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陈宅的路上。

    陈缬与陈轻舟同车,谢随之与陈浮休同行。

    陈缬点烟,她垂眸:“姓梁的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轻舟问:“方才发生的事,我有些不明白,姨母,您能同我讲讲吗?”

    陈缬挑眉轻笑:“哦?你不是一向不愿意掺和这些事吗?莫谈国事。”

    陈缬面朝陈轻舟吐烟。

    陈轻舟不悲不怒:“您让我与您同乘,想必是有话讲,我既然目睹了一切的发生,自然也谈不上置身事外。”

    陈缬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任烟燃着:“那你说说,你认为,姓梁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轻舟沉思。

    “梁老爷先发制人,将梁劲松打个半死,无疑是想平息姨父的怒火。”她道。

    陈缬不置可否,吸烟。

    陈轻舟继续猜测:“谢随之副官叛变,身中一枪,梁劲松嫌疑最大,谢随之是姨父的长子,又是嫡子,意义非凡,他在姨父的地盘出了这样的事,无疑是种挑衅,梁老爷请我们见证,用的却是浮休的名目,明显是避重就轻,拿枪对着梁劲松,当着我们面打开了保险丝,里面却并没有装有子弹,显然,他不敢保证我们一定会阻拦,他并不打算真的杀了梁劲松。”

    陈轻舟看陈缬。

    陈缬缓缓吐出一圈烟圈,点头。

    “你说的对,却不全对,谢随之的事,不是梁劲松做的,至于浮休,”

    陈缬顿了顿:“他和梁劲松都是受害者,却并不无辜,梁劲松的妹妹梁幽客和曹十七合伙吃回扣,他们两个看出来了,却还是赌,姓梁的是怕他拿梁劲松开刀,杀鸡儆猴,做给真正下手的那位看,影响梁劲松仕途,他身上藏着一把刀,如果我不拦,恐怕,他便要喊‘子不教父之过’,然后往自己身上扎了。”

    陈轻舟皱眉:“您的意思是,梁劲松是替别人做了替死鬼?”

    “可以这么说。”陈缬点头。

    “那么,梁老爷口中的‘你们’,其实是指姨父和向谢随之下手的那位?”

    陈缬漫不经心道:“神仙打仗,凡人遭殃。”

    陈缬吸烟,是不欲多说的意思。

    陈轻舟道:“我有一个问题,是关于沈仪的。”

    陈缬皱眉:“好端端的,提一个死人做什么?”

    陈缬与沈仪关系很恶劣,互相看不顺眼。

    陈轻舟道:“前些日子,谢随之回上海那日,我被警察传讯,被警察传讯的五个小时前,沈仪来找我,莫名其妙的说了许多话,她说,”陈轻舟回忆,原封不动地复述道:“调查有了进展,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晚上,警察破门而入,手电筒的灯直照着我的脸庞,我被逮捕。”

    陈缬眉头皱成‘川’字形。

    “怎么拖到现在才说?”陈缬诘问。

    “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陈轻舟道。

    陈缬沉思。

    陈缬道:“这件事我会处理,你只需要回答我一句话:你有没有参与此事?”

    陈轻舟摇头。

    陈缬松了口气,嘱咐道:“这些日子,少与曹十七、梁幽客、沈仪他们接触。”

    陈轻舟点头。

    谁知当晚一通电话扰人清梦。

    陈轻舟掀开眼罩,点灯,伸手拿起听筒。

    女人轻柔的声音。

    “是我,沈仪。”

    陈轻舟揉了揉两眼之间山根处:“有何贵干?”

    “有要事商议,十分钟后,百乐门舞厅见。”

    沈仪说着挂断了电话。

    陈轻舟又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曹十七。

    陈轻舟将电话挂了。

    陈轻舟靠在床头,沈仪深夜来电,说有要事商议,不待她问,便挂断了电话,第二通电话接的人是曹十七,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两人之间关系的正当、纯洁,陈缬让她这些日子少与曹、梁、沈三人接触,她究竟要不要去赴约?

    陈轻舟思索,片刻,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团棉花,塞上,关灯,带好眼罩,安然入睡。

    电话铃声响起,在午夜,连黑暗都震动了。

    陈轻舟摸索着伸手扯下听筒。

    电话那头是一个冒失的年轻人,慌慌张张地喊:

    “百乐门舞厅失火!”

    陈轻舟猛地起身,一把扯下眼罩,一面取耳道里塞着的棉花,一面发出夺目连环问:“百乐门失火?你现在在哪里?安全吗?什么时候发生的?快撤到安全地带!”

    “百乐门失火,千真万确!火势凶猛!于五分钟前,既凌晨三点十分发生!”

    电话那头夹杂着人群的喧哗和火焰燃烧木材的“吱吱”声。

    一声近处的女士的刺耳尖叫。

    陈轻舟掀被子换衣:“现在请你迅速撤到安全地带,我会在十分钟内赶到。”

    陈轻舟穿上一条女士西装裤,衬衫,平底鞋。

    “我将冲到第一线拍摄相片,请求批准!”

    陈轻舟厉声道:“驳回!立即撤到安全地带,这是命令。”

    “拒绝执行,我愿为新闻事业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电话那头挂断。

    陈轻舟‘砰’的一声将听筒放回。

    她大步向外走。

    现场一片混乱。

    男人在咒骂,女人在尖叫,孩童在哭泣,百乐门在燃烧。

    陈轻舟看到自己的下属,一个老油条,衣冠楚楚,借火抽着烟,却没有看到那个冒失的愣头青。

    陈轻舟怒不可遏,她冲到老油条面前,一把扯住他熨烫整洁西装衬衫的领口,质问道:“他了?!”

    老油条在状况之外,他手拿的烟燃烧着,冒着白雾。

    陈轻舟再一次重复:“他了?”

    老油条回神,伸出食指一点百乐门。

    陈轻舟夺过他手中的烟,扔到地上,踩灭。

    陈轻舟道:“把相机给我。”

    老油条将相机递给她。

    陈轻舟接过,她冷冷看着老油条:“你被辞退了。”

    随即,她向燃烧中的百乐门跑去,逆着人群,义无反顾。

    一楼。

    向外逃窜的舞女、顾客、服务人员。

    陈轻舟手托着相机,眼镜向下看画面,按快门。

    无数声“咔嚓”声。

    二楼。

    陈轻舟来到舞池。

    场面凌乱,仓促逃离时遗落的扇子、外套,饮到一半的酒杯、茶水,还有几只不成双的鞋子。

    按快门。

    陈轻舟捡起一只掉在地上的帕子,放入一杯茶水里浸湿,捂住口鼻。

    行走。

    越往深处走,烟雾越浓。

    陈轻舟弯腰,近可能的贴近地面。

    她沿着大舞池寻找。

    一个个不规则切割、分布的小舞池。

    灼热。

    一声猫叫。

    陈轻舟猛地抬头,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站着一只猫。

    猫看着她。

    陈轻舟下意识地按下快门。

    “咔嚓。”

    猫转身,向火焰深处走去。

    陈轻舟跟在猫身后。

    穿过一个走廊。

    拐弯。

    上三楼。

    火势越来越大,烟雾重重地压在人头上,使人喘不过气。

    陈轻舟感到头晕。

    她走得慢了些。

    陈轻舟落下了些距离。

    猫停下,回头看她,无声的催促。

    陈轻舟硬撑着往前走。

    终于,猫在一间房门大敞的房间前停下。

    陈轻舟进入房间。

    在浓浓的烟雾中,她看见一个人,被压在衣柜下。

    是愣头青。

    陈轻舟半跪在木质地板上,伸手,晃了晃愣头青的肩膀。

    没有回应。

    陈轻舟皱眉,轻拍愣头青的脸颊。

    没有回应。

    陈轻舟料想他应是吸入过多有毒气体导致的昏迷。

    陈轻舟起身。

    猫一声一声地叫喊呼唤,它紧紧地依偎在愣头青身旁。

    陈轻舟说:“我一定会救他出去的。”

    猫轻轻“喵”了一声。

    陈轻舟试着抬起衣柜的一角。

    没有抬起。

    陈轻舟想,衣柜太重,凭她一己之力无法抬起,需得借助外力。

    陈轻舟在房间里寻找,一个长的物体。

    猫似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咬住陈轻舟的裤脚,叫了一声,向外走去。

    陈轻舟跟着猫。

    猫在不远处,一间寻常房间前停下,抬起一只爪子指了指门。

    陈轻舟开门。

    这是一间置物架,琳琅满目的物品,扫把、拖把、抹布、撮箕。

    陈轻舟迅速的在其中取了一把粗长的扫把,和一方极长抹布。

    陈轻舟跑回愣头青所在的房间。

    陈轻舟拖着床头柜到愣头青面前,“咚”的一声放倒。

    陈轻舟取下毛刷,只拿着柄杆,她用力抬起衣柜的一角,柄杠的一端插入,柄杆另一端则搁在床头柜上,形成一个杠杆。

    陈轻舟将抹布的一头系在愣头青身上,另一头紧紧拽在自己手里。

    最关键的一步来了。

    陈轻舟用力将柄杆向下压。

    衣柜缓缓抬起。

    陈轻舟使出浑身力气,青筋直暴,一面将抹布往自己一方拽,愣头青被拖拽着向外滑动。

    上身。

    腰部。

    臀部。

    腿部。

    只差最后一点。

    陈轻舟上牙直咬着下牙,她奇迹般的拥有神力,闭眼,猛地一拽。

    愣头青全须全尾的被她拽了出来。

    陈轻舟松了一口气,起身,衣柜重重地倒在地上,磕出一个坑。

    陈轻舟将愣头青背起,对猫说:“现在,到你了。”

    猫似乎是听懂了,向外跑去。

    陈轻舟跟在猫身后。

    奔跑。

    奔跑。

    只在眨眼之间,陈轻舟出了百乐门,到了安全的地带。

    《新报》在外焦急等候的同事一拥而上,将愣头青从陈轻舟身上抬了下来。

    愣头青的母亲仓促赶来,哭着,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愣头青的脸。

    陈轻舟粗喘着气,她方才发现自己双腿发软,手抖个不停。

    众人齐刷刷地看着她,等待指示。

    陈轻舟强作镇定,道:“他似乎是因为过量吸入有毒气体导致的昏迷,我发现他时他的大半个身子正被压在衣柜柜下,或许会导致骨折,派一个人送到医院检查,检测费药费后续疗养费公款出,凭票据报销;剩下的人随我采访,报道。”

    大家并无异议。

    愣头青的母亲突然抬头,双眼发红,看着陈轻舟,质问道:“凭票据报销,什么意思?我们是清白人家,不会骗你们公家的钱!”

    周围人看过来,议论纷纷。

    陈轻舟很冷静,道:“小李是个优秀的员工,好人,品行高洁,工作认真负责,您是他的母亲,儿女是父母的镜子,我信您,只是我们按规章制度办事,财务拿着票据才好报销纳税,谁都一样,不仅是您,也包括我、周副主编、格林社长。”

    母亲抱着她的儿子,问:“你说我的儿子是好人?”

    陈轻舟点头:“此次火灾,他第一时间向我报道,并主动请缨上第一线。”

    李母情绪失控,直勾勾地盯着陈轻舟,质问:“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不是你?”

    一位同事轻声道:“陈助理也进了火场。”

    沉默。

    陈轻舟开口:“快送他去医院吧。”

    陈轻舟转身,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做,采访、报道……这是个注定无眠的夜。

    李母在一位同事帮助下起身,她抱着自己的儿子,对渐远的陈轻舟的背影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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