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轻舟从孟凤英手里接过,将帕子放在水里浸湿,拧干,在一张病床前停下,俯身,一手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拭女人的脸颊。

    孟凤英想起神父超度,黑袍,戴着十字架,虔诚的诵经。

    孟凤英向前走,在陈轻舟身旁停下,她看清这个女人的脸。

    骇人的红疹。

    孟凤英问:“她得的什么病?”

    “性病,梅毒。”

    孟凤英脸色煞白,僵硬地看向陈轻舟,手指着病人:“梅梅毒?”

    陈轻舟把帕子放水里,一方帕子在水里漂浮,像帆船。

    “指指点点是不礼貌的行为,梅毒靠性、母婴传播,不会有事,如果害怕,你可以去找林医生。”

    孟凤英默不作声,她紧跟着陈轻舟,看陈轻舟给一个又一个病人擦拭。

    孟凤英问:“她们是什么人?”

    陈轻舟答:“可怜人。”

    孟凤英又问:“你是记者,记者难道不应该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里和采访对象相对坐着,聊国际形势、政治、经济、军事吗?”

    陈轻舟说:“一部分记者是这样的。”

    她拧帕子:“但如果全部记者都坐在干净整洁的屋子里,那些不坐在干净整洁的屋子里的人该怎么办了?”

    孟凤英说:“我不知道,可这个人为什么是你了?”

    陈轻舟一愣,“滴答滴答”,是帕子在滴水。

    陈轻舟回神,低头,将帕子拧干:“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为什么这个人是我了?医生这么想,偏远地区的病人便会在病痛的折磨中活活病死,老师这么想,穷人家的孩子便一辈子没有翻身的机会,记者这么想,社会的阴暗面便永远不会被人得知,角落里会堆满了老鼠,”陈轻舟一顿:“抱歉,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孟凤英忽然拍手笑道:“那好,我们扯平了,我不知道你问的问题的答案,你不知道我问的问题的答案。”

    陈轻舟俯身给病人擦脸:“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问的问题的答案。”

    孟凤英问:“那你了?”

    “我不知道,”陈轻舟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你什么都知道,”孟凤英固执而虔诚地说:“你什么都知道。”

    陈轻舟摇头:“崇拜蒙蔽了你的双眼,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对付曹寿德、梅老板、钱太太,我不知道杀害曹十七的真凶,我不知道小人物第一期怎么编、反响如何,我只有七天的时间,而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我不知道怎么应对刘易斯和那个棘手的张乔治,我什么都不知道。”

    孟凤英看她:“可你已经知道了问题的所在,不是吗?”

    陈轻舟再次一愣:“什么?”

    “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恰恰是因为你什么都知道。”

    陈轻舟陷入深深的沉思。

    许久后,她开口:“或许你说的对。”

    陈轻舟打电话给梅老板:“梅老板,日安,我是陈轻舟。”

    梅老板的声音从听筒另一头传来,她说着苏州话。

    “陈小姐,是你,你找我,我正要找你,可见我们是心有灵犀。”

    陈轻舟一笑:“昨晚浮休带走了你群芳院的人,没与你说真是抱歉。”

    梅老板道:“我也正是要和你说这件事——这个丫头坏了我群芳院的规矩,原是要打发出去的,陈大少带走了正好,她跟着他有饭吃有衣穿,陈大少是好人,不会亏待她的,这我知道,总比她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好。”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陈轻舟垂眸:“这怎么行?我叫人送张八十八块大洋的庄票给你,算我做主将这个人买下,钱虽不多,但吉利,祝你生意红火蒸蒸日上发发发,你拿几张你群芳院里姑娘着色的照片,我转送给几个办画报的朋友,捧捧你,是我的歉礼赔罪。”

    梅老板笑着说:“唔,你这是做什么?一个丫头哪值得了这么多,我这便叫人送几张着色照片给你,实在是谢谢,我让人把她的卖身契一道给你。”

    陈轻舟松了口气:“钱我是一定要给的——你难道将来不要发发发?”

    梅老板笑意更深,佯嗔:“你这个人……好好好,我收下便是,事成之后叫上你办画报的朋友一起来我群芳院,我做东请客。”

    陈轻舟挂断电话。

    她给办画报的朋友打去:“是我,陈轻舟。”

    朋友在电话一头惊喜的说:“是你啊陈兄,我许久没见到你了,你还好吗?”

    陈轻舟道:“我很好,一直没机会见你,因为太忙,但时常惦记你——一个人办画报太累,很辛苦。”

    朋友泫然欲泣,隐约的哭腔:“只有你这样惦记我了。”

    陈轻舟一笑:“我不光感情上惦记你,事业上也常常为你留意,我与群芳院的老板相识,她送了几张照片给我,请我介绍一家知名画报给她,我向她推荐你,她嫌你名气太低,请我重新推荐,我告诉她,你办的画报名气虽低,质量却很好,日后一定会成为一流画报,她,”停顿。

    “她怎么说?”

    陈轻舟避而不谈,只说:“有人听说这个消息出一百大洋请我帮忙搭线,因为群芳院的老板认识许多人物,办得好让了她的眼,她一高兴说不准引见几个大人物和人见面。”

    朋友苦笑:“今天不是愚人节,对吗?”

    陈轻舟一笑:“当然不是。她勉强点头说愿意考虑,但要你先出一版看看,没有广告费可拿。我没答应一百银元者,因为先和群芳院的老板推荐了你,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你若是不愿意,我便介绍给别人了。”

    朋友连声说:“我愿意我愿意,你不要介绍给别人,照片多久送来?改日我请你吃饭,我们聚一聚。”

    陈轻舟不冷不淡的“嗯”了一声道:“照片最晚明天送来,吃饭便不必了,若没有别的事我先挂了。”

    就见朋友那边欲言又止:“是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陈轻舟问。

    朋友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知道的,一家画报要打出名气很难,我又找不到人物背书,所以想登广告做宣传,报纸之中就数《新报》效力最大,虽然价格也最贵,要一行四角……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想请你和排字房打招呼,把我的广告排报头旁边的第一条。”

    陈轻舟皱眉:“你要我利用职务之便,和排字房打招呼,给你把广告排报头旁边的第一条?”

    朋友声音一弱:“我知道这件事不大光彩,可对你而言一句话的事……”

    陈轻舟冷笑:“你既然知道不大光彩还和我提?”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刘易斯今天回来,你这是要我往枪口上撞。

    陈轻舟话音刚落就听朋友着急开口:“你先别挂!我想着碰碰运气,或者你给我出出主意,我新得了云南小只‘马蹄土’……”

    马蹄土,鸦片中的爱马仕。

    陈轻舟揉了揉太阳穴:“你买十盒香烟送给排字房里一位姓何的工人,说几句好话,碰运气,他答不答应便不关我事,也别提是我出的主意。”

    朋友连声:“我知道我知道,不关你事,这是我自己想的。”

    陈轻舟又说:“至于烟土,不如待事成之后,送于群芳院梅老板,她做东请客设宴群芳院。”

    陈轻舟看向钟表,4:37,听筒里传来一连声“好好好”。

    陈轻舟“嗯”了一声道:“若没有别的事我挂了。”

    陈轻舟挂断电话。

    远远的蒸汽火车的轰鸣。

    滚滚浓烟。

    站台,陈轻舟在等一个人。

    火车停靠,塞拉门开。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人从车上下来,金发碧眼,风尘仆仆。

    刘易斯

    小助理挥手喊:“主笔先生!”

    刘易斯抬眸。

    他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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