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轻舟搁笔,将纸递给她看:“你口述得太好。”
青竹接过,忽的一笑:“你的字,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哦,是吗,你想象中的我的字是什么样的?”
“我想象中的你的字是个老年人,而实际上却是个孩童。”
陈轻舟一笑:“我的字,是不大好看,因为是要送到印刷所的,写得潦草,不方便辨识,容易引起歧误。”
“我不是这个意思,”青竹道:“西班牙画家毕加索有一句名言,‘我花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像孩童一样画画’。”
陈轻舟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故而一笑。
陈轻舟道:“你真是一个妙人,我想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这篇文章刊登出去,你或许能成为一位作家,重新成为一名老师,当代孔子。”
“借你吉言,但我想你的家人不会希望你和一个妓女扯上关系,成为朋友。”
陈轻舟看她:“他们的想法是他们的,我的想法是我的,是我要和你成为朋友,而不是他们。”
青竹将纸递还,深深看了陈轻舟一眼:“你也是个妙人。”
“谬赞。”
陈轻舟含笑,接回:“这篇文章其中细节要模糊化处理,为保护隐私,待我修改完毕后将在两个工作日内另抄送一份给你,审查。”
青竹却道:“不必,不必模糊化处理。”
陈轻舟劝她:“模糊化处理还是要的,不然会对你个人生活造成负面影响。”
青竹只说:“我心意已决。”她看向一直在一旁的女孩:“她你打算怎么处置?”
陈轻舟一愣,道:“先花钱将她买下吧,带回家去,到医院做体检,看看有没有疾病,有便治,没有皆大欢喜,她要留下,便在我身边做事,改名,识字,读书,我养着她。”
青竹摇头:“你一个人既要工作又要带一个孩子,恐怕多有不便。”
女孩一双眼惶恐地看着陈轻舟、青竹。
陈轻舟伸手轻抚女孩的背,替她拍去身上的尘埃,柔声道:“我既然救下她,便不能不负责任。”
青竹不置一词:“为什么不问问有没有要收养女孩的人家了?”
陈轻舟道:“如果她四岁,那么我会这么做,可惜她十四岁,一户人家要收养一个十四岁没有任何关系的女孩,目的只有一个,要一个免费的用人,顺便在婚嫁上捞一笔财。”
陈轻舟收回手:“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这么做的目的也多有不纯。”
“为什么不将她送回她父母膝下了?”青竹道:“她或许是被拐卖,又或者被逼无奈。”
女孩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看着陈轻舟,泫然欲泣。
“请您收留我,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得罪了一个大人物,我爹娘为给我哥哥娶媳妇三块大洋便把我卖了,您将我送回去,他们只会为彩礼嫁妆又再卖我一次,我会得可多了,做饭、洗碗、洗衣服样样在行,我吃得不多,很好养活,每天只要两个窝窝头,我绝不给您添麻烦,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陈轻舟不言语。
一滴泪划过脸庞。
“请您收留我。”
陈轻舟来不及阻拦,就见女孩“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女孩抬头,额头红肿:“请您收留我。”
陈轻舟深深叹了口气。
青竹皱眉问:“你说你得罪了一个大人物,是谁?”
女孩看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天字一号包厢的客人。”
“天字一号包厢……”青竹思索。
灵光乍现。
青竹眉头皱得更深:“曹寿德?”
陈轻舟看她。
青竹道:“钱老板女儿孩子的干爹,大汉奸。”
她深深看女孩一眼:“你今天运气很好,遇到了‘陈浮休’,换个人,你今天非死既残。”
她又看向陈轻舟:“你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陈浮休救下她是一桩美谈,你救下她,”一顿:“总之,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陈轻舟“嗯”了一声,将青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青竹起身,打开首饰盒,就见首饰盒盒底一个暗格,内中一本牛皮本。
青竹取出递给陈轻舟:“这是我毕生的心血。”
陈轻舟便知这是青竹口中那本投稿但石沉大海的书。
青竹一手抱起女孩,另一手握住陈轻舟的手,只见她在衣柜前停步,打开衣柜柜门,将一柜子的衣物尽数拨至左手侧,右手边赫然是一扇暗门。
青竹目光灼灼:“我送你们出去,暗道,希望你兑现你的承诺,永远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暗门开,一条窄路。
在奔跑中,陈轻舟想,青竹真是一个无比天真的人。
“这是你的私生女?”陈浮休问,他看着陈轻舟身旁站着的女孩。
陈浮休嘴里吃着麦芽糖,嚼,嚼,嚼。
他又自顾自的否认:“不对,你二十好几,生不出十三四岁的女儿。”
他突然一个机灵,鲤鱼打滚:“你就那么爱那个000,甘愿没名没分不求回报的给他带孩子?不对,没听说他有私生女,难不成当妹妹一直养在乡下?”
陈轻舟冷冷看着他:“你适合当一个作家,想象力丰富,千万不要去做一个科学家,否则科学将倒退二十年。”
陈轻舟遂三言两语的向陈缬、陈浮休、谢随之三人解释清楚,只隐去了青竹。
陈轻舟道:“我打算将她养在身边。”
陈缬漫不经心,拨弄指甲,点头:“那便养着呗,多双筷子的事,叫宋妈领下去。”
谢随之并不赞同:“你应当先将她的背景身世调查清楚。”
陈浮休则问:“能让她帮我写作业吗?”
三人同时开口:“不能!”
陈浮休抿嘴,意兴阑珊,吃着麦芽糖,嚼,嚼,嚼。
“别管他。”陈缬问陈轻舟:“你打算给她起个什么名字?不如取名如意。”
陈轻舟俯身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犹豫片刻:“我,我叫凤英,姓孟。”
陈轻舟点头:“孟凤英,不错,不如沿用这个名字。”
陈缬问:“真的不打算采用我的方案?如意,朗朗上口,姓金,金玉满堂,寓意极佳。”
金姨太名唤金如意。
陈轻舟无可奈何道:“姨母,死者为大。”
陈缬耸肩。
谢随之则说:“新名新气象,沿用从前的名字,或许不佳。”
陈浮休探头:“叫她玉楼如何?孟玉楼。”
陈轻舟看他一眼:“你这个名字刁钻。”
陈缬只当没听见,一面拨弄指甲,想这指甲油不错,油光水滑。
谢随之则是不知道陈轻舟、陈浮休在说什么。
谢随之道:“孟玉楼,这个名字不错,为什么说刁钻?”
陈浮休一笑,陈轻舟看向女孩:“我尊重她的意见。”
一时陈缬、陈浮休、谢随之目光齐齐看向女孩。
孟玉楼,《金瓶梅》里西门庆的小妾。
女孩轻声道:“我喜欢我从前的名字。”
陈轻舟点头:“那便这么定了,孟凤英。”
陈缬皱眉:“不如改姓,姓陈,从此便和她生父母家没了关系。”
陈轻舟知道陈缬的意思,怕到时候跳出个生父母摘桃。
陈轻舟道:“我并不是为了回报才养她的。”
女孩开口:“我愿意改姓姓陈,”陈轻舟看她:“在他们为了三块大洋把我卖了的时候,他们便已经不是我父母。”
陈缬饶有兴致地看她:“哦?那如果有一天他们哭哭啼啼的来找你,说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要认回你了?”
女孩冷笑:“早做什么去了?”
陈缬拍手笑道:“不错,叫宋妈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吧,姓便不用改了,还叫孟凤英。”
孟凤英躺在柔软得像云朵一样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吊着的灯,只觉得梦一场,两个小时前,她蹲在灶台前扇火,身后大妈在闲聊,一个相帮掀帘而入,喊天字一号包厢的客人要壶热水,两个小时后的现在,她在独属于自己的宽敞的卧室里,在独属于自己的柔软的床上,没有喧闹,没有吵杂,没有胭脂混合着酒水难闻刺鼻的气味,盯着天花板上耀眼夺目的灯。
睁眼。
素白的天花板。
孟凤英猛地起身,环顾四周,一间富丽堂皇的、陌生的屋子。
她下床,踩上一块柔软的兔皮地毯。
孟凤英赤脚开门,只身穿一件睡裙。
走廊。
楼梯。
一楼大厅。
她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
餐厅里一位女郎皱眉看她:“怎么不换衣服穿鞋便下来了?”
她认得她,‘陈浮休’。
孟凤英便要往她怀里去,刚迈步,她便听她说:“别动。”
孟凤英看她。
‘陈浮休’起身走到她身前,一手将她抱住,抱到餐厅里餐桌前的一张椅子上,一面扭头吩咐用人:“找一双鞋来。”
孟凤英拘谨坐在餐桌前,一张圆形餐桌,五张椅子,另三张依次坐着一对母子、一个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一笑。
“是吃不惯西餐吗?”他轻声问。
‘陈浮休’随即又吩咐道:“让厨房做一份中餐来。”
她问她:“你习惯吃豆浆油条还是包子稀饭?”
就听一个少年声音响起:“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在照顾一个低能儿吗?”
贵妇人冷冷开口:“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她对她温柔友善一笑,孟凤英曾在报纸上看见一个电影明星对着乞丐孤儿露出同样的笑。
少年耸肩:“我的意思是,你们吓到她了,关心如潮水,可惜她是只旱鸭子。”
少年颔首:“我叫陈浮休。”
陈浮休?
孟凤英看向女郎。
女郎对她一笑:“事急从权,陈轻舟。”
鬼使神差,孟凤英向她伸出手:“孟凤英。”
陈轻舟一愣,孟凤英顿时懊悔,低头,却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孟凤英抬头。
陈轻舟莞尔一笑,微歪着头,带着几分稚气。
两人握手。
陈轻舟问:“你想吃中餐还是西餐?”
孟凤英道:“西餐。”
陈轻舟遂对用人说:“让厨房不必做了。”
孟凤英低头,面前是一份英式早餐,鸡蛋、培根、吐司,一对刀叉。
左刀右叉还是左叉右刀?
孟凤英不动声色地观察,就见陈浮休突然说:“我要一份牛排,现在就要。”
陈缬皱眉:“你不刚吃了一份意面吗?”
陈浮休说:“我不管。”
陈缬眉头皱得更深,谢随之便要叫厨房做一份牛排,全熟,陈轻舟开口:“不如吃一片培根。”
陈轻舟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切割盘中的培根,动作缓慢,另拿了一只盘子装给陈浮休。
陈浮休胡乱塞进嘴里。
孟凤英拿起刀叉,学着陈轻舟的动作,生涩而坚定地切割盘里的培根。
陈浮休起身,“我吃饱了。”他跑到厕所,对着马桶将方才塞进嘴里的培根尽数吐出,按下按钮,冲水。
餐厅。
陈轻舟拿餐巾纸擦手,一面看向孟凤英:“吃完早餐我带你到医院体检,时间仓促,来不及为你置办衣物,先暂且委屈你穿着我的旧衣,待到我空闲本周礼拜天再带你到成衣店购置,亦或者我拿二十块钱给你,你自己看着买,你来时穿着的那身衣物昨日我叫用人拿去清洗,没提前告诉你,是我的疏忽。”
孟凤英茫然无措,微红着脸,手中紧握着刀叉:“可以,可以再说一遍吗?我没听清。”
陈缬笑道:“长难句。”
陈轻舟一顿:“吃完饭我带你到医院体检,时间仓促所以来不及为你置办衣物,你先穿着我的衣裳应付几日,等我得空再带你到成衣店购置,或者我拿钱给你,你看着买,你来时穿着的衣服被用人拿去清洗,我忘告诉你了。”
陈缬故意问:“这次听清了吗?”
孟凤英羞红了脸,点头,声细如蚊:“听清了。”
陈轻舟无奈道:“姨母,你别逗她了。”
陈缬耸肩:“小孩子就是拿来逗的,若一个二个都像你、浮休,那多没意思。”
陈轻舟问:“那谢随之便有意思?”
谢随之动作一顿。
陈缬道:“我比大公子大不了几岁。”
孟凤英一双漆黑的眼闪烁,想,这个大哥哥叫谢随之,陈浮休应当是他弟弟,可两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也不是一个姓,反倒是陈轻舟、陈浮休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且一样姓陈,他两却并不是亲姐弟,陈轻舟叫陈浮休母亲是姨母,那便是表姐弟咯,陈姨母和谢随之关系似乎不睦,两个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她叫他‘大公子’,两个人相差不了几岁,显然不是亲母子,陈轻舟、陈浮休、谢随之关系倒是不错,陈轻舟在外用陈浮休的名号,谢随之很关心陈浮休,却只是惯着他,不问的溺爱,陈轻舟嫌他至极,却比谢随之更了解陈浮休,精神世界。
孟凤英若有所思。
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孟凤英放下刀叉,拿起面前一方素白的帕子擦嘴,道:“我吃饱了。”
“吃饱了?”陈轻舟看她:“厨房有意面、披萨、吐司,现做的。”
孟凤英放下手中素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叠好。
孟凤英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似水的绸缎,像鱼一样从她手中溜走,她声音颤抖着:“这,这真是给我的?”
陈轻舟垂眸,“嗯”了一声:“一些旧衣,还是我初来姨母家置办的。试试看合不合身。”
孟凤英于是站在镜子前,一件一件地试穿着,后背一阵一阵的发热,整个人晕头转向,只觉得自己是个贪财好色的土财主,偶然误入一处洞穴,洞穴里遍地的金银财宝,还有数十个美人殷勤的要侍奉自己,陈轻舟脸色却越来越沉,像不加一滴水的在研墨。
孟凤英捡起最初伸手触摸的那件绸缎,换上,阴凉凉的洞穴,潮湿,滴答滴答,水在作响,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美人顿时化作枯骨,金银财宝尽是石块,一切不过梦一场,她还是那个贪财好色的土财主,什么都没变。
孟凤英沉默地将绸缎脱下,她看到满地狼藉的衣服,她弯腰,将衣服尽数捡起,一件一件的叠好,放回箱子里。
她看着满箱子的衣服,琳琅满目,一句一句仿佛魔咒般在她耳边低语。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
孟凤英猛地将箱子合拢,她一下子瘫软在地,地上冰冷,犹如冰窖。
陈轻舟问她:“合身吗?”
一件件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服帖。
孟凤英闭眼,声音沙哑:“我还是穿我从前的衣服。”
“为什么?不喜欢吗?还有许多件,一衣柜,你可以慢慢的试,我陪你。”
伊甸园的蛇吐着信子,竖瞳,思、思、思。
“那是你的,不是我的。”
半响,一只手轻摸她的头,叹息。
“好孩子。”
青竹接过,忽的一笑:“你的字,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哦,是吗,你想象中的我的字是什么样的?”
“我想象中的你的字是个老年人,而实际上却是个孩童。”
陈轻舟一笑:“我的字,是不大好看,因为是要送到印刷所的,写得潦草,不方便辨识,容易引起歧误。”
“我不是这个意思,”青竹道:“西班牙画家毕加索有一句名言,‘我花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像孩童一样画画’。”
陈轻舟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故而一笑。
陈轻舟道:“你真是一个妙人,我想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这篇文章刊登出去,你或许能成为一位作家,重新成为一名老师,当代孔子。”
“借你吉言,但我想你的家人不会希望你和一个妓女扯上关系,成为朋友。”
陈轻舟看她:“他们的想法是他们的,我的想法是我的,是我要和你成为朋友,而不是他们。”
青竹将纸递还,深深看了陈轻舟一眼:“你也是个妙人。”
“谬赞。”
陈轻舟含笑,接回:“这篇文章其中细节要模糊化处理,为保护隐私,待我修改完毕后将在两个工作日内另抄送一份给你,审查。”
青竹却道:“不必,不必模糊化处理。”
陈轻舟劝她:“模糊化处理还是要的,不然会对你个人生活造成负面影响。”
青竹只说:“我心意已决。”她看向一直在一旁的女孩:“她你打算怎么处置?”
陈轻舟一愣,道:“先花钱将她买下吧,带回家去,到医院做体检,看看有没有疾病,有便治,没有皆大欢喜,她要留下,便在我身边做事,改名,识字,读书,我养着她。”
青竹摇头:“你一个人既要工作又要带一个孩子,恐怕多有不便。”
女孩一双眼惶恐地看着陈轻舟、青竹。
陈轻舟伸手轻抚女孩的背,替她拍去身上的尘埃,柔声道:“我既然救下她,便不能不负责任。”
青竹不置一词:“为什么不问问有没有要收养女孩的人家了?”
陈轻舟道:“如果她四岁,那么我会这么做,可惜她十四岁,一户人家要收养一个十四岁没有任何关系的女孩,目的只有一个,要一个免费的用人,顺便在婚嫁上捞一笔财。”
陈轻舟收回手:“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这么做的目的也多有不纯。”
“为什么不将她送回她父母膝下了?”青竹道:“她或许是被拐卖,又或者被逼无奈。”
女孩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看着陈轻舟,泫然欲泣。
“请您收留我,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得罪了一个大人物,我爹娘为给我哥哥娶媳妇三块大洋便把我卖了,您将我送回去,他们只会为彩礼嫁妆又再卖我一次,我会得可多了,做饭、洗碗、洗衣服样样在行,我吃得不多,很好养活,每天只要两个窝窝头,我绝不给您添麻烦,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陈轻舟不言语。
一滴泪划过脸庞。
“请您收留我。”
陈轻舟来不及阻拦,就见女孩“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女孩抬头,额头红肿:“请您收留我。”
陈轻舟深深叹了口气。
青竹皱眉问:“你说你得罪了一个大人物,是谁?”
女孩看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天字一号包厢的客人。”
“天字一号包厢……”青竹思索。
灵光乍现。
青竹眉头皱得更深:“曹寿德?”
陈轻舟看她。
青竹道:“钱老板女儿孩子的干爹,大汉奸。”
她深深看女孩一眼:“你今天运气很好,遇到了‘陈浮休’,换个人,你今天非死既残。”
她又看向陈轻舟:“你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陈浮休救下她是一桩美谈,你救下她,”一顿:“总之,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陈轻舟“嗯”了一声,将青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青竹起身,打开首饰盒,就见首饰盒盒底一个暗格,内中一本牛皮本。
青竹取出递给陈轻舟:“这是我毕生的心血。”
陈轻舟便知这是青竹口中那本投稿但石沉大海的书。
青竹一手抱起女孩,另一手握住陈轻舟的手,只见她在衣柜前停步,打开衣柜柜门,将一柜子的衣物尽数拨至左手侧,右手边赫然是一扇暗门。
青竹目光灼灼:“我送你们出去,暗道,希望你兑现你的承诺,永远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暗门开,一条窄路。
在奔跑中,陈轻舟想,青竹真是一个无比天真的人。
“这是你的私生女?”陈浮休问,他看着陈轻舟身旁站着的女孩。
陈浮休嘴里吃着麦芽糖,嚼,嚼,嚼。
他又自顾自的否认:“不对,你二十好几,生不出十三四岁的女儿。”
他突然一个机灵,鲤鱼打滚:“你就那么爱那个000,甘愿没名没分不求回报的给他带孩子?不对,没听说他有私生女,难不成当妹妹一直养在乡下?”
陈轻舟冷冷看着他:“你适合当一个作家,想象力丰富,千万不要去做一个科学家,否则科学将倒退二十年。”
陈轻舟遂三言两语的向陈缬、陈浮休、谢随之三人解释清楚,只隐去了青竹。
陈轻舟道:“我打算将她养在身边。”
陈缬漫不经心,拨弄指甲,点头:“那便养着呗,多双筷子的事,叫宋妈领下去。”
谢随之并不赞同:“你应当先将她的背景身世调查清楚。”
陈浮休则问:“能让她帮我写作业吗?”
三人同时开口:“不能!”
陈浮休抿嘴,意兴阑珊,吃着麦芽糖,嚼,嚼,嚼。
“别管他。”陈缬问陈轻舟:“你打算给她起个什么名字?不如取名如意。”
陈轻舟俯身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犹豫片刻:“我,我叫凤英,姓孟。”
陈轻舟点头:“孟凤英,不错,不如沿用这个名字。”
陈缬问:“真的不打算采用我的方案?如意,朗朗上口,姓金,金玉满堂,寓意极佳。”
金姨太名唤金如意。
陈轻舟无可奈何道:“姨母,死者为大。”
陈缬耸肩。
谢随之则说:“新名新气象,沿用从前的名字,或许不佳。”
陈浮休探头:“叫她玉楼如何?孟玉楼。”
陈轻舟看他一眼:“你这个名字刁钻。”
陈缬只当没听见,一面拨弄指甲,想这指甲油不错,油光水滑。
谢随之则是不知道陈轻舟、陈浮休在说什么。
谢随之道:“孟玉楼,这个名字不错,为什么说刁钻?”
陈浮休一笑,陈轻舟看向女孩:“我尊重她的意见。”
一时陈缬、陈浮休、谢随之目光齐齐看向女孩。
孟玉楼,《金瓶梅》里西门庆的小妾。
女孩轻声道:“我喜欢我从前的名字。”
陈轻舟点头:“那便这么定了,孟凤英。”
陈缬皱眉:“不如改姓,姓陈,从此便和她生父母家没了关系。”
陈轻舟知道陈缬的意思,怕到时候跳出个生父母摘桃。
陈轻舟道:“我并不是为了回报才养她的。”
女孩开口:“我愿意改姓姓陈,”陈轻舟看她:“在他们为了三块大洋把我卖了的时候,他们便已经不是我父母。”
陈缬饶有兴致地看她:“哦?那如果有一天他们哭哭啼啼的来找你,说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要认回你了?”
女孩冷笑:“早做什么去了?”
陈缬拍手笑道:“不错,叫宋妈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吧,姓便不用改了,还叫孟凤英。”
孟凤英躺在柔软得像云朵一样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吊着的灯,只觉得梦一场,两个小时前,她蹲在灶台前扇火,身后大妈在闲聊,一个相帮掀帘而入,喊天字一号包厢的客人要壶热水,两个小时后的现在,她在独属于自己的宽敞的卧室里,在独属于自己的柔软的床上,没有喧闹,没有吵杂,没有胭脂混合着酒水难闻刺鼻的气味,盯着天花板上耀眼夺目的灯。
睁眼。
素白的天花板。
孟凤英猛地起身,环顾四周,一间富丽堂皇的、陌生的屋子。
她下床,踩上一块柔软的兔皮地毯。
孟凤英赤脚开门,只身穿一件睡裙。
走廊。
楼梯。
一楼大厅。
她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
餐厅里一位女郎皱眉看她:“怎么不换衣服穿鞋便下来了?”
她认得她,‘陈浮休’。
孟凤英便要往她怀里去,刚迈步,她便听她说:“别动。”
孟凤英看她。
‘陈浮休’起身走到她身前,一手将她抱住,抱到餐厅里餐桌前的一张椅子上,一面扭头吩咐用人:“找一双鞋来。”
孟凤英拘谨坐在餐桌前,一张圆形餐桌,五张椅子,另三张依次坐着一对母子、一个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一笑。
“是吃不惯西餐吗?”他轻声问。
‘陈浮休’随即又吩咐道:“让厨房做一份中餐来。”
她问她:“你习惯吃豆浆油条还是包子稀饭?”
就听一个少年声音响起:“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在照顾一个低能儿吗?”
贵妇人冷冷开口:“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她对她温柔友善一笑,孟凤英曾在报纸上看见一个电影明星对着乞丐孤儿露出同样的笑。
少年耸肩:“我的意思是,你们吓到她了,关心如潮水,可惜她是只旱鸭子。”
少年颔首:“我叫陈浮休。”
陈浮休?
孟凤英看向女郎。
女郎对她一笑:“事急从权,陈轻舟。”
鬼使神差,孟凤英向她伸出手:“孟凤英。”
陈轻舟一愣,孟凤英顿时懊悔,低头,却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孟凤英抬头。
陈轻舟莞尔一笑,微歪着头,带着几分稚气。
两人握手。
陈轻舟问:“你想吃中餐还是西餐?”
孟凤英道:“西餐。”
陈轻舟遂对用人说:“让厨房不必做了。”
孟凤英低头,面前是一份英式早餐,鸡蛋、培根、吐司,一对刀叉。
左刀右叉还是左叉右刀?
孟凤英不动声色地观察,就见陈浮休突然说:“我要一份牛排,现在就要。”
陈缬皱眉:“你不刚吃了一份意面吗?”
陈浮休说:“我不管。”
陈缬眉头皱得更深,谢随之便要叫厨房做一份牛排,全熟,陈轻舟开口:“不如吃一片培根。”
陈轻舟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切割盘中的培根,动作缓慢,另拿了一只盘子装给陈浮休。
陈浮休胡乱塞进嘴里。
孟凤英拿起刀叉,学着陈轻舟的动作,生涩而坚定地切割盘里的培根。
陈浮休起身,“我吃饱了。”他跑到厕所,对着马桶将方才塞进嘴里的培根尽数吐出,按下按钮,冲水。
餐厅。
陈轻舟拿餐巾纸擦手,一面看向孟凤英:“吃完早餐我带你到医院体检,时间仓促,来不及为你置办衣物,先暂且委屈你穿着我的旧衣,待到我空闲本周礼拜天再带你到成衣店购置,亦或者我拿二十块钱给你,你自己看着买,你来时穿着的那身衣物昨日我叫用人拿去清洗,没提前告诉你,是我的疏忽。”
孟凤英茫然无措,微红着脸,手中紧握着刀叉:“可以,可以再说一遍吗?我没听清。”
陈缬笑道:“长难句。”
陈轻舟一顿:“吃完饭我带你到医院体检,时间仓促所以来不及为你置办衣物,你先穿着我的衣裳应付几日,等我得空再带你到成衣店购置,或者我拿钱给你,你看着买,你来时穿着的衣服被用人拿去清洗,我忘告诉你了。”
陈缬故意问:“这次听清了吗?”
孟凤英羞红了脸,点头,声细如蚊:“听清了。”
陈轻舟无奈道:“姨母,你别逗她了。”
陈缬耸肩:“小孩子就是拿来逗的,若一个二个都像你、浮休,那多没意思。”
陈轻舟问:“那谢随之便有意思?”
谢随之动作一顿。
陈缬道:“我比大公子大不了几岁。”
孟凤英一双漆黑的眼闪烁,想,这个大哥哥叫谢随之,陈浮休应当是他弟弟,可两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也不是一个姓,反倒是陈轻舟、陈浮休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且一样姓陈,他两却并不是亲姐弟,陈轻舟叫陈浮休母亲是姨母,那便是表姐弟咯,陈姨母和谢随之关系似乎不睦,两个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她叫他‘大公子’,两个人相差不了几岁,显然不是亲母子,陈轻舟、陈浮休、谢随之关系倒是不错,陈轻舟在外用陈浮休的名号,谢随之很关心陈浮休,却只是惯着他,不问的溺爱,陈轻舟嫌他至极,却比谢随之更了解陈浮休,精神世界。
孟凤英若有所思。
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孟凤英放下刀叉,拿起面前一方素白的帕子擦嘴,道:“我吃饱了。”
“吃饱了?”陈轻舟看她:“厨房有意面、披萨、吐司,现做的。”
孟凤英放下手中素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叠好。
孟凤英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似水的绸缎,像鱼一样从她手中溜走,她声音颤抖着:“这,这真是给我的?”
陈轻舟垂眸,“嗯”了一声:“一些旧衣,还是我初来姨母家置办的。试试看合不合身。”
孟凤英于是站在镜子前,一件一件地试穿着,后背一阵一阵的发热,整个人晕头转向,只觉得自己是个贪财好色的土财主,偶然误入一处洞穴,洞穴里遍地的金银财宝,还有数十个美人殷勤的要侍奉自己,陈轻舟脸色却越来越沉,像不加一滴水的在研墨。
孟凤英捡起最初伸手触摸的那件绸缎,换上,阴凉凉的洞穴,潮湿,滴答滴答,水在作响,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美人顿时化作枯骨,金银财宝尽是石块,一切不过梦一场,她还是那个贪财好色的土财主,什么都没变。
孟凤英沉默地将绸缎脱下,她看到满地狼藉的衣服,她弯腰,将衣服尽数捡起,一件一件的叠好,放回箱子里。
她看着满箱子的衣服,琳琅满目,一句一句仿佛魔咒般在她耳边低语。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
孟凤英猛地将箱子合拢,她一下子瘫软在地,地上冰冷,犹如冰窖。
陈轻舟问她:“合身吗?”
一件件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服帖。
孟凤英闭眼,声音沙哑:“我还是穿我从前的衣服。”
“为什么?不喜欢吗?还有许多件,一衣柜,你可以慢慢的试,我陪你。”
伊甸园的蛇吐着信子,竖瞳,思、思、思。
“那是你的,不是我的。”
半响,一只手轻摸她的头,叹息。
“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