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几人见状,知这丫头是个硬骨头,恐她自尽,一时不敢动作,只看着高老爷,等他吩咐。

    男人见状,上前作了一揖,打了个圆场:“这小丫头是个泼皮,带回去难免要费心费力调教一番,不如贤兄高抬尊手,将她让给愚弟,便当送愚弟一份人情了。”

    高老爷微微睁开眼睛,瞪了钟有晴一眼,钟有晴保持着将刀横在脖颈上的姿势,瞪了他两眼。

    高老爷心中不情愿,只想快些将这丫头带回去打一顿,她便晓得厉害了,但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又想:老爷钱已付了,可若小贱人死在这里,白白费了七十两银子,事到如今,不如把银子拿回来,去买别的丫头要紧。

    权衡利弊后,高老爷便收了银子,放了她去。

    02

    这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里有一间小小的院子,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株小小的桃花树。

    小小的桃花树下置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四五个又大,又软,又白的肉包子。

    钟有晴小心翼翼看了看男人,男人温温一笑,语气带着怜悯:“有什么话,先吃饱肚子再说。”

    一面说,一面伸手拿了个热乎乎的包子递给她。

    他的手指修长,十个指甲修剪得圆润而干净,一瞧便知是有教养的公子。

    他说,他叫应多行。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钟有晴脸色一红,接过包子大口吃起来。

    那人牙子吝啬,舍不得给她吃好的,只将些吃剩的冷硬馒头扔给她,风餐露宿,没过一天舒服日子。

    包子一口咬下,肉香弥漫唇齿,流出油来。

    多年后,她已过上顿顿吃肉的生活,但回想起来,仍觉得那个肉包子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仍觉那一日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日,

    闲话休题。

    钟有晴因吃得太急,被噎得直打嗝,应多行及时给她递了一杯茶,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道:“含着茶水,屏住气。”

    钟有晴照做,待缺氧时才忙吞下水,果真不打嗝了。

    草草吃了包子,他才问她:“你可有家人,若是有,我便令人送你回去罢。”

    若是他强迫钟有晴留在此地,钟有晴恐会生出反心,只觉他是贪图自己的人才待她这般好,而他偏不让钟有晴留在此地,钟有晴只觉他是个好人,反倒又想留下了。

    钟有晴垂着脸,低低地道:“我没有家。我爹是个赌鬼,没钱了,便将我抵给人家还钱,他喝了酒时,还会打我们……就算我回去,他还会把我买了的。”想到娘和妹子还在家中遭着罪,她便觉又怒,又恨,又无奈。

    她自己尚无自保之力,又怎能顾及娘与妹子?

    应多行果真怜惜她,将她安顿在宅子里。

    常言道,不怕男人坏,不怕男人帅,只怕男人又坏又帅。若是那又帅又坏的男人,偏又贴心温柔,那遇到他的女子只能念阿弥陀佛,自求多福了。

    昔日在家时,她爹嗜酒好赌,每每一回家便发酒疯,对她们三个拳打脚踢,骂她娘是不下蛋的母鸡,生不了儿子,说着说着,气又转到她姊妹身上来,骂她们是赔钱货,不中用的东西。

    她虽也被狠打,却见不得爹打骂娘和妹子,便趁机跑到灶边,抡起烧火棍同她爹对打,将他爹头打破了,流了一地的血。

    她娘忙去看伤,被他爹一脚踹到门上,她妹子则躲在角落里哭。

    她不做则已,一做便越性做到底,将他爹绑了起来,要打断他的腿,让她此后再不能去赌钱,打人,但在她娘的恳求下,她终是软下心来。

    她爹酒醒后,她本已做好被肥打的准备,却不曾想他爹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不打骂她,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她道他是怕了,庆幸自己以后不会再遭他打骂,却不曾想当夜便被迷晕了,醒来时已被卖给了人牙子。

    从记事起,她便遭遇了无数打骂,诅咒,从未被人温柔以待,而他,是世上第一个待她好的人,她只觉像在做梦。

    奇怪的是,昔日跟着人牙子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吃的是硬馒头,喝的是山里水,身子却还康健,不见一点病气,此刻安顿下来,顿顿有肉吃,还有小丫头照顾,却反倒病了。

    应多行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是疲劳所致,开几幅药养养神便好了。

    这几日,钟有晴只觉精神恹恹,饭也吃不了许多,只躺在床上昏睡。

    睡梦中,她只觉有人给她喂药,轻声轻气地说话。

    那声音又温柔,又轻盈,像是远山边吹来的风,令人说不出的愉悦。

    她一听声便知道是他。

    她睁开眼时,一张俊俏脸映入眼中,他正用手帕擦拭她嘴角的药汁,眼神温柔而专注,见她醒来,嘴角微微扬起,一面抚摸她的额头,一面温声问:“小病猫子,感觉怎么样?”

    钟有晴呆呆看着她,只觉坠入了一场温柔梦。

    应多行见她水灵灵的眼睛呆瞧自己,微笑道:“睡了许久,定是饿了,我让水月给你煮饭。”

    应多行正要起身,钟有晴一把捉住他的手,他的手温柔而干燥,她方知这不是梦。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轻柔的嗓音带着哭腔:“我不想你走。”人愈脆弱时,便愈发依赖身边人。

    应多行又俊雅,又温柔,又富有,还时常来陪她说话,陪她逗趣儿,带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给她解闷儿,并且还接了她娘和她妹子来同住,她感动得直掉泪。

    两人虽未曾表明心迹,却自然而然成了夫妻。

    屈指已过半年,某一日,应多行来瞧她时,说他将要随兄长出门谈一桩生意,少则半载归家,多则一两载,要她好生照顾自己,等他回来。

    彼时钟有晴待他情根深种,只要跟着他去,应多行自是不允,道:“现在外头世道乱,男人家外出尚且要格外小心,更何况女人家。”好言相劝半日,钟有晴才应了。

    她心中虽然不舍,也知他说的在理,况且自己是他的外室,若是被他兄长知晓,倒也不好,只会给他添了麻烦。

    应多行出远门后,钟有晴只觉心中空落落的,饭也吃得少了。

    她娘和她妹子见她茶饭不思,少不得说些话来宽慰她,她虽应下,心里却放不下。

    她每日掰着指头度日,一展眼便过了一月、两月、三月、四月,他还是没个信儿,她心中一面悄悄地怨,一面又偷偷地想,也怪他不知寄一封信儿回来,让她好想。

    弹指间,已过了大半年,

    到得秋末时,钟有晴已开始为他缝制御寒的衣袍,终日担心他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有没有穿暖?

    一面想,一面默念道:现在世道不好,只盼他早些归来,莫要遇到强盗山匪才好。

    是日,她正在屋中缝制冬衣,只听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她正起身,只见妹子钟无雨匆匆跑来,一张清秀小脸吓得煞白,手指头指着门外,好半天才说出话来:“阿姊,有……有坏人来了!”

    钟有晴脸色一变,匆匆赶往前院。

    到得前院时,只见小丫头水月坐在泥地上哭,一面抹眼泪,一面告状:“姑娘,我说三爷不让外人进来,他们不听,还抢了门进来了!”

    钟有晴见到那人,心下一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那人生得又老,又丑,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黄得像一块老柏树皮,不是高老爷,却又是谁?

    她下意识转身想逃,转念一想,这高老爷尚未说明来意,且这是应多行的宅子,自己又是他的人,谅他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定了定心神,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道:“大爷可是来找我们爷的?”

    高老爷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不住打量她,只见她已变得丰腴,妩媚,好似一朵开得正艳的玫瑰花。

    高老爷一面觑着她,一面笑呵呵地道:“老爷是来拿东西的。”

    钟有晴淡淡道:“若是要拿什么东西,待三爷回来,大爷再来也不迟。”

    高老爷努了努嘴:“这东西非得我亲自来拿不可。”

    钟有晴眉头一蹙:“什么东西?”

    高老爷笑眯眯道:“就是你!”

    钟有晴面色一变,向后退了一步,瞪着两个眼珠子:“这是三爷的地方,你胆敢胡来?”

    此时,已有随从擅自从屋中搬来一张交椅,扶着高老爷在椅上落座。

    高老爷翘着二郎腿,拔了一口旱烟,笑眯眯地道:“胡来?我可是正大光明来请你的!”

    语罢,从袖中掏出一卷纸,手一抖,便将那纸抖开了,高老爷得意道:“你自己看看便知。”

    钟有晴未上过学,本是大字不识,但自打在此地安顿下来后,应多行也时常教她读书,写字。识的字虽不多,但也能看个大概。

    她走进了些,只见高老爷手中拿的是一张买卖契,上头写的是他花了五十两银子从应多行那处买下叫钟有晴的丫头,且按了手摸。

    钟有晴冷笑一声,只当高老爷哄她,质问道:“既然有买卖,也须得我们爷回来当面与我说,你趁他不在便拿这废纸来哄我,我宁死也不与你……“”

    说到“宁”子时,四名随从忽地扑上前,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了她手脚,她娘和她妹子见了,又怕又俱,但见他们抽出麻绳绑了她,她妹子冲上前,叫道:“你们这群坏蛋,不许欺负我姊姊!”

    她娘也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乞求:“求老爷放过我孩儿……”

    钟无雨方拉住一个随从的衣角,便被甩了开来,撞在地上,那人恶狠狠警告道:“再过来,连你一起绑!”

    钟无雨抖着腿从地上爬起来,本欲叫水月帮忙,环顾四周,只见水月那小丫头已不见了踪影。

    钟有晴趁这空隙,挣出一只手来,一拳头顶在那随从下颌,随从哀嚎一声,一颗带着血水的牙齿从嘴里蹦了出来,其余随从看呆了,惊叹这小女子竟有如此蛮力!

    高老爷见她像一条活鱼似的一板一滑,生怕她逃了出去,叫道:“快,按住这小妮子!”

    其中一名随从眼疾手快,伸手死死拉住她衣袖,钟有晴一心要挣脱他,拼命往前逃,忽听“撕拉”一声,衣袖断裂开来,一块又干净,又雪白的帕子从衣袖中掉落。

    钟有晴不由得向前倾去,一个站脚不稳,便磕在石头上,点点鲜血溅落在雪白的手帕上。

    高老爷听她哀嚎一声,旋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忙站起身来,跺脚道:“快,没用的东西们,快去看看死了没!若是死了,我好找人退银子去!”

    随从忙上前看瞧,只见她额头虽撞出血来,却不致命,便用断裂的衣袖给她包扎血口,并用麻绳绑住她的手脚。

    高老爷行至她身侧,叹了口气,道:“你若跟了老爷,老爷一定待你好。老爷知道,自古嫦娥爱少年,若是换做个俏儿郎来,你只怕心甘情愿就走了。”

    鲜血染红了半边脸。她娘和妹子一个搂着她哭,一个掏出手帕给她擦拭血迹。

    钟有晴微微喘着气,却仍怒瞪着高老爷,骂道:“呸,便是皇帝老爷来,我也只是不去!”

    高老爷知她性烈,摇头道:“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死心塌地跟着他?何苦来!”

    钟有晴道:“便是卖我,也须他亲自来与我说,轮不到你做主!”

    03

    俗话说,妓儿爱钱不爱俏。

    高老爷吐了一口浓痰,骂道:“我看是妓儿爱钞,也爱悄!”

    一提起这事儿,高老爷难免生气。

    他每每去花楼时,那些颇有姿色的妓儿嫌弃他又老又丑,皆不愿意接待他,只愿意接待那些年轻俊雅的。

    他一怒之下向老鸨投诉过那几个妓儿,但那几个妓儿是楼中招牌,客人多着哩,自又不缺高老爷一个,老鸨说她也惹不起。是以,高老爷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此后便不大往花楼里来了。

    他今日再来,是为了带钟有晴来,他带钟有晴来,并非为了要卖她,而是为了看一个人。

    楼中香风阵阵,红纱飘扬。

    东、南、西、北角分别置着一架巨大的青铜枝状灯架,青铜打造的枝叶上点着一根根红蜡烛,将堂中映得金碧辉煌。

    高台上,一个戴着红面纱的歌妓正抱着琵琶唱曲儿,嗓音缥缈如仙乐。

    钟有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愣愣坐在高老爷身侧,左顾右盼。

    “你的小少年在那里呢!”高老爷手指大堂西北角处一张桌子。

    钟有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见那边坐着一个紫衣男子。

    那男子约莫三十岁光景,眉眼俊美,举止斯文,不是应多行却又是谁?

    他此时正搂着一个穿着穿粉色纱衣的女子,那女子斟了一杯酒喝下,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送上红唇,将口中的酒渡给他,应多行笑着捏了捏女子的脸,喝下女子递来的酒,又将酒渡还给她。

    那女子纤长的双臂如蛇一般缠在他身上,两人喝了一杯,又倒一杯,直至把他一壶酒喝完,才互相扶着上楼去了。

    钟有晴呆呆地怔了半晌,只觉如坠冰窖,每一寸肌肤都冷得发抖。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白得好像得了四五年重病,马上就要死的人。

    耳畔有人叽里咕噜在说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话,也听不清是谁在说话,她只觉周围一切恍然如梦。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有人使劲拽她,又自梦境中摔到地上来。她蓦然回过神,只觉心口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又痛,又悲,忽然胃一阵收缩,忍不住弯着腰干呕起来。

    她没有吃东西,呕出来一口苦水。

    一滴热泪滑到眼角,又咸,又苦。

    高老爷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叹道:“自古嫦娥爱少年,自古少年皆薄幸,哪像老爷会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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