右,三人端坐。

    谢随之入内,身后跟着位手持相机的摄影师。

    陈缬,得体的微笑:“请坐。”

    “谢谢。”谢随之欠身,坐至陈缬对面,态度自然:“您好吗?”

    摄影师站至谢随之身旁,半蹲,按下快门。

    镁粉燃烧,浓浓的白烟。

    陈缬面不改色,待摄影师举手示意后方才道:“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谢谢您的关心。”谢随之点头,微笑。

    摄影师走至陈缬身旁,镜头面对着谢随之,谢随之保持微笑,按下快门。

    一团白烟。

    四人沉默,片刻后齐齐看向摄影师。

    摄影师提醒道:“该夹菜了。”

    一名女佣人手捧着一双银筷子上前,陈缬接过,夹了一筷子青菜。

    谢随之用双手将碗端起。

    摄影师走至陈浮休身后,举起相机:“保持别动。”

    再一次按下快门,又一团白烟。

    片刻,摄影师举手示意,三人皆松了口气,陈浮休坐在拍摄盲区,很自在的用刀叉叉起一块培根喂给膝上卧着的猫吃。

    陈缬很客气地问:“现在我们可以开动了吗?”

    “差一张兄友弟恭的,劳您再等一等。”摄影师道。

    陈浮休抬头,指了指自己,摄影师点头。

    “不麻烦的,还是夹菜。”摄影师解释说。

    女佣人手捧着一双木质筷子上前,陈缬皱眉,谢随之接过,同样地夹了一筷子蔬菜,陈浮休也同样的用双手将碗端起。

    摄影师却说:“这不对——大公子您夹一块肉,小少爷您站起。”

    谢随之改夹肉,陈浮休要站起,他膝上卧着的猫却不答应,龇牙咧嘴。

    陈浮休将碗搁到一旁,双手将猫捧起,直视着猫的眼睛:“做猫要摆清自己的身份地位,宠物、动物,只在人一念之间。”猫伸出爪子讨好,陈浮休无动于衷,扭头喊道:“吴妈!来把猫抱走。”

    吴妈从陈浮休手中将猫抱走,拎着猫的后颈,动作粗暴,她出了餐厅,许久,听到一声尖锐刺耳的猫叫,紧接着是开窗,关窗,猫爪挠着玻璃窗的声音。

    摄影师一惊,后背发凉。

    陈浮休双手端碗做出‘站起’的动作。

    摄影师连忙道:“小少爷,您还是坐着吧。”

    陈浮休依旧站起,说:“那怎么行,我还是站着吧。”

    “不,不,您同方才一样便是。”

    三辞三让,陈浮休方才坐下,手捧着碗。

    摄影师很潦草地按下快门,一股白烟,落荒而逃。

    陈缬、陈轻舟、谢随之三人沉默,陈浮休自顾自地拿了双筷子夹菜。

    海格路红十字医院。

    二丫羞怯怯的面对着相机,她穿着一件整洁的棉袄,红头绳扎辫子,一个秀气可爱的姑娘,她不安地搓着衣角,很难为情的不肯直视镜头,斜看着地面。

    一间寻常的屋子乌压压的挤满了人,工作人员、看热闹的医生、病人,喧哗,嘈杂,让人透不过气。

    《新报》的同事从黑布下钻出来,勉强对二丫安抚性的一笑,转身神情凝重地走到陈轻舟面前,摇了摇头,低声说:“还是不成——拍出来的照片简直不能用。”

    陈轻舟眉头紧锁,双手抱胸:“再试一次。”

    二丫远远望向陈轻舟,陈轻舟对她一点头,她回首。

    同事看了眼陈轻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要不,还是算了吧?费时费力采访个妓女,吃力不讨好,不如采访社会名人,既有流量,来钱又快。”

    陈轻舟不容置疑地重复:“再试一次。”

    同事叹了口气,转身又钻到黑布下。

    林霖易大步流星走到陈轻舟身旁,陈轻舟望向他,他抬手掩护,低声道:“这间屋子被临时征用,来了批伤员在路上,我最多能为你们争取到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我们说好了两个小时。”陈轻舟直视着他。

    林霖易垂眸,避开陈轻舟的视线:“天灾人祸,非我个人意志能改变。”

    陈轻舟沉默。

    良久。

    陈轻舟开口:“采访已经开始,不可能结束。”

    “整座医院已经没有任何一间、哪怕半间屋子可以空出来采访。”林霖易斩钉截铁地说。

    陈轻舟远远望向二丫,二丫注意到她的目光,甜甜一笑。

    陈轻舟扭头,神情自若,“我尽力一试。”她向前走。

    陈轻舟走到屋子正中央,拍了拍手,大声喊道:“肃静!肃静!”

    屋子里的人渐渐安静,皆注视着她,同事从黑布下钻了出来。

    陈轻舟道:“请闲杂人等回避。”

    林霖易帮着驱赶人群,二丫无措地看着陈轻舟。

    陈轻舟言简意赅的向二丫解释:“先彩排。”

    二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陈轻舟与同事面对面站着,庄重,肃然,像座神像。

    陈轻舟低声道:“计划有变,时间有限,照片日后补拍,先采访,一对一。”

    同事点头,抗着沉重的相机出了门。

    门轻轻合拢,一个密闭的空间,陈轻舟与二丫面对面坐着。

    二丫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很局促地问:“是我影响到采访了吗?”

    “不是。”陈轻舟很坚定地说,她双手握住二丫的手,语气诚恳:“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看你们的表情都很,”二丫斟酌着,口中蹦出一个词:“奇怪。”

    陈轻舟重复她的话:“奇怪?”

    “像很久以前的一天,爹娘让大姐、我和三妹抽签时的表情。”二丫垂眸。

    “你能告诉我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吗?”陈轻舟望着她。

    二丫低头。

    她酱黄色的手。

    “地主来收租,我们交不上,爹娘没办法,只能挑个丫头去抵债,娘捡了三片树叶,在其中一片上做了标记,让我们抽,抽到做了标记的,便要去给地主家做奴隶,三妹先抽,再然后是大姐,到了我的时候,爹娘说不用了,三妹、大姐都没抽到,于是我们睡觉。”

    一串眼泪夺眶而出。“我睡不着,趁着大家都熟睡了的时候,悄悄去看,结果,结果,”二丫掩面通哭,肩膀一抽一抽地抽动着,陈轻舟轻抚着她的背。“最后剩的那一片叶,没有标记!我不敢信,便偷偷去找另外两片叶,是三妹!”

    陈轻舟递给她一方帕子,二丫接过,她将帕子紧紧地攥在手里。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我埋在被子里哭,第二天,大家都很尴尬,他们知道我知道了,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没有一个人!地主家的驴车来了,我坐上去,看见爹在和人家讨价还价,为了多要一文钱,三妹不敢出来见我,娘拿着葫芦瓢盛了半碗水往外泼,只有大姐悄咪咪地往我怀里塞了半个窝窝头,我怀里藏着这半个窝窝头便到了地主家,什么活都做,我怕他们不要我,再把我卖了。”

    陈轻舟静静听着。

    “如此过了三年,因为旱灾,地主家也没有了余粮,地主婆便拍板把我卖给了妓院,三两银子,”二丫伸出三根手指:“在妓院里,我负责端茶倒水,有个姐姐,曾经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后来没落了,被吃绝户,卖到了妓院,妈妈让我伺候她,我很开心,从前我便喜欢找她说话,她温温柔柔的,不会打人,还会念诗,偶尔闲下来,还会教我识字,但我很笨,到她被客人赎身做姨太太的时候,也没识几个。”

    “记得她被赎身的前一天晚上,她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和她走,她带我到好的地方去,坏的地方便是妓院,我问她,到了好的地方,我还同现在做一样的事吗?她便不说话了,看着我,沉默,第二天,她走了,留了一本书给我,是林琴南的《茶花女》,我很喜欢,常常看,后来被妈妈撕了。”

    “那年我十六岁,妈妈让我接客,没多久我便得了病,拿不到健康证明便没法接客,我便沦落为最底一等的娼妓,病情越来越重,无法遮掩,我因此流落街头,被好心的林医生捡了回来,治病。”

    二丫陷入恒久的回忆,两人沉默。

    许久,陈轻舟方问:“你恨你的父母吗?他们的不公,是你的苦难的根源。”

    二丫笑了笑:“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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