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人一猴离开山坡,方行数里,遥遥便见一株柳树下栓着一匹马。

    柳树旁坐着一男一女。男人穿着粗布麻衣,身姿魁梧,背上斜挎一把剑,剑鞘乌黑。女子亦着一身粗布麻衣,挽了堕马髻,正接过男子递来的牛皮水袋喝水。

    喝完水,向腰间摸索一番,男子见状,忙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帕子递给她。女子接了帕子,对男子微微一笑。

    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白皙,眉目秀美,一双眼睛似雾非雾,如菲菲烟雨笼了江南。

    应莲愣了一下,不由得叫出来:“兰儿?”

    话音方落,那女子似被吓了一跳,也不瞧是谁喊她,神色匆匆对男人说了什么,男人一只手将她抱上马,一只手一拍马臀,马儿扬起前蹄飞奔而去,扬起几点泥星子。

    应莲立在原地,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方才那是兰儿?她怎么在这里?”

    她又想到方才那个胡子拉碴的男子,忽地记起来,那男子便是施粥日时来领过粥的!

    她明白了,兰儿和那男人私奔了!

    所以听见有人叫唤她名字时,以为是家里人追上来,才慌慌张张逃走了。

    至于应兰会同男人私奔,应莲并不惊讶。

    兰儿素日偷着躲着看话本子,一心想要一个如意郎君,对于她来说,爱情便是她人生里的唯一期盼。

    应莲有些担忧。

    这个并不是担忧她同男人私奔,而是担忧她不了解男人便同男人私奔,也不仅仅是担忧她不了解男人而同男人私奔,而是担忧她性子柔弱,不谙世事。

    若那男人是个好男人倒也罢了,若那男人是个没担当的,倘若有朝一日丢弃了兰儿,家是回不得了,她一个人如何生活呢?

    应莲忽然想起钟有晴。若是钟有晴知道此事,大概会说:“若是个有担当的,便不会偷偷带人清白女孩子私奔了。”

    昔日闲聊时,钟有晴便说,若是以后有个女儿,很有必要给她进行爱情教育。

    她认为,许多女孩儿同男人私奔,乃是因为自幼被禁足深闺,除了自家亲人之外,从未接触过新鲜男子。待长到十五六岁,情窦初开时,遇到一个清俊男子,便像看见天降仙男一般,不管不顾地去了。或有严重一点的,例如杜丽娘,在梦里梦见一白面书生,便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最后病死。

    话本子里,杜丽娘为情而死,亦为情而生,后同书生柳梦梅结成姻缘,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毕竟是话本子,现实里人死了,还能复生吗?

    说到此处,钟有晴补充道:“若是以后有女儿,要让她多见男人,少看话本子。多看的男人多了,便不会轻易被男人偏,看的话本子少了,便不会被话本骗。”

    应莲此时才打心底里佩服钟有晴。

    02

    一座普通的小镇上有一条普通的巷子,普通的巷子里有一间普通的小屋,普通的小屋里有一个普通的院子,普通的院子里有一株普通的枫树,普通的枫树下还有两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朝阳斜斜照进窗里来,映亮墙角一盆秋菊。

    柔软的枕头上还残留着余香,男人在呼呼大睡。

    应兰披上衣衫,一双又温柔,又朦胧的双眼含笑看着男人。

    男人生得并不算俊俏。粗糙的肌肤,杂乱的眉毛,唇角冒出一圈青色胡渣,但他轮廓如刀削一般分明,鼻梁挺直如剑,带着江湖人特有的刚毅,坚毅与风霜。

    她并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与过往,只知道他的名字,铁鹤。

    铁一般的意志,鹤一样的自由。

    他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样特别。

    初识于施粥日,她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像是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大侠。她送了他粥,给了他手帕,自此对他念念不忘,她使出一生的聪明劲儿,想法子再见他。

    她认真地想了好几天,没想出来,心中正烦躁呢,他却自己来了。

    他是来还她帕子的。

    那夜,她屏退丫鬟,偷偷地趴在床上看话本子。忽然,只听一阵细微的“咔嚓”声响,一张雪白的手帕从屋顶轻飘飘落下来。

    她定睛一瞧,惊呼一声,又赶紧伸手捂住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

    等了半晌,屋顶再无动静,她才轻手轻脚爬起来,拾起了手帕。

    雪白的帕身上绣着一丛兰花。

    这块手帕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已给他了么?莫非……

    应兰只觉心砰砰地跳起来,忙仰头看向屋顶,只见屋顶一片漆黑。心下顿时大失所望,叹气道:“莫非你已走了吗?”

    “这帕子我给了你,便是你的,为何不用,要还给我呢?”

    “是不是觉得我主动和陌生男人说话,是个坏女人,所以不要我的帕子?”

    思及此,只觉是这样了,不禁抽起鼻子来。

    正抽到第一二三四五六声鼻子,忽听房顶上“咔嚓”一声响。她仰头瞧去,只见屋顶多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一束淡淡的,白白的月光穿过缝隙照将进来。

    她心下一喜,吸了第七下鼻子,轻声问道:“是你么?”

    屋顶有风,风声里有人道:“是我。”

    一时,心下又害羞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还帕子给我?”

    “因为你是女人,我是男人,而且,我们不熟。”顿了顿,他冰冷的嗓音忽然柔下来,就像照进屋内的月光:“多谢你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很淡,但应莲却听得格外清晰,竟像是他近在耳畔一边。

    应兰心下一喜,只道是个洁身自好的男人,咽了咽口水,用一种又期待,又紧张,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问:“我可以见见你吗?”

    没有男人会忍心拒绝一个又天真,又温柔,又貌美的少女的请求。

    02

    应兰伸出食指,轻抚他的眉毛,鼻子,嘴唇,正描摹得出神,忽被人搂住腰,整个人倚在他胸膛上。

    “砰,砰,砰”,心跳尽在耳畔,她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这么早就醒了,不累吗?”他的嗓音低低的,沉沉的,尾音还带着浓浓睡意。

    应兰直觉耳尖又热,又烫,像被溅了一滴热油。

    该吃饭了。

    她想说话,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像小猫般轻轻摇了摇头。

    铁鹤搂着她,道:“再睡一会。”

    应兰乖巧缩在他怀里,待他沉稳的呼吸声响起,她才轻手轻脚下了榻。

    锅在灶上,米在锅里,灶还是冷的。

    应兰蹲在灶台前又是点火,又是扇风,一盏茶功夫,灶里飘起一缕黑烟,灶还是冷的,米也还是生的。

    她又是恼怒,又是失落,又是沮丧。

    若是夫君起床时,没有饭吃怎么办?他会不会觉得我很笨?

    正想得出神,只听有人叫她:“兰妹。”

    应兰局促地转过身,见铁鹤立在门口,斜斜靠着门框,是一贯自由散漫模样。

    他见到应兰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应兰只道他嘲笑自己,脸色胀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凝在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铁鹤见她泪光闪闪,瞧起来又可爱,又可怜,一时慌了,大步冲上前,又想安慰她,又不敢碰她,问道:“兰妹,你莫哭……谁惹你了?”

    应兰抹了抹泪,不说话,铁鹤在一旁急得围着她团团转,哄道:“你要怎么才不哭?只要你说,就算是把我的脑袋砍下来给你,我也愿意!”

    应兰一面抹泪,一面扑哧一声笑出来,垂着头道:“我要你的脑袋做什么?”

    铁鹤道:“那你要什么?你说,我马上给你取来。”

    应兰垂直头,嗫嚅道:“你方才是不是笑我笨,连饭也不会煮,是个笨蛋!”

    铁鹤愣了一下,伸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污渍,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哭的?”

    应兰不说话。

    铁鹤哈哈笑一声,伸手搂住她的肩,道:“不会做饭有什么大不了,我们下馆子去!”

    03

    天上云层堆积如山,似要垂到屋顶。

    府里上下每一个人脸色凝重,连黄毛大狗也缩到角落里,无精打采的摇着尾巴。

    没有欢笑声,没有读书声,没有八卦声,没有打牌声,只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坟墓。就像是一座没有风声,雨声,甚至没有空气的坟墓!

    府里一下子失踪了三个小主子,这三个小主子就是应如愿,应兰,应莲。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是以大太太,三太太,余姨娘都已病倒了。

    大老爷一面要瞒着老太太,一面要派人寻找孩子,一面要处理公事,虽有应三老爷帮忙着应付,但大老爷始终放不下。

    心里又气,又怒,又悲,又伤,又苦,尽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抹眼泪,感叹自家上辈子造了什么,才派了这么一群逆子来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

    人心情不好,脾气便不好,脾气不好,便免不得发泄于人。

    因着主子心情不好,丫头婆子们动辄挨一顿好骂,且夜间打牌喝酒的帐一下子全记起来了,主子说皆因她们玩忽职守,才带坏了公子小姐们,一个个不成体统,将几个出了名的赌鬼婆子打了一顿,轰出府去了。

    主子骂一等丫鬟,一等丫鬟骂二等丫鬟,二等丫鬟又骂三等丫鬟,三等丫鬟又骂新来的小丫鬟,府内人各怀鬼胎,互相怨恨。

    秋萤每日闭门不出,人虽在家里静坐,心却已飞到外头去了。

    他有没有找到莲儿?莲儿现在怎样了?兰儿为什么忽然失踪?哥哥考得怎么样了?

    昔日本是个爱笑的小女孩子,自打父母双去后便不爱笑了,现在更不爱笑,也笑不出来。

    如果你整日生活在严肃且压抑的环境里,面对一群严肃且压抑的人,你也会笑不出来的。

    人类从无法独善其身,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便可以影响另一个人的命运。

    就拿这事来说,小主人跑了,是自己长腿跑的,与仆人们无干,但因着小主人跑了,大主人就不开心,大主人不开心,就拿仆人张三撒气,张三无端挨了一顿骂,也不开心,回家后就拿媳妇儿撒气,于是夫妻俩就吵了几句嘴,接着事态升级为打了一架,最后媳妇儿一气之下,跟人跑了。

    小主子离家出走,导致张三媳妇儿跟人跑了,这两件事听起来虽毫无关联,但细细追究起来,却是一环扣着一环,一件缠着一件。

    是以得出结论:人类命运息息相关。

    闲话休提。

    话说秋萤正瞧着窗外的枯树出神,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琉璃兴一改往日沮丧,兴冲冲跑进来:“姑娘,回来了,回来了!”

    秋萤眼神一闪,忽地站起身来,道:“他回来了?”

    小琉璃点点头:“还带了好多人回来哩,老爷要我赶紧来请姑娘!”

    秋萤拔腿便要走,又顿住了,问道:“回来的是谁?”

    小琉璃道:“是尤公子啊!”

    秋萤方回过神来,若是他回来了,小琉璃应是苦着脸跑进来,告诉她“大公子被老爷打呢”,并且大舅舅怎么会忽然请她出去相见呢?

    来不及思索,秋萤理了理衣衫,随小琉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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