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吗?

    恨。

    陈轻舟想起从前。

    父母离婚,和平分手,她跟着父亲,记得母亲拎着箱子走的那天,沈家放了一万响的鞭炮,噼里啪啦,敲锣打鼓,像送瘟神,沈仁跪在佛祖前,跟着祖母,沈老太太闭眼捻着佛珠,每捻一颗,低语一句‘阿弥陀佛’,下人来禀报,她睁眼,看着金身佛祖,暗梅子色的嘴唇上下一碰,吐出一句“晦气”。

    父亲冲了进来,刷刷地跪了一地的下人,他情绪失控,手颤抖着,质问道:“你,你怎么,怎么能这么做?”

    祖母闭眼捻着佛珠。

    父亲一把将佛珠夺了过来,用力一摔,绳子断了,珠子噼里啪啦地弹了一地。

    一颗珠子弹到沈仁面前,沈仁盯着珠子,珠子跳啊跳,跳不动了,在地上一滑,滑到门槛墙角,不再动弹。

    父亲怒吼道:“你害死了仲儿,还不够吗?”

    沈仁眼珠一动,仲儿,她夭折的弟弟,一个脆弱的生命,在秋天出生,没能熬过寒冬。

    祖母睁眼,并不看向父亲,虔诚地磕头,向着佛祖。

    她说:“雍哥儿魔怔了,请方丈来驱魔。”

    方丈是道教的,沈仁知道。

    父亲被下人架了出去,他怒吼着,争执着,哭着。

    祖母看向她。

    沈仁毫不犹豫地面向佛祖,磕头。

    祖母笑了,她伸手抚摸沈仁的头,那是只僵尸的手,她轻声说:“好孩子。”

    那年,沈仁三岁。

    父亲独身了四年,带着沈仁,安安静静的做个鳏夫,安安静静的等死,他常常哭,起初,沈仁无措的跟着他哭,两个人抱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妈妈,后来,沈仁很熟练地拿着方帕子给他擦泪,他哭得更厉害了,到现在沈仁还保留着随身带帕子的习惯,再后来,父亲哭不出来了,一次回友人的信,他在信里写:

    “我的泪,已经流干了。”

    祖母命他娶妻,他答应了。

    娶的是崔中堂的女儿,成婚那日,沈仁站在大门口,穿着新做的衣裳,白色的小洋装,一顶蕾丝的帽子,由奶妈带着,一旁的亲戚不禁皱眉,“怎么给她穿这样的衣服?”,于是又匆匆套上一件大红色的绸衫,沈仁任他们装扮,只是看着渐渐逼近的花轿,像一头埋进了首饰盒,满目的金光。

    母亲来接沈仁走,她拎着箱子,闯入内院,一众用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拦,直到她强硬地牵住沈仁的手,奶妈“扑通”一声跪下,一院子的用人方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跪下拦人,她视而不见,一手抱住沈仁,便往院外走,沈仁惊恐万分,却并不挣扎,她埋在母亲的怀里,抬头,身后跪了一地的用人。

    她从此改名陈轻舟。

    她跟着母亲周游列国,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甘肃、青海,她至今仍记得的两个场景:母亲拎着柳条箱子走在前面,穿着黑色大衣,风尘仆仆,她跟在后面,四周是喧哗拥挤的人群;母亲凭栏望着夕阳,一手夹烟,一手随意的从供台上拿供果吃,海风拂过,撩起她的长发。

    父亲是孤独的,她也是。

    陈轻舟常常想起三岁那年,在祠堂,祖母和父亲。

    门响。

    林霖易送陈轻舟,两人并肩绕着楼梯往一楼大厅去。

    “素材不够,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协调时间,补拍两张照片。”陈轻舟说。

    林霖易‘嗯’了一声:“你来的时候打我电话便好。”

    一群小孩从楼梯下冲了上来,打闹嬉戏。

    林霖易握住陈轻舟的手,道:“小心。”

    小孩径直从陈轻舟身侧半米处跑过。

    林霖易松开了手。

    陈轻舟很自然地问道:“你的电话号码没变?”

    林霖易扭头看她。

    “从前我打过一次,在刚回国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郎。”

    林霖易一愣,险些踩空,陈轻舟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下楼梯要专心。”陈轻舟说。

    林霖易站稳,挠了挠后脑勺,他说:“家里离医院太远,来回通勤很不方便,我便搬了出来,在这附近租下一间房子,原有的那间卧室便搁置了,我妹今年考起上海的学校,姑父他们住在内地,在上海没有房产,听说此事,便和我母亲商量,让表妹搬进空闲的那间卧室,我母亲答应了。”

    陈轻舟‘嗯’了一声。

    林霖易接着说:“我家就在附近,来回两三分钟,不如去认个门,日后你来找我也有个地址。”

    陈轻舟不禁看他,林霖易神情真挚,陈轻舟扭头。

    “你可知道‘认门’是什么意思?”陈轻舟问。

    林霖易试探着答:“认识门牌号?”

    “国内传统婚俗。”陈轻舟回。

    林霖易脸刷地变得通红,愣在原地。

    陈轻舟不做停留。

    林霖易反应回来,连忙跟了下去:“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

    陈轻舟轻轻一笑。

    林霖易接着说:“你知道的,但你故意这么做,为什么?图个消遣,寻个开心?”

    陈轻舟没答话。

    一楼大厅,拥挤的人群,摩肩接踵。

    陈轻舟转身面向林霖易:“送到此处便好。”

    林霖易不知从哪掏出一把车钥匙:“我送你,送到报社。人力车夫漫天要价,吃准了你急着走,他们不愁没人坐他们的车,电车又离得远。”

    陈轻舟再次推辞:“病人们需要你,一桩桩人命都在你肩上担着。”

    林霖易勉强一笑,眉梢却往下一挂:“西医治伤寒没有对症药,我帮不上忙的。”

    陈轻舟沉默,林霖易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她的小指。

    “不要拒绝我,拜托了。”

    他恳求道。

    陈轻舟任他握着她的手,很冷静地:“你状态不对。”

    林霖易宛若梦呓般:“让我做些什么吧。”

    陈轻舟轻叹。

    陈轻舟将林霖易安置妥当,她拨打前未婚夫林霖翎的电话。

    “谁?”电话那头的人问。

    陈轻舟言简意赅:“林霖易状态不对。”

    林霖翎沉默许久方问:“你们在哪?”

    “海格路红十字医院四楼,林霖易办公室。”

    林霖翎同样的言简意赅:“十分钟,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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