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隔壁小狗的叫声吵醒了宋好音,她睁开眼,发现身边已经空了。

    天光还没大亮,应该还早,她睡眼朦胧地起来,脑子还昏昏沉沉的。

    走到屋外,她看见篱笆围栏前蹲着个身影,正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她走过去,问∶“嵇山,你在这干什么?”

    低头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书,竟还是一本经书。

    “你看得懂这本书?”她觉得很惊讶,蹲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

    她家里有几本经书,都是母亲带回来的,但上面写的不是汉字,她不认识,书里画的那些怪异的符号她也不认识。

    母亲告诉她,那些字是梵文。

    她问母亲,什么是梵文?

    母亲说这世上有很多种世界,神仙存在的地方是天界,妖魔存在的地方是魔域,人存在的地方是人间。

    而在很远的西方有一个世界,是佛存在的地方,叫佛陀世界,是极乐之处,那里所用的文字就是梵文。

    那这些奇怪的符号呢?

    母亲说这些符号是佛陀为众生祈福时绘画的记号,代表无尽的福祉。

    纵使母亲解释得很有耐心,但这些话对于年幼的宋好音来说还是太难懂了。

    母亲甚至尝试教她写画梵文,但是她不大愿意学,不知为什么,她一看见那些扭曲诡谲的符号就没来由一阵害怕。

    所以那些经书被她放在书架最高处,轻易不翻动,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嵇山找到的。

    嵇山的脚边还有几个浅淡记号,旁边躺着个小树杈,应该是他边看边画下的。

    宋好音很吃惊,问他∶“你看得懂这本书吗?这书很难懂的。”

    意料之中,嵇山只转头看了看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整个家里空荡荡的,嵇山也不出声,院子里安静得压抑。

    她坐在小院里的石凳上,晃着脚等母亲,一直等到中午,肚子叫了好几遍,还是没人回来。

    隔壁爷爷隔着篱笆喊她∶“妮儿,过来。”

    她跑过去,爷爷端给她两只碗,说∶“你母亲这两天不回来,走之前让我管照你,别等了,吃饭吧。”

    两只碗里一碗是菜,一碗是饭,但她和嵇山有两个人,宋好音看着两只碗琢磨了一下,把饭菜端到他面前先让他吃。

    嵇山看了看,没有接过来的意思,她又把碗端回来。

    下午的时候,宋好音实在无聊,现在正在放暑假,她和母亲从雪山回来以后就没怎么出过门。

    想到雪山她偏过头朝嵇山望去,昨晚她躺在他身边感觉冰冷冷的,在夏夜倒是很舒服,但待久了也会觉得刺骨。

    他身上总是很冷,头发都结着冰渣,就像……一座雪山。

    她觉得自己怪异的想法太荒唐,于是走到嵇山面前叫他∶“你陪我出去玩。”

    她说完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跑。

    “你以后会住在我们家吗?”她转头边跑边笑,“你是我哥哥,那我们就是一家人。我还没有好朋友呢,以后我们就做好朋友,你陪我玩,好不好?”

    她跑得快极了,嵇山眼睛微微睁大。

    路过一块凹陷时,宋好音熟练地跳下去,又把嵇山也拉下去,他被拽的踉跄一下,身形笨拙地扶着地站起来。

    宋好音想笑,但又觉得他岁数比自己大,这么笑他会丢面子,于是轻轻点他的眉心,说∶“我昨天怎么跟你说的,好要点头,不好就摇头。”

    她双手扶着他的头,强迫他点了两下,“那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甜美的笑声洒遍麦田,穿过绿油油的麦浪,飘到明亮的天际。

    这时,麦田另一侧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嬉闹声,转眼间,几个小男孩跑到他们面前。

    见到宋好音,为首的那男孩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我就说你昨天怎么不出来,原来是和这个野种待在一起。”

    宋好音立刻凶道∶“你说谁是野种?!”

    她不知道私生子是什么意思,但也明白野种是骂人的话。

    不过她小小软软,凶狠起来也丝毫没有威慑力,反而像只露出尖牙的小猫。

    那小男孩根本不怕她,指着嵇山反问∶“你不知道吗?就是他啊,他是你爸的野种,昨天都传遍了。”他不怀好意地笑笑,“你还拉着他。”

    宋好音身上一抖,下意识松开嵇山的手,嘴上不甘示弱∶“你胡说,谁说别人是野种才是野种!”

    那男孩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顿时满脸横气就要抓她的衣领,凶恶道∶“你说谁?!”

    手还没碰到,她面前横空伸出另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扣住那男孩的手腕。

    嵇山个子高,看起来本来就有些吓人,阴沉地看着人什么也不说时,看起来更吓人。

    嵇山的手稍稍一抬,宋好音听见“咔嚓”一声骨头错位的微响,那男孩立刻鬼哭狼嚎起来∶“啊——疼疼疼——松手!”

    嵇山盯了他一会才放手。

    那男孩显然已经吓傻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恨恨地瞪着他,不甘心地骂了句∶“没人要的野种!”又用极其嫌恶地眼神看了眼宋好音后跑了,其他男孩也跟着一拥而散。

    她莫名有些生气,独自一人闷头走在田垄上,嵇山不声不响地在后面跟着。

    午后温度更高,地里的水汽都没晒干了,空气都是火辣辣的,让人嗓子直冒烟。

    她一路走到池塘边上坐下,嵇山也默默在她身边坐下。

    她转过头看他,其实她有很多话想问他,但一想到他不会说话还是作罢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到夕阳西下,宋好音手里的小石子扔了一轮又一轮,终于她站起来拍拍裤子,说∶“咱们回去吧。”

    回家后,让她想不到的是,母亲回来了。

    她睡觉的屋子里发出“乒乒乓乓”的摔砸声,宋好音知道那肯定是母亲。

    她刚凑到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而痛苦的哭声,声音很低,窸窸窣窣地抽泣着∶“你不要再逼我了……你不要再逼我了……”

    接着又是一阵砸东西的凌乱声,宋好音有点害怕,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最后还是没进去,自己抱着腿蹲在门边等母亲出来。

    过了好一会,母亲终于出来,看见她蹲在门口先是愣了一下。

    她赶紧站起来,叫了声∶“妈妈。”

    她想表现得开心一些,但怎么也扯不出笑容。

    母亲看了看她,又越过她看看她身后的嵇山,冷冰冰地说∶“你怎么还在这?”

    宋好音看见母亲的眼睛是红的,应该是刚哭过,她一阵无措,张开双手往母亲身上贴了贴,作出“要抱”的姿势。

    母亲神色很冷漠,轻轻推了推她,又扫了嵇山一眼,说∶“我不想见到你。”说完带上卧室门,径直走向浴室。

    浴室门“啪”地一声关上。

    她吓得抖了一下,满脑子都是母亲那句“我不想见到你”。

    不想见到谁?是她,还是嵇山?

    一定是嵇山。

    自从母亲带回嵇山后就一直不高兴,肯定是嵇山惹母亲生气了。

    她又呆呆地站了一会,随后走到嵇山面前,说∶“我妈妈不喜欢你,你走吧,回你自己家去。”

    嵇山眼神晦暗,深深地看着她,不知道听懂了没,等了半晌,他缓缓转身,走进院子打开篱笆围墙,离开了。

    就他从客厅到院外这段时间,宋好音想了很多。

    嵇山不会说话,不知道会不会坐车,能不能自己找到家,如果别人不明白他的意思,把他带到别的地方,或是他自己迷路了该怎么办。

    嵇山的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中,一起隐没的还有她的胡思乱想。

    她转身快步跑到浴室门口“咚咚”敲着门∶“妈妈,他走了,你出来吧。”

    没人回应。

    她又敲门,这次轻了很多∶“他不会再来咱们家了,妈妈,出来吧。”

    还是没人回应。

    浴室静得出奇,她轻轻转动门把手,在打开门的一刹那吓得跌坐在地上。

    靠墙那件发黄的老式浴缸不停往外溢着淡红色的水,母亲歪着头毫无生气地躺在里面,苍白的手腕搭在浴缸边缘,手腕内侧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血淋淋地,她头顶的水龙头还在“哗哗”流着水。

    宋好音猛地怔在原地,几秒后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

    她叫得太凄厉,隔壁爷爷慌忙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接着就是一片慌乱。

    越来越多的人进来,声音越来越大,大家手忙脚乱,喧闹不止,兵荒马乱。

    她呆滞地站在浴缸边上,那一刻周围人的喧闹声都消失了,就像放慢的默声电影。

    没拧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声却无限放大,她看着浴缸里渐渐变成粉色的水,脑子一片空白。

    后来姥姥来了,把她抱在怀里一直哄,她僵滞着问∶“妈妈留了好多血,会死吗?”

    在她的概念里,留血是件很严重的事,人留了太多的血会死,书里是这么写的。

    姥姥没回答,只哭着摇头,喃喃着∶“你妈妈没有办法啊……他们都在逼她……她……她没有办法啊,这才想不开要割腕……”姥姥的眼泪淋湿了她的肩头。

    他们都在逼她……他们是谁?是父亲吗?

    她连父亲的面都没有见过,突然她脑海中闪出嵇山的名字。

    她就这么讷讷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满地狼藉,直到人声渐消,直到天光大亮。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憎恨嵇山,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

    如果没有他们,母亲不会自杀,她的家更不会从此支离破碎。

    她对父亲根本没有印象,更找不到他,所以她只能怪嵇山,把一切推到他身上。

    后来她才知道,从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家了,因为母亲被送往医院后就基本没再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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