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凤英睁眼抬头看她。

    几何图样的深蓝色旗袍,像癫痫发作的视幻觉。

    疯子。

    她看着她。

    陈轻舟开口:“你是何方人士哪里人?”

    孟凤英道:“河南,河南洛阳。”

    “河南?河南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远到商末周初的姜子牙,战国的庄子韩非,唐朝杜甫白居易,南宋的岳飞,北宋的李诫二程,近到朱载育王铎,明朝人士,史可法抗清名将,洛阳的龙门石窟老君山,牡丹,天香国色。你从洛阳到上海来,觉得上海怎样?”

    “繁华。”

    “繁华?”陈轻舟低声道,这两个字像一颗被孩子含在嘴里的话梅糖,咀嚼,在口腔里横冲直撞,吐出一颗果核,陈轻舟笑着:“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一个发生在上海的故事。

    “一个女孩投奔她的姨母,她姨母是一个富商的小妾,富商死了,给她留下一大笔钱,这个女孩是小康家庭的小姐,她家要搬到内地,因为上海开支大,支付不起,这个女孩在一所学校上学,即将毕业,她不愿意搬到内地,因为那样便得重读,不划算,她便来投奔姨母,因为知道姨母有钱,能支付学杂寝食费,她姨母不说同不同意,只让她住她这,姨母家的用人领她到一个房间,她躺在天鹅绒的床上。

    “她躺着,一楼远远传来洗牌声,她左躺右躺睡不着,便起身,观察这间屋子,很华丽的一间屋子,像故事书里公主的卧室,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寻觅着香味的来源,越往一个地方越浓,她在衣柜前停下,打开衣柜,满衣柜的衣服,西式的中式的,棉绒的绸缎的,一个女学生哪用得到这么多衣服?她躺在天鹅绒的床上,柔软得像云朵,思绪飘乱,那满衣柜的衣服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她告诉自己,看看也好,就当长见识了,于是便起身。

    “她一件一件地试着,像喝醉了酒的人,意识是清醒的,肢体不是,她躺在满地的衣服上睡着了。

    “第二天,她姨母召见,她告诉她,一个女学生读书辛苦,读出来到社会上工作薪水却很少,不仅受气,连学费都赚不回来,那时女职员出路很少,现在虽然也是,那个女孩以为姨母是劝她放弃学业,可姨母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她跟着她社交。

    “于是那一个月白天她在学校里读书,晚上便跟姨母穿梭在名流的宴会,俊男靓女,灯红酒绿,在水晶灯下的香槟塔,酒水反射出灯的白光。

    “渐渐的,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专心学习,听课,她咬着铅笔想晚上的宴会,怎么打扮才能把自己讨厌的女孩比下去,课间,她和朋友吹嘘哪一位绅士深深的对她着迷,一颗爱慕的心,他怎样的追求自己,作业,她将做作业的时间全拿去梳妆打扮,偶然坐下,面对白纸,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一天,她对她姨母说,她要退学。

    “她无比后悔这个决定。

    “没有文凭,她连钱少事多的女职员都做不成,便只有婚嫁这一条路,那些追求她的绅士没有一个是真心想娶她,他们只是想和她上床,相亲,她没有好的家世,在社交场上,和那些帅气温柔的绅士们,名声又坏了,她看得起的对方看不起她,对方看得起的,她又看不起人家。

    “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年纪变大,青春的小鸟眼看着便要一去不复返,她不禁焦虑起来,恰巧姨母介绍了一位四十多岁大肚便便秃头丧偶的土财主给她,她姨母一力的撮合,她告诉她,虽然他年纪只比她父亲小两岁,虽然他挺着一个像怀胎十月的大肚子,虽然他秃头,虽然他前妻给他留下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但他有钱,钱能解决世间一切难题。

    “她还是嫁给了他。

    “新婚之夜,他在她身上耸动,她偏过头去,不去看他,她觉得自己受骗了。

    “他的钱牢牢的被他几个子女握在手里,他的几个子女对她这个后妈很不满,联手对付她,她受了很多气,一分钱得不到,他子女在他面前挑唆,他也渐渐的对她不忙,在外有了公馆,她不会争宠,那外面的女人很快爬到她头上,她的家人只知道她嫁了个有钱人,来信总是来要钱,她找她的姨母,除了她,她再没有其他亲人,她姨母给她出了个主意——

    “假孕。

    “她假装怀孕,那个土财主很是得意,自己年近五十仍雄风不倒,对她很是关心,她用着姨母教她的手段笼络了他,又找土财主几个子女里其中的一个打好关系,家产只有那么一份,有人多分便有人少分,少的人当然不愿意,她成功打破了他们几个之间微妙的平衡,她从未这么得意过,只待一个契机,她假装发现土财主的小公馆,再假装怒气冲冲的去找那个女人,然后设计那个女人把她退下楼,流产,她已经提前买通好了医生。

    “却没想到事情出了差错,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泄露出去,东窗事发,她真的被人从楼上推了下去,土财主不肯为她请医生,因为她骗了他,他将这些日子对她的爱转化为了恨,从前他有多么喜欢她,现在就有多么恨她。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等死。”

    故事完。

    孟凤英听得精神恍惚,只觉得自己现在便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等死。

    陈轻舟看她:“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

    “我保证。”

    她再一次重复:“我保证。”

    孟凤英看着陈轻舟对着自己,心下却不能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对她说的。

    许久后,她缓慢点头。

    陈轻舟捡起孟凤英最初触摸的那件绸缎递给她。

    陈轻舟道:“送给你留做纪念。”

    一手阴凉。

    一手冰凉。

    低声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陈轻舟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凤英。”

    孟凤英僵在原地,手中拿着听诊器,放下,回头讨好求饶一笑。

    林霖易很自然地走到孟凤英身旁,拿起听诊器,问:“你对这个感兴趣吗?这是听诊器,用来收集、放大从心脏、肺部、动脉、静脉和其他内脏发出的声音,是西医诊断最常见的诊疗设备。”他说着向孟凤英示范怎么使用。

    “先看清耳管方向,向外倾斜,再戴入耳中,耳管倾斜方向要和人体外耳道方向一致,听诊头放于所听部位的皮肤表面,并稍用力按压。”

    林霖易轻车熟路地戴上耳管,将听诊头放在心脏处,稍用力按压。

    林霖易取下听诊器,递给孟凤英:“很简单,试试?”

    孟凤英看陈轻舟。

    陈轻舟道:“如果你想的话。”

    孟凤英小心翼翼地接过林霖易手中的听诊器,一步一步地戴上,当听诊器按在心脏处,她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前所未有的感觉。

    孟凤英不禁雀跃:“我听到了!我听到心脏在跳!”

    林霖易笑着很捧场地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弯腰递给孟凤英。

    “恭喜你成功的学会了听诊器的使用方法!再接再厉。”

    孟凤英接过,一手捧着,像捧着传国玉玺,她却并不吃,拿下听诊器递给林霖易,林霖易接过,就见她立即跑到陈轻舟面前,递给她,一双眼睛里两颗星星。

    陈轻舟难得无措,抬头,就见林霖易对她颔首。

    陈轻舟接过,笨拙地打开糖纸,一颗咖啡糖,她吃进嘴里。

    咖啡的浓郁的苦味。

    孟凤英期待着问:“甜吗?”

    陈轻舟点头:“甜,很甜。”

    口腔里浓郁的苦味。

    林霖易上前轻摸孟凤英的头,一双眼镜弯得像月牙。

    陈轻舟看他一眼。

    林霖易若无其事道:“她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有些营养不良,回去补补便好。”

    陈轻舟点头,“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唠叨你了。”

    陈轻舟伸出只手,孟凤英乖巧上前牵住,向外走,一步三回头。

    孟凤英第四次回头。

    陈轻舟停步,孟凤英撞上她,“啊”了一声,一手抬起捂头,看她。

    陈轻舟若有所思问:“你很喜欢林医生?”

    孟凤英不好意思地挠头;“我想成为像林医生一样的医生。”

    陈轻舟又问:“你想成为医生?”

    孟凤英点头。

    陈轻舟忽然一笑,领着孟凤英到林霖易办公室。

    林霖易刚坐下,又起身。

    陈轻舟松手:“这有一个小朋友,梦想成为像你一样的医生。医生暂时做不了,护士倒可以。”

    孟凤英无措地端着盆清水拿着方帕子站在一间没有窗户的病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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