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室外。

    小助理脚踩恨天高,身穿大红色旗袍,婀娜多姿,穿过走廊,手中拿着封信。

    房门大敞的办公室内,陈轻舟伏案工作。

    小助理敲门。

    甜腻绵长的腔调。“honey.”

    陈轻舟抬头。

    小助理一撩头发,抬手倚着门框,妩媚冲她一笑,送上一个香吻。

    陈轻舟退避三舍道:“女士,自重,我没有离职的打算。”

    小助理幽怨地看着她,涂了口红红得滴血的嘴唇都暗淡了几分。

    “为了庆祝涨薪,我特意打扮了一番,”小助理360°旋转展示:“不好看吗?”

    她双手撑在木质办公桌上。

    陈轻舟连连后退,闭眼,双手做“投降”姿势,以示清白。

    陈轻舟摇头:“不错,美神降临。”一顿:“但请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小助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陈轻舟慢悠悠开口:“我想知道,是谁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我。”

    小助理一抿嘴,向后退了几步,将手中的信递给陈轻舟:“喏,信,早知道你是这种反应,我便不精心打扮了。”

    陈轻舟睁眼,接过信件,小助理又递了把剪刀给她,她拆信。

    陈轻舟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也得分场合不——刘易斯要回来了?”

    陈轻舟皱眉,一面翻日历:“提早十日。”

    陈轻舟心下一沉,整整十日,其中难说没有格林的意思。

    小助理不解,问道:“刘易斯要回来了,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您也能休息休息。”

    陈轻舟看她,半响方道:“不错,我也能休息休息。”

    陈轻舟揉了揉两眼之间山根处,思索片刻,拿了两张钞票给小助理,吩咐道:“打电话到鸿运楼订桌酒席,要用鱼翅,我们为刘易斯先生接风洗尘,少了告诉我我补上,多了的你自己留着作幸苦费。”

    小助理点头接过。

    陈轻舟问:“可还有事?”

    小助理犹豫片刻道:“格林先生的侄子张乔治先生到排字房工作,引得许多工人的不满,都说他拿钱不干事,占着茅坑不拉屎,财务那边也颇有微词,因为张乔治先生总要求预支一日的工资,不给便撒泼打滚,财务没办法,只好预支,只是第二日张乔治先生又来,要求预支一个月的,不给便搞人身威胁,两边都受不了,一定要我反应。”

    这是早便预料到的结果,索性没闹出见血的事。

    陈轻舟道:“日后他要再闹便请他来找我,排字房那边的工人每人送一盒烟安抚,拨五块大洋的款,牌子你看着办,财务那边我亲自去说,工资不能预支,每月工资分成两部分,一份三分之二,照常发,另一份三分之一,给张乔治家属、他的两个儿子。”

    小助理点头,拿笔记下。

    陈轻舟待她记完,又嘱咐道:“我记得这三楼有一间屋子,空些放杂物,这么空着未免有些可惜,不如收拾出来,改做员工宿舍,平日里值夜班的也有个住所,也花不了几个钱,杂物收拾出来,清去卖掉,按几张上下床、柜子、桌椅便好,一切从简,工期越短越好。”

    小助理点头,笑道:“这样真好——我这就叫人着手去办。”

    陈轻舟不放心,补充说:“一定要和大家说清楚,留给真正有需要的人。”

    小助理道:“我办事,你放心。还有没有要吩咐的?”

    陈轻舟摇头。

    小助理笑着:“那我便先走了。”

    小助理离开。

    陈轻舟继续伏案工作。

    待陈轻舟批完一摞,抬头,欲起身活动时,便见一位身着桃粉色条纹旗袍的貌美女子坐着,头倚着一面墙壁,昏昏睡着,是钱舒华。

    陈轻舟不由得动作放轻,屏住呼吸,唯恐惊扰她的睡眠。

    美神维纳斯。

    陈轻舟心中有一万匹马奔腾,一万只鸟展翅。

    陈轻舟低头,意马心猿地写社论,心思飘到了天外天。

    待她回神,只见白纸边上多出一道线条,画的是一个人的侧脸。

    陈轻舟暗骂自己的不专心,将一整页撕下来。

    钱舒华在此时惊醒。

    钱舒华揉了揉眼,看陈轻舟没在伏案工作,很是惊喜,道:“我等你很久了。”

    陈轻舟将那一页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一面问:“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钱舒华道:“我来找你,是因为小凤的事,她很想见你,我也是。”

    陈轻舟不知道如何答话,笑着“嗯”了一声。

    钱舒华起身,很自然地说:“我们现在去吧——我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没人知道,只好委屈你和我一块坐人力车了。”

    钱家戒备森严,钱舒华一个弱女子,如何跑得出来?陈轻舟想,大概是故意放行,让钱舒华来找她,培养关系。

    果然,坐人力车时,钱舒华说了个价格,人力车夫先一步点了头。

    钱舒华伸手摘婆娑树的绿叶,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陈轻舟看她。

    微颤的睫毛,被阳光照着,像一只轻盈展翅的蝴蝶。

    “百乐门失火,”钱舒华郁郁的、不快乐的开口:“一个怀着三、四个月身孕的女人搬进了我们的房子,爸爸告诉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弟弟,姆妈很生气,和爸爸闹,爸爸打了姆妈一巴掌,大姐姐来劝,爸爸不见她,大家都说,那个女人给爸爸下了降头,是狐狸精,我不想回家,”钱舒华低头:“家里像菜市场,闹。”

    陈轻舟静静听着,钱舒华要的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解语海棠,而是一只绞了舌头的狗,忠诚、安静、绝对的安全,她在她眼里是英雄,是导师,是在教堂里,虔诚跪下,双手和十,祈祷、忏悔,所面对的神父。

    钱舒华长舒一口气:“我从未见过爸爸那样,整个人,整个人像得了失心疯,娘打电话给二哥哥,要他回来,劝劝爸爸,二哥哥回来了,爸爸却不见他,说没他这个儿子,二哥哥硬闯进去,爸爸拿烟灰缸砸二哥哥,大姐姐说,二哥哥把爸爸的心伤透了,否则,爸爸也不会接那个女人回来。”

    一滴泪划过钱舒华脸庞。

    “我该怎么办?”她说。

    陈轻舟很想告诉钱舒华,不会有事,一面那舞女怀的孩子未必真是钱老爷子嗣,钱老爷自钱舒华出生后,十余年内再无子嗣,突然一个舞女怀了孕,难道没人觉得奇怪吗?一面钱老爷唯三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加上金姨太多年的情分与势力,一个舞女带着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拿什么斗?不会有事的。

    但,智子疑邻。

    陈轻舟叹了口气。

    人力车夫刹脚,在一幢洋楼前停下。

    陈轻舟轻声道:“我们下车吧。”

    一间寻常的屋子,小凤倚靠在一只雪白棉花枕头上,翻着一本小学国文课本,手中拿着支铅笔写写画画,见钱舒华、陈轻舟来了,很惊喜的一笑,一面将铅笔夹进书里,放到一旁,一面便要起身。

    这间屋子女主人的儿子先一步忙拦住她,道:“小心。”

    小凤看着他,含羞带怯地一点头。

    女主人的儿子挠了挠头,脸上泛起红晕,因为黑,所以只是两片较深的阴影。

    陈轻舟、钱舒华相视一笑。

    女主人在门外的一间屋子喊了一嗓子:“富贵!快来帮忙。”

    声音穿透力极强。

    女主人的儿子富贵轻声对小凤说:“我先过去了,有什么事,你便喊我,我一定来。”

    小凤点头。

    “富贵!富贵!”女主人的声音越来越近:“这孩子,死哪去了?”

    富贵忙喊:“妈!我这就来。”

    富贵转头含情脉脉的对小凤说:“那我先走了,你有事一定要喊我。”

    小凤不由得笑道:“你快去吧,再不去,阿婆要来抓人了。”

    富贵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钱舒华坐在小凤身旁床边,握住她的手,笑着挪揄道:“有情况。”

    小凤低声道:“哪有什么情况?他是个好人。”

    小凤扭头笑着对陈轻舟说:“陈记者,我几日学了许多汉字,我写给你看,好不好?”

    不待陈轻舟回应,小凤自顾自地拿纸、笔,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写道:

    【陳記者您好新報】

    钱舒华一看,撒娇道:“光写陈记者不写我,小凤,我吃醋了。”

    小凤脸红着,声细如蚊:“你的名字太复杂了,我学不会。”

    钱舒华挑眉,手握着小凤的手,写:

    【錢舒華】

    小凤无奈道:“我都说了,你的名字太复杂,你还不信。”

    钱舒华轻咳一声,道:“陈记者的名字才是真难写。”

    【陳輕舟】

    陈轻舟一看,若有所思道:“现在的字,未免太复杂,初学者若没有引导,轻易学不会。”

    小凤点头:“如果字简单一点便好了。”

    钱舒华探头:“现在不是有学者在搞汉字拉丁化吗?我看可信,或者,干脆用英文算了。”

    陈轻舟半笑着道:“钱同学,你是在动摇我国根本吗?”

    钱舒华头又缩了回去:“我随便一说,请君勿要作真。”

    陈轻舟却不由得深思,除了钱舒华,又有多少人是这样想的?

    她想去见见孔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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