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轻舟看见一个家庭,年轻的父母,年幼的孩子。

    男人抱着哭啼的婴孩,一面来回踱步,一面轻轻拍抚。

    女人手忙脚乱地冲奶粉,她半蹲在地上,皮质箱子作临时的桌台,往奶瓶里倒热水,洒了一些,她急忙扯了一方帕子擦,擦的时候,又一不小心碰倒了奶瓶,她拿着半湿不干的帕子擦,水被驱赶着向下流,大半个箱子被浸湿。

    陈轻舟看不下去,对她说:“我来吧。”

    女人抬头看她,又望向丈夫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点头,起身,将一切交由陈轻舟,很不好意思地冲她一笑。

    陈轻舟接下重任,倒水,奶粉刮平,放入,水平来回搓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陈轻舟将奶瓶递给女人:“你看看温度合不合适。”

    女人接过,倒了几滴奶水在手腕上试温,很惊喜地抬头,说:“正好唉!”

    女人忙将奶瓶递到孩子嘴边,孩子迫不及待地吸了起来,一脸惬意。

    女人双手握住陈轻舟的手,十二万分的感激,令人窒息的热情,道:“多谢,实喺系多谢,平日里孩子系奶老母喺带,我哋偶然带出嚟玩一玩,冇想到便出嚟咁嘅事。”

    陈轻舟任女人握着她的手,招牌微笑:“小事一桩,何必言谢。听您的口音,您不是上海本地人,像是广东一带的。”

    女人惊讶地抬起一只手半捂住嘴唇,双眼睁得像铜铃:“咁明显嘅咩?”

    浅浅的、善意的微笑。

    男人闻言,抬头,歉意微笑着:“我太太国语不好,请您多多包涵。”

    陈轻舟同样报之微笑:“您太太很可爱。”

    陈轻舟看向女人:“你们夫妻感情很好,真是难得。”

    女人眼睛笑得像月牙,很好看,她虚挽着男人的手臂,笨拙地说着国语:“阿泰很好,我中了彩票,阿泰听我的,为我什么都愿意做。”

    彩票,陈轻舟懂她的意思,包办婚姻是张彩票,输赢好坏全凭运气。

    男人无奈地笑着,“也不能全听你的,”他向陈轻舟解释,“来百乐门便是她的主意,本来订的振华旅馆,临时改约,原本的定金不退,百乐门起火,我只来得及拿她和孩子的东西。”他轻轻摇晃着襁褓,襁褓里的婴孩懵懂无知,他叹了口气,“幸亏孩子哭闹,我们守着一夜没睡。谁能想到,百乐门起火了?”

    三人沉默。

    女人开口:“起火的时候,我正和阿泰给孩子讲故事,我闻到了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我以为是错觉,过了一会,阿泰问我,有没有闻到焦味,我点头,说,或许是隔壁房间的开小灶,菜烧糊了吧,阿泰不放心,出去看,我在房间等他,没一会,听到阿泰匆忙的脚步声,他对我说,起火了,快跑!

    “我不疑有他,急忙将孩子从床上抱起,阿泰收拾东西,他拉着我的手向外跑,安静的走廊,我们跑,我停下,告诉他,我要去通知其他人,你抱着孩子快跑,阿泰说,我和你一起,生同衾,死同椁,要死我们一起死,于是,我们挨个地敲门,喊,起火了!大家快跑。”

    她用极寻常的话语将自己所经历的娓娓道来,感人至极。

    周围的人渐渐簇拥上来,沉默地听着,听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自己的经历。

    一个陌生中年男子说:“那会我正睡着,突然听到有人用力敲门,同时喊着起火了,快跑,是你们夫妇吧,”他头一低,“说来惭愧,我不耐烦,拎着枕头便往门一砸,喊,发什么神经!我以为门外的人会走,结果没想到敲得更响了,我被吵得睡不着,披着一件衣服便去开门,要把人轰走,没想到,门一开便是一股浓臭的焦味,”

    一个男子给他递烟,他接过,夹在耳上,另一个男子拿出火柴给他点火,他乐呵呵的便要凑上去借火。

    一个妇女皱着眉说:“公共场合不能抽烟,”她温柔地看着被妻子称为阿泰的男子怀里的婴孩:“有小宝宝在了。”

    那中年男子挠头,说,“我怎么忘了这茬,有小宝宝在,是不该抽,”,他笑着对给他递烟、借火的那两个男子说:“谢了,哥们,但有孩子在,今不抽烟。”

    抽烟的男男女女默默的将烟掐了。

    那中年男子接着讲下去:“我一下子慌了神,便要往下跑,结果发现自己衣不遮体,这样跑下去有耍流氓的嫌疑,便匆忙抓了一条短裤,一面往上套,一面地烫脚似的往下跑,我从没跑过这么快,像抢了银行拿着钱袋子撤退的劫匪,我跑,跑,跑,一直到现在,我也仍觉得自己在跑。”

    他沉默。

    一个舞女打扮的女子开口:“我那会正在大舞池跳舞了,爵士舞,你们知道吧?”她笑着做出爵士舞的一个基本动作,边扭腰边踢腿,热情至极,“一位先生注意到我,他请我喝水,我和他到一个小舞池去,我们聊舞蹈、聊音乐,他真是一个博学的人,”她低头,像是为自己的情动而感到羞耻,盯着地面,不由自主的一笑。

    “他看着我,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房卡,告诉我,接下来的一周,他都住这,”她嘴唇向下一瘪,周围传来几声女士的惊叹,她感受到男士审视的目光,“我怒不可遏,他把我当作一个妓女!”她抬头,“我一拍桌子,起身,告诉他,你这是在羞辱我!我转身离去。”

    几位中年女子满意地点头。

    “然后,我在去大舞池的路上,看见有人在奔跑,我疑惑,因为没有人会在百乐门行路匆匆,除了来捉奸的夫人太太,我拦下一个人,问,你们在跑什么?那个人看了我一眼,说,起火了,百乐门起火了,快跑!我一听,心下一惊,急忙跟着他们向外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她很轻松的一笑。

    陈轻舟听他们讲述着同一件事,不同的角度,默默记下,一般的记者说话,优秀的记者听别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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