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生醒来之时天已有些亮了,太阳的光从云层中突破出来,丝丝缕缕,但厚积薄发。

    周围仍是刺骨的冰凉,夜风渐息晚生却感觉都吹进了心里,心被虚空充斥,涨着酸涩难忍。

    入目便是阿珉朦胧的身影,他坐在床边,头朝着她,容貌渐渐清晰,往日的发冠拿下,草草梳了梳头发,着一身粗布衣裳,往日一双丹凤眼写尽温柔,现在却只剩下寒冷,双唇紧闭,目光涣散只朝着门外。

    阿珉心下苦涩,是不是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天煞孤星,小时候克母,现在又把这样的霉运带给她。

    “侯爷他们…他们去了,皇帝单独召见侯爷夫人和公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夜宴之时便宣称侯爷刺杀陛下,当场便…便处死了。”

    声音有些颤抖,阿珉便一脸紧张地瞧着她,却一动不动,双眉微蹙,手在晚生看不见的地方握成了拳。

    晚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那是她的爹爹啊,他忠君为国,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为国戍守边疆,怎么会被皇帝杀掉?那个皇帝凭什么抢走她的阿爹阿娘?她的哥哥前不久才中了举人,人人都夸他少年英才。

    晚生身子在战栗,只着一件寝衣的她看起来更加单薄,浑身战栗,耳上的鎏金花耳坠摇摇晃晃,像她不安的心。

    她什么都没有了,一夜之间,从没有哪一刻,她会这般怨恨一个人。那个人凭什么?天子一怒便可血染满门吗?

    终于是忍不住了,顾不得男女大防,阿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头让她的头刚好可以埋在他的颈处。

    怀中的身躯娇小,他想紧紧抱住她,却怕一用力她便碎了。

    颈处有湿润的感觉,他僵直着身子,而后手轻轻抚在她的发顶,“没事没事,阿珉会好好保护你。”

    他望向院外蹲在地上的林副将,据说侯爷当初在战场上救了他,彼时威武的将军此时却只看着地面,脸上沾染着污垢,狼狈不堪。

    他霍然站起,脸上尽是疲倦,眼睛充血,像只即将跃起咬断猎物咽喉的猛兽,眼睛里满是不甘,可那又能怎样呢?自古便是君要臣死臣怎能不死,哪容得半分情谊。

    权力在手,谁都是个威胁,驾驭不了,那便是祸害。

    “小姐,我们该走了,别怕。”

    林副将单膝跪地,行着标准的军礼,恭恭敬敬,侯爷死了,晚生便是他新的主子。

    他已经看着自己发誓效忠一生的人死了一次,绝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她得离开了,被迫离开这她长大的地方,闭上眼,又是琥珀那鲜血淋漓的模样,她多么爱美呀,却倒在了泥泞之中。

    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大概便是这样。

    室内沉默,两人都在等她,她得走了。

    “如何离开,此时恐已有官兵在城门等着抓我们了吧,若是要暗中出城,还是待到午夜再绕路而行吧。”声音沙哑而清冷,似乎已经无力支撑。

    “无妨,末将已有办法,只是要委屈小姐了,只是这样最为稳妥,阿珉甚少露面,会由他护着您,末将会等到夜里再想办法偷偷出城,到时在邀月湖汇合,末将出了意外,卯时未至,你们便立刻往南华走,两国世代为敌,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但仍要小心千万不要暴露了,否则若是被南华皇帝知晓,做了别人的筹码也未可知。”

    “如今这样能走便好,哪里谈得上委屈不委屈,林叔也莫要再称将军了,壮士断腕,今日离了这伤心地,弑亲之恨,当真是铭记在心。”

    晚生和阿珉悄悄前往一座南坊的小院,院里只一个嬷嬷和一口楠木雕花棺材,只一眼她也知道林副将的办法了,可那又如何呢?

    虽只七岁,家庭和乐,可豪门世家深院里出来的孩子有几个当真完全单纯天真。

    天真是好,天真过了头,那便是蠢。

    嬷嬷带着她进了屋,替她细细扑了粉,画上远山眉,绾成妇人的云鬓高髻,额间贴了一莲花花钿,头戴累金朝阳凤冠,正面额上只戴一鎏金花额饰,流苏垂在额间,冰凉刺骨。

    嬷嬷捧来大红嫁衣,她任由嬷嬷替她换好。而后缓缓跪坐在那缠枝牡丹铜镜面前,静静目视着自己。

    脸上依然带着些稚气,心里自是明白了这身装扮的原委,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安,更多的,是怨恨,那恨意随时间推移愈演愈烈。她歪头,看见了镜中等候的阿珉,少年初长,身形修长。

    他看着她,她看见了,回首粲然一笑。

    又回头,收起笑意,面色漠然,素手轻抬,无名指沾了沾朱色口脂,指尖轻轻抹在唇上。涂完也不讲手放下,指尖不动,只僵持地放在唇上。

    背后的嬷嬷始终沉默,一眼不发。

    一会,镜中的人儿弯起了嘴角。

    室内安静,不知多久,嬷嬷上前提醒她该走了。

    “自该如此。”晚生起身,眉眼皆是乖顺。

    出了房门,阿珉一身孝服打扮迎了上来,太阳在晚生身后,使她的肌肤更加白皙,显得格外明艳。这一身嫁衣弄得他不知其所以,但这样的姑娘,怎么能像他一样活着尘埃里?即使落魄,他仍只觉待在她身边便已是高攀。

    阿珉伸出一只手,晚生轻笑,额前的流苏摇曳,将手搭在了他的手心。

    两人并肩走向院中人群前,几个同样白衣仆人郑重推开了棺木。

    晚生慢慢走过去,垂眼一看,里面果然还有一名少年!

    饶是心里已有预感,但仍瞬间头皮发麻,指尖轻颤,真的到了此刻时,她仍不能相信竟是要她扮作冥婚出城。

    阿珉亦是看到了这,突然有些埋怨自己的无力,心中五味杂陈,扶着晚生的手收紧,刚想出声,“抱我进去吧。”

    阿珉瞠目而视,良久无言。

    晚生捏捏他的手,笑着说:“阿珉会在外面保护我吧。”

    只轻轻一句话,却让他红了眼眶。

    “会的,我会一直一直保护你。”

    直到生命的终结。

    “那便好,抱我进去吧,早点出城。”

    晚生踏入那少年身边,那少年看着也便约摸十四五岁的模样,生的倒是眉眼如画,俊美异常,一头乌发整齐束起,头戴白玉冠,一身红衣却不似个去世之人,面部自然,好像只是睡了一般。

    这般少年竟如此早逝,当真可怜。

    如此一想,晚生又不禁自嘲一笑,如今时候还有心想着别人的事。

    晚生慢慢躺下,正躺于少年身侧,双手交合放在腹部,面色淡然倒是惹得旁边的嬷嬷有些诧异。

    光,一点一点被合上,晚生直愣愣地看着光明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就像她自己一样,直到棺木被合实,眼里什么也没有,像一个无尽的梦魇。

    她感受到被抬了起来,心里突然涌现出了惶恐,她想起了她身边的这个人,感觉像被人扼住了咽喉,生生感受到了沉闷窒息的感觉,只觉得难以逃离。

    晚生紧紧攥着衣裳,往日精心侍弄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她害怕,可她连叫喊也不行,这一切都是那自以为高贵的皇帝陛下带来的,她可当真是受教了。

    不知多久,外面传来了市井的喧闹声,与这唢呐之声混在一起分外渗人,晚生倒也是习惯了。

    外面一阵更大的喧闹声,似是被什么东西猛的向右一推,晚生没来得及反应便已经向那少年扑去。

    一时大惊,可这狭小的空间更是无处可躲,瞬间她便伏身在少年怀里,右手抓物支撑,抓着的似是他的手。

    少年手指纤细修长,晚生的手指交叉在他指缝之间,两人掌心贴合却一点也不觉得冰凉,当真像常人一般,她一时竟也没甩开他。

    愣了一下,拼命控制住想尖叫的冲动,感受到两人近乎十指相扣的手,立刻将手抽回来,身体翻滚侧身背对着那少年。头上的珠翠流苏落在脸上,冰凉的感觉更觉可怕。

    突然又觉得背对而向似乎更为不妙,忙又躺好,像刚开始那样,闭上了眼,眼前涌现的却是往日的美好。

    鼻子一酸,无尽的黑暗里传出几不可察的抽泣声,只一两声,便成了无声,泪水在眼里打转,而后从脸颊划过,落下。

    还好,没人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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