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保镖为首的那位俯身在势力很大的客人耳旁轻语。
“她被人救下，那人自称陈浮休。”
客人垂眸，指尖轻叩，一字一顿：“陈浮休。好名字，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谢随之的弟弟？”不待回答：“让我来会会这位贤侄。”
就见房门轻开，梅老板裹挟着一阵醉人的香风上前，手中持着一把羽毛扇子。
“曹先生，我来迟了，先自罚三杯。”
梅老板浅笑着，拎起酒壶徐徐倒了第一杯白酒。
梅老板举起酒杯：“这第一杯酒，祝曹先生金玉满堂。”
一饮而尽。
梅老板拎起酒壶倒了第二杯白酒。
“这第二杯酒，祝曹先生平步青云。”
滴酒不剩。
最后一杯酒，梅老板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柔情似水遥遥相望。
“这第三杯酒，祝曹先生名扬天下。”
三杯饮毕，一旁自有人喝彩：“梅老板，好酒量！”
梅老板轻声道：“好酒量不及曹先生大人有大量。”
曹先生不置一词，只问：“你如何不祝我万事如意？”
梅老板拎着酒壶倒了一杯白酒，在曹先生唇上一点：
“金钱，权力，名利，有这三样，万事自如意。”
梅老板反手吻在曹先生嘴唇点过处。
饮酒。
梅老板笑着将酒杯翻转，滴酒不剩的意思：“谢曹先生款待。”
曹先生神情不变，目中无物。
“梅老板有话直言。”
梅老板不恼，信手取了一颗枇杷：“那丫头丢了我群芳院的人，我群芳院也容不得这么没规矩的丫鬟，她在后厨烧火，我原想着她有几分姿色，磨两年性子再放出来接客，没想到，她以下犯上冲撞了您，按着规矩，要打要罚随您的便，只是……”
梅老板将剥好的枇杷递给曹先生。
曹先生只道：“陈公子是我已故弟弟的知心好友，刎颈之交。”
梅老板便知此事该如何处置，她垂眸。
一只手放下枇杷。
一只手拿起枇杷。
青竹问：“这枇杷是单我一个人有，还是大家都有？”
陈轻舟嗅了两下，故作皱眉：“哪的醋坛子翻了？”
青竹将枇杷一分为二，递了一半给女孩，女孩怯怯的看着她，青竹硬塞进她嘴里，嘴里说着：“吃吧！没人下毒，吃不死人。”
青竹扭头看陈轻舟：“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青竹一抬下巴：“她怎么办。英雄有功夫傍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有法子，美人可没有，你大放厥词，说的什么话可还记得？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陈轻舟道：“山人自有妙计，我预备拿她做个典型，写篇文章发到报纸预热预热。”她看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青竹冷笑：“她哪来什么名字？梅扒皮只有把人放出来接客的时候才给人取名字，什么牡丹、芍药、荷花，其余的一律一、二、三、四、五排着走。”
“梅扒皮？听起来你怨念极深。”
“我恨不得扒她的皮、抽她的筋、喝她的血、吃她的肉。”青竹冷冷道。
陈轻舟拿出纸和笔：“介意么？”
青竹昂首：“请务必将我说的每一个字记下来。这句话不用。”
陈轻舟点头，提笔写下：
【一个妓女的自述】
“可以开始了。”
青竹开口道：“我是一个妓女，在妓女的身份之前，我是一个人，一个和诸位听众看客一样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性格、相貌、爱好、思想，这些，通常会因为妓女这一低贱的身份被人抹去，这是人的通病，人们总是希望他人符合刻板印象，文人穿长衫，医生白大褂，商人是胖子，夫子一定是个留着白胡子的瘦老头，最好垂着辫子，而人，通常又会因为社会的、他人的刻板印象改变自己，与刻板印象靠拢。
“您一定会觉得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因为这话实在不像一个妓女所能说出来的，它应当出自一个外国的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之口，而不是一个妓女，这便是您的愚昧了。
“我没有离奇的出生，没有传奇的故事，我出生在一个不太贫穷也不太富裕的家庭里，有三个兄弟姐妹，我是家中次女，我们有自己的土地，不算大也不算小，我们以此生活，不出意外，我应当平平静静的过完自己的一生，嫁给一个农夫，耕种，劳作，生下三四个孩子，男孩成为农夫，娶农夫的女儿，女孩嫁给农夫，耕种，农作，以此循环往复，许多代，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但生活总喜欢给你当头一棒。
“我们遇到了干旱，一连数月不下雨，炎热，庄稼都枯死，土地都裂成一块一块，村里组织献祭，每家每户各出一袋粮食，贡品，还要三十六个童男，三十六个童女，取胸骨、肱骨、椎骨、肋骨，制成白骨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殊荣，要看小孩的生辰八字，我被选中了，人家说我是金童玉女命，我不信命，像我一样被选中的有七十二个，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富户人家的一个没有。
“许多年都过去了，我仍记得那个场景，我们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没有门窗的屋子里，由人看守，三班一换，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小孩的抽啼声，我们惊恐，害怕，对死亡的恐惧，对干旱的厌恶，至今仍深深的充斥在我脑里，午夜梦回，我常常想起曾经，看到黑暗，那种窒息感涌上心头，我仍未逃离。
“献祭的时间渐渐逼近，我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我不想死，我摸清楚了换岗时间，团结了所有能团结的孩子，只待一个时机，我便要逃离，我不知道路在何方，我只知道，先活下去。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看守我们的人昏昏睡去，我摸准这个时间，领导一众孩子，逃了出去，我们拼命的跑，跑，向前跑，我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活下去这一个念头，以至于队伍里何时少了一个人都没有发现，待我们翻过一面山，突然有人惊呼，我回头，见漫山的篝火，一个孩子领在前方，身后跟着数十位大人。
“叛徒。
“我们被抓了回去，我被单独关在一个笼子里，这时我所受到的便不仅仅只是禁闭，我被肆意的打，虐待，鞭子一下又一下的抽在我背上，我不能哭，紧咬着牙，他们在笑，魔鬼，他们想看我被打的遍地找牙求饶，我偏不要他们如意，他们不敢让我死，因为我是要被献祭的童女，却在其他地方折磨我，数日不给吃的，只喂些水，我发誓，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便要他们生不如死。
“我蛰伏着，随时等待着时机，扑上去，咬断他们的脖颈。
“很快，在献祭的前日，机会来了。
“血流了一地。”
陈轻舟抬头看她。
“别这样看我，他们罪有应得，他们不死，死的人便是我了。
“我听到他们在烈火中哀嚎，求饶，我坐在地上盯着，我知道，他们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那个神婆不知道骗了多少钱，害了多少人。
“现在，我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我选择上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往南方走，我听人家说的，江浙富户，富得流油，香市，一些善男信女解囊布施，攒个三五年便能安家落户，买田造屋，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屋子。
“在路上，我遇到一对母子，女的四十来岁，男的二十来岁，人很热情，很健谈，慈眉善目，不像坏人，那时我口干舌燥，当他们知道我已经三四天没有吃过东西时，他们主动分我一块窝窝头，我吃了下去，没事，我们并肩走了一段路，我爱上了那个儿子，他很好，我走不动，他背我，我靠在他背上，他说笑话逗我开心，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想，和他在一起，再穷，再苦，我都愿意。
“我们到了县城，他们告诉我，县长家要用人，包吃包住，每月还有工钱，我们三个一块去，省吃俭用，攒钱，过不了几年，便能有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
“我们去应聘，人家一次性给了三十块大洋，让我们数，看对不对，我把钱拿在手里数，三十块大洋一块不少，我说对的对的，于是人家让我们在上面签字，我说我不识字，人家便让我在上面划一条线，我划线，人家把纸收起来，便有人带我去剪头发洗澡，怕有虱子。
“那钱在妈妈手里，从此，我便再没见过他们。
“我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在县长家干活，因为卖身契在人家手里，所以吃了不少苦头，我计划着逃离，我心思藏得很好，没人发现，我谋划，赢得了县长夫人的信任，县长夫人对我很好，教我读书识字，她是个好人，我的心像奶油一般融化，留下和逃离两种想法在我脑中交织，打架，我愿意永远的留在她身边，可我不想当奴才，生死大权在别人手里。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一件事坚定了我的想法。
“那时我十五岁，亭亭玉立，县长是个四十岁的老头，肚子里填满了美色酒肉，像怀胎十月，他老来得子，唯一一个儿子宝贝得不行，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歹竹出好笋，他儿子是个好人，我初到县长家，常吃不饱饭，他便偷摸藏两个白面馒头给我，我蹲在地上啃馒头，看着他替我扫地，边啃边想，他和县长夫人不愧是母子，一样的心善，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县长夫人的儿子。
“那是在一个黎明的清晨，天蒙蒙亮，一个嬷嬷拿了把铲子给我，令我到后花园挖坑，县长得了株洛阳的牡丹，要移植栽种，我接过铲子走向后花园，挖坑，半寸，一寸，没人告诉我要挖多深，我便凭感觉来，我突然感觉铲子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以为是石头，我往下挖，就看见一抹白，我心下一动，继续往下挖，就见一个头骨，人的头骨，我浑身僵硬，手脚冰冷，我听到人的脚步声，我连忙将土回填，一只手轻拍我的肩膀，我无比僵硬的回头。
“是县长公子。
“我们四目相对，他沉默着，手颤抖地拂开尘土，然后失声痛哭，肩膀一颤一颤，像展翅的蝴蝶，他告诉我，这是他的生母，一个被人□□，监禁，生下孩子后被人杀害的可怜女子，她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未婚的夫婿，当她满怀对未来的期待踏上出嫁的窄道时，她不会想到，不久以后自己会被人掳走，然后，幸福像手里的沙，溜走。
“他恨他的父亲，他决意要逃离，可他还有一个母亲，县长夫人，他做不到抛开她，自私的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他有许多未尽之言，嬷嬷来了，我们约好凌晨一点再见。
“凌晨一点，在花园，他递给我一个盒子，里面是一百大洋和一封推荐信，他让我到上海去，上海有师范学校，每期十块大洋的学费，包吃包住，读三年书，第四年实习，毕业可以领到一张小学师资证书，可以被推荐到乡下小学做夫子，他希望我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我不再动摇，我到上海去。
“我认认真真的读了两年书，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单字一个立，因为我表现很好，所以跳级到了四年级，四年级实习，学生问我是美丽的丽吗？我告诉他，是自立的立，那时我是真的想好好读书，拿到师资证书，做老师，将知识的火种传递。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我拿到了师资证书，我所实习的那所学校的校长对我评价很好，他在推荐信里写，我很有可能成为当代孔子，当时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所学校，一所在南市，一所在极偏远的西北，据说由一个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创立，她姓孔，她写信给我，请求我加入她，言辞诚恳，姿态卑微，我拒绝了，理想填不饱肚子，另一位被邀请的同学戏弄她，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在上海最繁华的街口三拜九叩，她愿意加入，没人觉得她会这么做，可她的确这么做了，那个同学最后也没去，我们一块到南市的学校教书。”
陈轻舟笔尖一顿。
三拜九叩，连续三次一下跪三叩首，在上海最繁华的街口。
“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我成为了一位教师，工作在上海，每个月有十七块大洋的薪水，有自己的一间屋子，虽然是租的，这是从前那个在田间地里干活的我所想不到的，可故事还没有结束，我勤勤恳恳的上课、批改学生的功课，我也如实拿到薪水，第一个月，第二个月，第三个月，突然有一天，我的工资被拖欠，准确来说是大家的，校长告诉我们，不要着急，在十日之内，工资一定发放。
“我们相信了他，各司其职，继续工作，十日后，工资没发，校长再次出面告诉我们，抱歉，因为一些不可抗力，所以，工资将在下月与下月的工资一起发放，我们心里虽然嘀咕，却仍就工作，这时我手中的存款已经不多，上海工资高消费高，一个年轻女孩是攒不到多少钱的。
“房东警告我，如果我在三日内交不齐房租，那么，我将被扫地出门，我不想露宿街头，我没有朋友，没人愿意借钱给我，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第三日很快在我的不期待中到来，我告诉房东，我没有钱，请求他宽限，等到这个月月末我的工资发放，我一定交，他冷笑，告诉我，没有钱，便借，他不是做慈善的，我告诉他我的窘境，他便带着我到一个黑老大面前，让我向他借款，我借了一个月的房租，我想，工资很快发放，我很快便能还钱。
“月末，我们按着约定到校长办公室要工资，里面却已经人去楼空，我们抓住校长秘书，问他校长在哪，他告诉我们，校长卷款跑路了，昨天夜里便已经登上了到美国的船。
“我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我立即跑回屋子要收拾东西离开，我有师资证书，我可以到其他地方继续教书，我收拾好东西要离开，却被人从身后偷袭，当我醒来时，我已经被卖到了妓院。
“我与其他小姑娘被关在黑屋里，伸手不见五指，这让我想起从前，其他姑娘都在哭，人类的悲喜并不相同，我只觉得吵闹，我主动提出要见背后的老板，我见到了梅老板，我告诉她，我读过书，我可以看账本，我可以替她做事，模样清秀的姑娘一抓一大把，可能看账本的没几个，她看着我，手中拿着烟斗，端详，吐出一口白烟，她说，你很聪明，可你对你的美貌一无所知。
“我有说过我很漂亮吗？我从没注意到这点，我一直在逃亡，美貌是最没用的东西，它是随身携带的珠宝，不好变现，而且极易引来杀身之祸。
“起初我不肯就范，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将吃饭的碗摔碎，拿着瓷器碎片往脸上划，划出一道极深的疤痕，我是最怕疼的一个人，我被带到梅老板面前，梅老板看着我，我告诉她，我的皮囊已经破损，这条疤痕不可能抹去，我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她可以将我转卖，卖到下层妓院，可那得到的钱不足以弥补她的损失，摆在她面前的最好解决方法便是，任用我成为管理人员，一个妓女能为她赚多少钱，一个优秀的职工又能为她赚多少钱，她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她突然一笑，提笔，在我脸上写画，她拿了一面镜子给我，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条丑陋的疤痕被绘成了一杆竹。
“我有了单独的房间。
“我观察着妓院里的一切，妓女、嫖客、相帮，我尝试和他们交流，他们其中有一些人很热心，或许是因为没人关注过他们的精神世界，他们谈论自己，原生家庭，社会，所见所闻，我知道了很多，我将我所知道的、所见闻的都写成了一本书，我投稿，石沉大海。
“其中让我最记忆深刻的一个人是一个妓女，她中等身材，中等相貌，一切既不算好也不算坏，那时我正是极端，极端的好，极端的坏，对好与坏之间的灰色地带鄙夷至极，我常常忽略她，她实在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谁也没有能想到，那样的一个人，既然有那么强的生命力。”
沉默。
“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个妓女的自述。”
陈轻舟停笔。
“她被人救下，那人自称陈浮休。”
客人垂眸，指尖轻叩，一字一顿：“陈浮休。好名字，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谢随之的弟弟？”不待回答：“让我来会会这位贤侄。”
就见房门轻开，梅老板裹挟着一阵醉人的香风上前，手中持着一把羽毛扇子。
“曹先生，我来迟了，先自罚三杯。”
梅老板浅笑着，拎起酒壶徐徐倒了第一杯白酒。
梅老板举起酒杯：“这第一杯酒，祝曹先生金玉满堂。”
一饮而尽。
梅老板拎起酒壶倒了第二杯白酒。
“这第二杯酒，祝曹先生平步青云。”
滴酒不剩。
最后一杯酒，梅老板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柔情似水遥遥相望。
“这第三杯酒，祝曹先生名扬天下。”
三杯饮毕，一旁自有人喝彩：“梅老板，好酒量！”
梅老板轻声道：“好酒量不及曹先生大人有大量。”
曹先生不置一词，只问：“你如何不祝我万事如意？”
梅老板拎着酒壶倒了一杯白酒，在曹先生唇上一点：
“金钱，权力，名利，有这三样，万事自如意。”
梅老板反手吻在曹先生嘴唇点过处。
饮酒。
梅老板笑着将酒杯翻转，滴酒不剩的意思：“谢曹先生款待。”
曹先生神情不变，目中无物。
“梅老板有话直言。”
梅老板不恼，信手取了一颗枇杷：“那丫头丢了我群芳院的人，我群芳院也容不得这么没规矩的丫鬟，她在后厨烧火，我原想着她有几分姿色，磨两年性子再放出来接客，没想到，她以下犯上冲撞了您，按着规矩，要打要罚随您的便，只是……”
梅老板将剥好的枇杷递给曹先生。
曹先生只道：“陈公子是我已故弟弟的知心好友，刎颈之交。”
梅老板便知此事该如何处置，她垂眸。
一只手放下枇杷。
一只手拿起枇杷。
青竹问：“这枇杷是单我一个人有，还是大家都有？”
陈轻舟嗅了两下，故作皱眉：“哪的醋坛子翻了？”
青竹将枇杷一分为二，递了一半给女孩，女孩怯怯的看着她，青竹硬塞进她嘴里，嘴里说着：“吃吧！没人下毒，吃不死人。”
青竹扭头看陈轻舟：“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青竹一抬下巴：“她怎么办。英雄有功夫傍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有法子，美人可没有，你大放厥词，说的什么话可还记得？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陈轻舟道：“山人自有妙计，我预备拿她做个典型，写篇文章发到报纸预热预热。”她看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青竹冷笑：“她哪来什么名字？梅扒皮只有把人放出来接客的时候才给人取名字，什么牡丹、芍药、荷花，其余的一律一、二、三、四、五排着走。”
“梅扒皮？听起来你怨念极深。”
“我恨不得扒她的皮、抽她的筋、喝她的血、吃她的肉。”青竹冷冷道。
陈轻舟拿出纸和笔：“介意么？”
青竹昂首：“请务必将我说的每一个字记下来。这句话不用。”
陈轻舟点头，提笔写下：
【一个妓女的自述】
“可以开始了。”
青竹开口道：“我是一个妓女，在妓女的身份之前，我是一个人，一个和诸位听众看客一样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性格、相貌、爱好、思想，这些，通常会因为妓女这一低贱的身份被人抹去，这是人的通病，人们总是希望他人符合刻板印象，文人穿长衫，医生白大褂，商人是胖子，夫子一定是个留着白胡子的瘦老头，最好垂着辫子，而人，通常又会因为社会的、他人的刻板印象改变自己，与刻板印象靠拢。
“您一定会觉得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因为这话实在不像一个妓女所能说出来的，它应当出自一个外国的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之口，而不是一个妓女，这便是您的愚昧了。
“我没有离奇的出生，没有传奇的故事，我出生在一个不太贫穷也不太富裕的家庭里，有三个兄弟姐妹，我是家中次女，我们有自己的土地，不算大也不算小，我们以此生活，不出意外，我应当平平静静的过完自己的一生，嫁给一个农夫，耕种，劳作，生下三四个孩子，男孩成为农夫，娶农夫的女儿，女孩嫁给农夫，耕种，农作，以此循环往复，许多代，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但生活总喜欢给你当头一棒。
“我们遇到了干旱，一连数月不下雨，炎热，庄稼都枯死，土地都裂成一块一块，村里组织献祭，每家每户各出一袋粮食，贡品，还要三十六个童男，三十六个童女，取胸骨、肱骨、椎骨、肋骨，制成白骨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殊荣，要看小孩的生辰八字，我被选中了，人家说我是金童玉女命，我不信命，像我一样被选中的有七十二个，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富户人家的一个没有。
“许多年都过去了，我仍记得那个场景，我们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没有门窗的屋子里，由人看守，三班一换，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小孩的抽啼声，我们惊恐，害怕，对死亡的恐惧，对干旱的厌恶，至今仍深深的充斥在我脑里，午夜梦回，我常常想起曾经，看到黑暗，那种窒息感涌上心头，我仍未逃离。
“献祭的时间渐渐逼近，我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我不想死，我摸清楚了换岗时间，团结了所有能团结的孩子，只待一个时机，我便要逃离，我不知道路在何方，我只知道，先活下去。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看守我们的人昏昏睡去，我摸准这个时间，领导一众孩子，逃了出去，我们拼命的跑，跑，向前跑，我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活下去这一个念头，以至于队伍里何时少了一个人都没有发现，待我们翻过一面山，突然有人惊呼，我回头，见漫山的篝火，一个孩子领在前方，身后跟着数十位大人。
“叛徒。
“我们被抓了回去，我被单独关在一个笼子里，这时我所受到的便不仅仅只是禁闭，我被肆意的打，虐待，鞭子一下又一下的抽在我背上，我不能哭，紧咬着牙，他们在笑，魔鬼，他们想看我被打的遍地找牙求饶，我偏不要他们如意，他们不敢让我死，因为我是要被献祭的童女，却在其他地方折磨我，数日不给吃的，只喂些水，我发誓，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便要他们生不如死。
“我蛰伏着，随时等待着时机，扑上去，咬断他们的脖颈。
“很快，在献祭的前日，机会来了。
“血流了一地。”
陈轻舟抬头看她。
“别这样看我，他们罪有应得，他们不死，死的人便是我了。
“我听到他们在烈火中哀嚎，求饶，我坐在地上盯着，我知道，他们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那个神婆不知道骗了多少钱，害了多少人。
“现在，我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我选择上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往南方走，我听人家说的，江浙富户，富得流油，香市，一些善男信女解囊布施，攒个三五年便能安家落户，买田造屋，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屋子。
“在路上，我遇到一对母子，女的四十来岁，男的二十来岁，人很热情，很健谈，慈眉善目，不像坏人，那时我口干舌燥，当他们知道我已经三四天没有吃过东西时，他们主动分我一块窝窝头，我吃了下去，没事，我们并肩走了一段路，我爱上了那个儿子，他很好，我走不动，他背我，我靠在他背上，他说笑话逗我开心，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想，和他在一起，再穷，再苦，我都愿意。
“我们到了县城，他们告诉我，县长家要用人，包吃包住，每月还有工钱，我们三个一块去，省吃俭用，攒钱，过不了几年，便能有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
“我们去应聘，人家一次性给了三十块大洋，让我们数，看对不对，我把钱拿在手里数，三十块大洋一块不少，我说对的对的，于是人家让我们在上面签字，我说我不识字，人家便让我在上面划一条线，我划线，人家把纸收起来，便有人带我去剪头发洗澡，怕有虱子。
“那钱在妈妈手里，从此，我便再没见过他们。
“我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在县长家干活，因为卖身契在人家手里，所以吃了不少苦头，我计划着逃离，我心思藏得很好，没人发现，我谋划，赢得了县长夫人的信任，县长夫人对我很好，教我读书识字，她是个好人，我的心像奶油一般融化，留下和逃离两种想法在我脑中交织，打架，我愿意永远的留在她身边，可我不想当奴才，生死大权在别人手里。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一件事坚定了我的想法。
“那时我十五岁，亭亭玉立，县长是个四十岁的老头，肚子里填满了美色酒肉，像怀胎十月，他老来得子，唯一一个儿子宝贝得不行，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歹竹出好笋，他儿子是个好人，我初到县长家，常吃不饱饭，他便偷摸藏两个白面馒头给我，我蹲在地上啃馒头，看着他替我扫地，边啃边想，他和县长夫人不愧是母子，一样的心善，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县长夫人的儿子。
“那是在一个黎明的清晨，天蒙蒙亮，一个嬷嬷拿了把铲子给我，令我到后花园挖坑，县长得了株洛阳的牡丹，要移植栽种，我接过铲子走向后花园，挖坑，半寸，一寸，没人告诉我要挖多深，我便凭感觉来，我突然感觉铲子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以为是石头，我往下挖，就看见一抹白，我心下一动，继续往下挖，就见一个头骨，人的头骨，我浑身僵硬，手脚冰冷，我听到人的脚步声，我连忙将土回填，一只手轻拍我的肩膀，我无比僵硬的回头。
“是县长公子。
“我们四目相对，他沉默着，手颤抖地拂开尘土，然后失声痛哭，肩膀一颤一颤，像展翅的蝴蝶，他告诉我，这是他的生母，一个被人□□，监禁，生下孩子后被人杀害的可怜女子，她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未婚的夫婿，当她满怀对未来的期待踏上出嫁的窄道时，她不会想到，不久以后自己会被人掳走，然后，幸福像手里的沙，溜走。
“他恨他的父亲，他决意要逃离，可他还有一个母亲，县长夫人，他做不到抛开她，自私的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他有许多未尽之言，嬷嬷来了，我们约好凌晨一点再见。
“凌晨一点，在花园，他递给我一个盒子，里面是一百大洋和一封推荐信，他让我到上海去，上海有师范学校，每期十块大洋的学费，包吃包住，读三年书，第四年实习，毕业可以领到一张小学师资证书，可以被推荐到乡下小学做夫子，他希望我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我不再动摇，我到上海去。
“我认认真真的读了两年书，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单字一个立，因为我表现很好，所以跳级到了四年级，四年级实习，学生问我是美丽的丽吗？我告诉他，是自立的立，那时我是真的想好好读书，拿到师资证书，做老师，将知识的火种传递。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我拿到了师资证书，我所实习的那所学校的校长对我评价很好，他在推荐信里写，我很有可能成为当代孔子，当时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所学校，一所在南市，一所在极偏远的西北，据说由一个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创立，她姓孔，她写信给我，请求我加入她，言辞诚恳，姿态卑微，我拒绝了，理想填不饱肚子，另一位被邀请的同学戏弄她，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在上海最繁华的街口三拜九叩，她愿意加入，没人觉得她会这么做，可她的确这么做了，那个同学最后也没去，我们一块到南市的学校教书。”
陈轻舟笔尖一顿。
三拜九叩，连续三次一下跪三叩首，在上海最繁华的街口。
“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我成为了一位教师，工作在上海，每个月有十七块大洋的薪水，有自己的一间屋子，虽然是租的，这是从前那个在田间地里干活的我所想不到的，可故事还没有结束，我勤勤恳恳的上课、批改学生的功课，我也如实拿到薪水，第一个月，第二个月，第三个月，突然有一天，我的工资被拖欠，准确来说是大家的，校长告诉我们，不要着急，在十日之内，工资一定发放。
“我们相信了他，各司其职，继续工作，十日后，工资没发，校长再次出面告诉我们，抱歉，因为一些不可抗力，所以，工资将在下月与下月的工资一起发放，我们心里虽然嘀咕，却仍就工作，这时我手中的存款已经不多，上海工资高消费高，一个年轻女孩是攒不到多少钱的。
“房东警告我，如果我在三日内交不齐房租，那么，我将被扫地出门，我不想露宿街头，我没有朋友，没人愿意借钱给我，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第三日很快在我的不期待中到来，我告诉房东，我没有钱，请求他宽限，等到这个月月末我的工资发放，我一定交，他冷笑，告诉我，没有钱，便借，他不是做慈善的，我告诉他我的窘境，他便带着我到一个黑老大面前，让我向他借款，我借了一个月的房租，我想，工资很快发放，我很快便能还钱。
“月末，我们按着约定到校长办公室要工资，里面却已经人去楼空，我们抓住校长秘书，问他校长在哪，他告诉我们，校长卷款跑路了，昨天夜里便已经登上了到美国的船。
“我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我立即跑回屋子要收拾东西离开，我有师资证书，我可以到其他地方继续教书，我收拾好东西要离开，却被人从身后偷袭，当我醒来时，我已经被卖到了妓院。
“我与其他小姑娘被关在黑屋里，伸手不见五指，这让我想起从前，其他姑娘都在哭，人类的悲喜并不相同，我只觉得吵闹，我主动提出要见背后的老板，我见到了梅老板，我告诉她，我读过书，我可以看账本，我可以替她做事，模样清秀的姑娘一抓一大把，可能看账本的没几个，她看着我，手中拿着烟斗，端详，吐出一口白烟，她说，你很聪明，可你对你的美貌一无所知。
“我有说过我很漂亮吗？我从没注意到这点，我一直在逃亡，美貌是最没用的东西，它是随身携带的珠宝，不好变现，而且极易引来杀身之祸。
“起初我不肯就范，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将吃饭的碗摔碎，拿着瓷器碎片往脸上划，划出一道极深的疤痕，我是最怕疼的一个人，我被带到梅老板面前，梅老板看着我，我告诉她，我的皮囊已经破损，这条疤痕不可能抹去，我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她可以将我转卖，卖到下层妓院，可那得到的钱不足以弥补她的损失，摆在她面前的最好解决方法便是，任用我成为管理人员，一个妓女能为她赚多少钱，一个优秀的职工又能为她赚多少钱，她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她突然一笑，提笔，在我脸上写画，她拿了一面镜子给我，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条丑陋的疤痕被绘成了一杆竹。
“我有了单独的房间。
“我观察着妓院里的一切，妓女、嫖客、相帮，我尝试和他们交流，他们其中有一些人很热心，或许是因为没人关注过他们的精神世界，他们谈论自己，原生家庭，社会，所见所闻，我知道了很多，我将我所知道的、所见闻的都写成了一本书，我投稿，石沉大海。
“其中让我最记忆深刻的一个人是一个妓女，她中等身材，中等相貌，一切既不算好也不算坏，那时我正是极端，极端的好，极端的坏，对好与坏之间的灰色地带鄙夷至极，我常常忽略她，她实在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谁也没有能想到，那样的一个人，既然有那么强的生命力。”
沉默。
“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个妓女的自述。”
陈轻舟停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