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子厚冷汗都快淌下来的时候,少年终于收回了目光,厌倦地闭上了双眼。

    青萍城并不小,大约坐了三四个小时,直到周边的市井喧闹声都听不见了,马车才缓缓停下。

    面前是一座宽敞的宅邸,朱门黛瓦,门左右各镇着一座抱鼓石,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昨夜积的雪早已清理干净,丝毫没有留下风霜的痕迹。

    守门的小厮听到动静,见是晏离从车上下来,惊道:“大姑娘,您回来了,小的赶紧去告诉老爷!”

    晏离没见着那位宋员外,而是被领去见了叶夫人。

    她找了个杂役去安置祭生,随后边跟着丫鬟去见那位叶夫人。

    在路上她稍稍打探到了些口风,得知叶夫人是她的继母。

    当年宋离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后来又娶了叶夫人,叶夫人孕有一女一子。

    眼前的叶夫人穿着身茜色的彩绣花袄,金线织出层层叠叠的牡丹花样,看上去繁复又花哨。

    她从容坐着,左手怀里抱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另一只手小心地打理着头上的钗饰,似乎没有注意到走进来的晏离,连眼皮都没抬上一下。

    晏离站了大概一刻钟,她才理好头发,目光悠悠转到晏离身上,瞥见少女清瘦脱俗的脸庞,眼中闪过几分明显的不耐烦。

    “你父亲正忙着,要我来同你说说话,好好管教一番。”她话锋一转,语气愈发恶劣。

    “你如今真是愈发不懂规矩了,和你那早死的母亲一个样,拉着张脸,装出一幅清高模样不知给谁看。”

    “有这个胆离家出走,怎么不有点骨气,死在外头也别回来,弄成现在这副鬼样子,真是给宋家丢脸。”

    “鬼样子,丢脸!”她怀中的小男孩鹦鹉似的学着她说话,掷地有声道。

    “霄儿乖,别学妇人之言,你说她是平白脏了自己的嘴。”

    晏离冷眼看着面前的母子俩一唱一和,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她是在郊区的牢房醒过来的。

    显然是原主在这个家受到了欺负,选择离家出走,结果在半路遇到了贼人,直接被抓走了。

    从刚才进宋宅到现在,晏离差不多摸透了原主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大女儿失踪,当爹的也不派人去找,回来了以后,也不急着见她,反而给她丢到继母那里。

    她并不在意叶夫人对自己说的话,这些在人类眼中被称作是羞辱的话,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杀伤力。

    晏离并没有羞耻心这种东西。

    叶姨娘又对着她骂了一番,见晏离依旧神色不变,觉得索然无味,便将她赶走了。

    晏离回到自己的住处,粉衣小丫鬟急急迎上来,眼里噙着泪花。

    “小姐你没事吧,小姐不说一声就走了,快要吓死奴婢了。”

    “你是?”晏离有些疑惑。

    “小姐?不会吧,您不认得我了?奴婢是红袖,名字是小姐给取的。”

    红袖呆呆望着她,看清晏离的眼神之后,才意识到小姐是真的把自己给忘了。

    她眼中忍不住蓄起点点泪光。

    “我没事,只是伤了脑袋,忘了些事,是正常的。”晏离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快要哭出来了,试图解释道。

    红袖看着她点点头,随即噗通一声跪下,眼泪直直淌了下来:

    “小姐,都是奴婢不好,下次若是小姐要走,求小姐带上奴婢吧,小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在这也不想活了。”

    “你先起来。”

    “小姐不答应奴婢,奴婢不敢起来。”

    晏离正愁着怎么和她交流的时候,院外忽然传来响亮又急促的叫唤:“大姑娘!出事了!”

    “大姑娘!你带回来的那个小子和人打起来了!”

    晏离赶到现场的时候,看见祭生坐在地上,但他的手正狠狠掐着那名杂役的脖子。

    杂役是个一米七的青年,愣是被他掐得伸腿瞪眼,手脚胡乱在空中乱攻击,祭生却纹丝不动。

    他想掐死这个杂役。

    晏离快步上前,狠狠推了祭生一把,强行让他松开了手。

    他仰起头,眼中泛着嗜血的红,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晏离现在应该已经被他碎尸万断了。

    杂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大口呼吸着,惊惧未定道:“大姑娘!他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留不得啊!”

    晏离虽然觉得杂役说得也没什么毛病,但总觉得有古怪,祭生并不是无差别攻击所有人,先前遇到的赵子厚就是例子。

    他明明之前看上去都没什么力气了,现在却像回光返照一样差点就掐死个人,应该是有人激怒了他。

    于是她看向地上的少年,“你来说,他刚才对你做了什么?”

    他回望向晏离,郁黑的眼中仍带着如同野兽般的狠戾。

    这下是装也不肯装了。

    晏离忽然想起来,他本来是想死的,结果又被自己救了,应该很生气吧。

    于是她缓缓蹲在他身前,威胁道:“别想着死,以你现在的状态,死也死不明白,我想留你,就有千百种方法让你活。”

    很好,看着她的眼神杀气更重了。

    “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他?回答让我满意的话,可以考虑早点让你死。”她语气凛然,不似在开玩笑。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带着剑拔弩张的气息,良久之后,声音沙哑道:“看他不顺眼。”

    “我就说吧!”一旁的杂役终于敢开口了,“他就是个白眼狼,大姑娘,你不把他撵走,他迟早会把你杀了。”

    晏离冷笑出声,“不对,换个理由。”

    颇有种他不说实话,就不打算放过在场所有人的架势。

    少年眸光渐冷,寒意比她更甚,“他让我自己爬,或者像狗一样求他。”

    这应该是实话了。

    他的腿不便行走,杂役也许是嫌麻烦不想管他,所以才这么跟他说。

    只是为什么会打起来?他腿伤到了,不会主动跳起来打人,显然是杂役先靠近他,然后才被掐住了脖子。

    她带着审视的目光又转移到了杂役身上。

    “他胡说!”杂役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嗓子。

    晏离的目光自带威严,莫名看得人心底发凉,“若是撒谎,今后就不用在这待了。”

    “大姑娘我冤枉,我、我看到了他脖子后面的刺青,觉得心里不甘,他是奴隶,凭什么在我面前摆架子……”

    杂役还没想明白平日里闷声不吭的大姑娘怎的忽然变得那么凶,就听见晏离让人遍体生寒的声音。

    “他不是奴隶,你们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事,别让我看见第二回。”

    末了,又补上一句,“红袖,带他去领罚,笞十杖,扣光月钱。”

    “是,小姐。”红袖应道。

    杂役哀嚎着被带走。

    祭生不动声色地去看她,面前的少女冷着脸,肤如白玉,清浅的眸子透着光,如同抛过光的釉瓷礼器,看上去禋洁又遥远。

    他最讨厌的便是虚情假意的人。

    他们都说他生了张好看的皮囊,也许她也是看中了这点,等他伤好之后又会将他卖掉。

    可惜他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人了,腿伤好不了便没人要他,那时候,她是否也会露出和那些人一样愤怒丑恶的神色?

    因为透支了体力,祭生又晕了过去。

    晏离亲自将他抱起,送到了后罩房,随后命人去请了大夫。

    “姑娘受了些风寒,这两日好生休息,喝些药便能好。”

    大夫替她把完脉之后,视线转移到躺在床上的少年身上,忍不住忍了口气。

    “这孩子受了太多伤,能熬到现在,实属是意志顽强,最严重的便是腿伤,腿骨被打折了,老朽医术不佳,怕是无能为力。”

    “不死就行。”晏离淡淡道。

    “他昏迷是因为血亏体弱,消耗过多,需好好修养进补,挺过去便没有性命之虞,最好先给他喂些好消化的吃食,再喂药。”

    大夫给他看完之后,晏离命红袖去熬汤煎药,她自己则坐在旁边候着。

    晏离看着他的睡颜,又是一阵晃神。

    他闭上眼的时候,看上去温顺无害,又带着点脆弱,顶着这张脸,实在让人很难不心生怜意。

    天色暗了下去,青萍城建在山脚边,温度比山里高出许多,但仍带着几分料峭春寒,风吹到皮肤上依旧是刺冷的。

    她被从窗间吹进的冷风冻到了,起身去将窗户拉上。

    走回来的时候,顺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手将从被子间抽离的时候,不小心擦过他的手背,忽然被猛地攥住。

    他没有睁开眼,看上去也并没有醒过来,周身的气质却陡然变得凌厉起来,似乎是对于外界触碰而引发的条件反射。

    晏离脑海中浮现出现代世界的自动报警飞行器,那是一种小部分人会使用的出行交通工具,停在路边的时候,只要有人靠近,就会不停发出长鸣,仿佛见到谁都是贼。

    他就像那自动报警器,不分敌我地展露出攻击性。

    她想将手抽走,却发现纹丝不动,又担心用太大力气把他的手给扯折了,只好暂时维持着这个姿势。

    红袖端着煎完的药走进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吓得差点把碗给摔地上。

    “小姐,他、他怎么抓着你的手?”

    古代规矩森严,大户人家的小姐基本都是足不出户,晏离将少年带回宅内已是十分逾矩,好在宅里没人关心她,才得以逃过一劫。

    但是有肢体接触又是另一回事,男女之间授受不亲,七岁便开始不同席,小姐再过两三年就及笄了,红袖十分害怕她的名声被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给毁了。

    晏离侧着脑袋看向她,似乎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激动。

    红袖见她沉默不语,又上前几步,颤声道:“小姐,您与赵家二郎有婚约,不可乱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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