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听方采晞道:“乡野村女果然粗陋的很,怕是字都认不全,竟还敢指责旁人无礼,真是没规矩!舒四娘子,我们莫要听她说话了,简直聒噪。”

    她们不愿听,可姜宓还未说完呢。

    反正已然落座席位上不得离去,谅这两人也不会将耳朵掩上。

    “我不识字?那你怕是山中灵智都未启的野兽了,问人姓名前后都不曾自报家门,这便是有规矩?”

    铺垫已经够多,姜宓此时没什么顾忌。

    苏云英知道姜宓说话向来是个大胆的,不然她也不会多年与姜宓吵嚷不休过来。

    可在这儿不一样。

    她不敢言,也忧心姜宓得罪了人。

    毕竟二人家父共为同僚交好多年,女儿家的拌嘴就只是拌嘴,却也不是见不得对方好。

    不然途中苏云英不会呛声后又旁若无事地寻人搭话,姜宓也不会还应声。

    她忙是扯了扯姜宓衣袖。

    “是我怯了,姜宓,你莫为我而得罪这些贵女。”

    被讥笑便笑了。

    今日许是她们此生与这些贵女唯一一次相见,挨过了就好了。

    感受到袖角的扯动,姜宓拉过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身侧的方采晞面色已是青白交加,唇瓣嗫嚅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于是脸又慢慢转红,涨得慌。

    “放肆!放肆……”

    除了放肆还能再说点什么?

    实在是姜宓将她比作野兽的话太过难听,方采晞吞不下这口气,便想说些更难听的。

    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才能盖过去。

    眼见着席上寂静中两道瞪来的目光如风吹营火愈演愈烈,似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姜宓不急不忙,又倏尔一笑,声若银铃清脆短促。

    “哈,还请诸位女郎见谅,小女方才口无遮拦了,但并非有意冒犯,是因从前读过几卷书却始终不通深意,一时见有人与我探讨便抖擞张狂了些,今日我受益良多,真是多谢舒四娘子和方七娘子了。”

    三言两语将此事定做了探讨,且姜宓已是认错。

    饶是舒玉锦还想要方采晞再说些什么,却也不能在此论道。

    何能以卵击石?

    若是姜宓破釜沉舟闹开了,她们方才那些言行……

    世族贵女私下如何不论,明面上、众人口中都不可有如此污迹。

    默默咽下屈辱,却不绝怨毒眼神。

    在身边近在咫尺的浓烈注视下,姜宓只正身叠手,安静端坐。

    说来她真是不懂,为何有些自诩知书识礼的人总是于下位者十分无礼?

    偏生还不觉自个儿有错。

    他们瞧不上她?

    她还瞧不上他们呢!

    今日之举也算姜宓意气用事,好在她并非全无理智。

    她知此处不是蔚县,不可对无礼之人用一盏热茶泼面待之。

    至于这些贵女回去后许会与家中权贵言说告状,阻了姜家仕途……

    呵,她毫不担忧。

    平日里与姜成和用膳之时偶尔会听其与姜信说起县中公务,年年累积下来,她也是知晓些许的。

    蔚县离着泗水远的很,那处向来是一代县官任到致仕,没有升迁之望。

    县中也无豪绅、门阀,寻人代以为难都不成。

    便也不惧得罪了谁。

    不过……

    远处那稍纵即逝与身边久久不转的阴狠芒刺目光太过灼热。

    “呼——”

    姜宓轻吐口气。

    看来还是没能如阿父所愿。

    她许要身陷囹圄了。

    -

    面纱覆了半张脸,仍从弯弯眉眼看得出姜宓那狡黠笑意。

    强忍着收回视线,不去管席间女郎们的低语是否是在笑话她这般不可一世的人今日也终于吃了哑巴亏。

    舒玉锦只咬紧牙关挤出一句低恨:

    “真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丑八怪!”

    姜宓丑不丑的无人看得出来,借了舒玉锦的势坐在她身边的舒玉绫闻言忙是安抚。

    “阿姊莫气了,山窝子里长大的人尖酸刻薄着呢,歪理还一大堆,你与这般村女置气不值当。”

    舒玉绫端的是满心关切同仇敌忾的模样。

    不料非但没哄好人,舒玉锦还冷她一眼。

    “你这会子倒知道说她不是了,怎的方才不说上两句为我出口气?”

    一介庶女,平日里全仰仗她而穿锦戴玉。

    如今她受了气,舒玉绫却鹌鹑似的未作一声,只会放马后炮,如何给得好眼色!

    受惯了这般迁怒,舒玉绫垂首小声:

    “不是的阿姊,我、我口舌愚笨……”

    “愚笨又如何?又不是哑了!”

    也不是让舒玉绫去与人争辩,哪怕是为她讥那姜宓两句,舒玉锦现下也不会如此窝火。

    舒玉锦何曾受过这般气?奈何方才对面男眷席上已有人觉察循声望来。

    她便只能按捺不发,不教此事传入他们耳中胡言乱语败坏了她的名声。

    可她也不会忍下这口气!

    舒玉绫自是知晓自家嫡姐心中所想,眼瞧着这回是动了大气要迁怒过盛,她忙是道:

    “阿姊莫要恼我,我虽是不会说话,但我也可用些别的法子为阿姊出口气!”

    舒玉锦这才正眼看她:“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向来宴饮上不少有意为相看或是攀权富贵之人,那二位蔚县来的女郎使尽门路前来想来也是为此,方才伶牙俐齿叫姜宓的覆着面纱,想来面容极丑,只露出一双还算好看的眼睛好叫人瞧上她……”

    心间思量着,舒玉绫飞速瞧了一眼姜宓,眸中忽而精光一闪。

    “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才是上计,稍后我便寻借口要她取下面纱,让她露了丑容难堪不已,为阿姊出这一口气!阿姊觉得如何?”

    不曾想听到这么个主意,看着舒玉绫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时轻省的模样,舒玉锦蹙了蹙眉。

    继而冷哼一声。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法子呢,你可知能面容不整入内的人都是得过太守应允的,你如何三言两语让人取下面纱?简直蠢笨不堪!”

    舒玉绫一僵,忙道:“那我寻机将她面纱扯下!”

    有人为自个儿冲锋陷阵,舒玉锦也平了些心境,懒懒自案上端起茶盏。

    “也可。”

    轻呼口气,舒玉绫旋即起身:“阿姊且稍等,我这就去……”

    “等等。”

    舒玉锦放下茶盏叫住她。

    舒玉绫:“阿姊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舒玉锦:“当然不妥,我怎的从前未发觉你这般狠毒呢?男女两席之间虽是隔了堂中空处稍远,但并未用屏风阻隔还对座着,你这般让一个女郎在男眷面前失了颜面,不是让她今日所谋一场空么?”

    舒玉绫微愣。

    竟不知舒玉锦这般气急之下还为人思量。

    舒玉锦抬手瞧着指尖新染的丹蔻艳色,漫不经心:

    “我只是不喜她,并非是要毁她煞费苦心前来此宴的目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可,再有害人之心可不行。

    有言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父兄教过,若不能斩草除根,便要留有一线。

    舒玉绫也姓舒,那姜宓只要不是个傻子就知道此事定是她指使的。

    蔚县太远,她在不知父兄是否能碾死那处的蝼蚁之前,也惧着鱼死网破的势头。

    舒玉绫重新坐下,也有些不解了。

    “那……阿姊,我该如何做?”

    舒玉锦睨她一眼:“她在诸位女眷前讥嘲于我,你说该怎么做?”

    舒玉绫垂首:“阿姊,我知道了。”

    -

    宴时将至,堂外涌进佩剑侍卫。

    俱静屏息望去,浑厚笑谈声由远及近。

    是太守与谢氏长公子先行踏来,后进诸官携其夫人。

    太守年至天命之年,发须染白自有威严。

    女郎们可不敢看他。

    便瞧着那身姿清隽的人踏入宴堂,似春风袭来消融冻水。

    风华满目引众人争望。

    堂外日光随他侧首掠过投下阴影折叠,更显下颌棱角分明。

    俊美面上含笑温润,只浅浅透出生人勿近的矜贵清冷。

    如圭如璧,如琢如磨。

    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是谢长公子!”

    席间有女郎小呼。

    一时静默被打破,继而窃窃私语不绝。

    “谢长公子竟真来了翊郡!听闻将要及冠却至今未娶未纳,不知今日宴上可会看中……”

    话声未尽就被打断。

    “你这妮子真是痴心妄想,上京那般多耀耀贵女都未曾入他眼中,怎会瞧上此处颜色?就算瞧上了,你这家世……呵!”

    “你!哼!你莫与我装相,敢说你没此心?”

    “有啊,可我不会痴梦。”

    “才不是痴梦,谢氏虽家风清正,但也不是不许纳一良妾……你说万一呢?”

    “你这话倒有几分道理……”

    谢氏顶贵门阀,与王氏将有并足而立之势。

    且谢长公子容貌是大璟一等一的俊美,文韬武略惊采绝艳。

    往日里听上京传闻便知此人堪为梦中情郎,如今一见只觉比传闻中姿容更盛。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人不喜?

    姜宓也随大流望向谢琉。

    心叹即便见了好几回,也觉他真是生了一副好皮相。

    再待视线流连过眉骨颈颌、宽肩窄腰,与置于腰间那隐隐有淡青色蜿蜒的清隽手背。

    似乎都可以想到用力后那根青筋会隆起的画面。

    姜宓借机将先前不能大胆细看的人打量了个遍,直到谢琉落座于上席。

    唔……

    身长玉立的人,骨相也清绝。

    方采晞本也在看谢琉,不过她自知并无可能,便早早收回了目光。

    就是这一回首,她无意撇眼瞧见姜宓竟也在望。

    手心紧攥,她看了看那向着谢氏长公子展颜而笑眼眸流光的舒玉锦,再看姜宓。

    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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