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认真看着他，光影掠过树枝落在她脸上。
天很冷，橖宴眉宇冷峻:“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再给我点时间，我只说这一次，你自己想清楚。但你若选他，我不会再管你。”
“我要什么——”白真真呢喃细语，因他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落寞”一闪而过——“我要的，殿下真能给吗？”
“是。”
他话音刚落，玉无心挣扎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下意识看向白真真，手指紧攥成拳。
从第一次见到她看橖宴的眼神，那些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和纯粹的善良，知道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永远无条件的包容和爱另一个人，真的让他很嫉妒。
在云南的那几年，他们三个形影不离，他很了解白真真，甚至可以说，比心里装满天下和臣民的橖宴更理解白真真，但凡橖宴肯稍微低头，她就会像被大骨头迷晕头的狗狗一样，毫不犹豫的扑过去——就算那是毒骨头。
正是因为知道橖宴在她心里的位置，所以，在橖宴出口挽留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没机会了。
相似的出身和遭遇，偏偏世人眼里的橖宴，清冷高贵、温和有礼，磊落得如同太阳，而他乖戾、尖锐刻薄又阴郁，是阴沟里的老鼠。
两选一，她会选谁，是毫无悬念的事，他心里根本没存期待。
只是，还是会紧张难过。
他不敢让人识破他的逞强，于是嘴角勾着轻挑的笑，借着埋头挣扎的动作才敢将脸藏在臂弯里偷偷塌下嘴角。
然而，白真真却看着橖宴修皙清俊的眉眼，摇头:“不，殿下从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你以为我想要什么？荣华富贵？皇后的位置？还是你的妻子这一身份？或是你的真心你的爱护？”
在他心里，她或许就是贱骨头，位卑却喜欢和郜玲抢皇后之位，是个爱慕虚荣渴望权势的女人，为了皇权富贵就算被骂、被嫌弃、被当众甩脸子依旧会对他死心塌地。
所有人都看着她，所有人都怀着看笑话的心思等着她出丑。
她该的，因为她的百般纵容，百般因爱隐忍，让他觉得，这些苦头她是可以吃的。
其实他根本没想过他的梦想不是她的梦想，她不该为了他的欲丨望吃苦受罪。
想到这，白真真觉得好笑:“皇后那样的位置太高太远，民女高攀不起，殿下这些承诺还是留给郜玲姑娘吧，她或许很愿意听。”
橖宴冷漠的看着她，眼中情绪深敛。
他没再问。
而白真真也没再说。
玉无心如星流霆击般惊讶的抬起头，傻傻看着他俩，好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嘴角高高翘起，半点也压不下去。
橖宴倨傲的目光扫过来，玉无心挑衅的冲他一抬下巴。
向来温文尔雅的太子，漠然的移开视线，唇紧紧抿着。
他垂眸看着她，短暂地相持下，从喉中冷冷挤出一句:“好。”
“既然选择了，就别后悔。”
橖宴转身就走，面色毫无变化，黑沉的眸子更是古井无波，然而跟在他身后的家令却心中一跳，空气中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离开时手上的玉扳指差点捏碎。
心思玲珑如家令，哪里不知殿下在生闷气，回头撇了一眼白姑娘，盼着她快来哄哄殿下，可白姑娘只是淡然的笑着了眼殿下的背影，并不如从前般紧张上前，反而提起裙角，急急向被众人压在地上的苗疆少年岛勃那儿跑去，家令一顿，心里叹息。
他望向太子橖宴冷硬的面容，心下沉重。
哪怕殿下再多解释一句呢？或许白姑娘就不会这般选择别人了。
殿下总是保持冷静，不喜欢情绪失控，无论发生什么，有什么感受都憋在心里，看似理智到近乎无情，其实心里最是多情敏感，怕受到别人的伤害。先皇后的死亡真相以及先皇的翻脸无情，让他从灿烂天真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小童变成如今沉默寡言的少年，再不会轻易发脾气或是表露其它情绪。
但感情不是政治上的博弈。
或许，殿下日后不会后悔今日的沉默才好。
-
“赵晖，你怕我将来会后悔？”
十六尉中负责情报的那位赵晖将军早已在燕会厅外的乘與前等候多时，此时见到太子殿下，几句话便将最近收到的世家们的动向和传国玉玺的消息说清楚，对于太子的决定，他持不同意见，听到太子的反问，他谨慎道:“殿下，现在准备收网，并非最好的时机，突然对世家发难，是否会过于冒进。”
“若那些世家突然反应过来，只怕......”
话未尽，他抬头，看了眼太子殿下的神色。
橖宴没有上车，而是与他并肩而行，路上浓浓雪，蒙蒙雾，家令和侍从们被远远甩在后面。
“你怕他们会反扑。”橖宴平静出声。
太子殿下先前一直步步为营，采取稳扎稳打的策略，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殿下突然改变想法，这么着急的想收拾世家门阀，这处处透露着不许寻常。
赵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燕会厅，门前的残雪被凌乱的脚步踩踏成泥，显得湿滑而脏乱，他转回头，咬牙道:“是，世家向来爱抱团欺权，我怕郜家到时候铤而走险联合其他世家逼宫，届时再后悔就晚了。”
橖宴冷淡解答:“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既然世家抱团，那就给予两三个恩惠，让他们去争夺，利益面前，他们自会瓦解。”
二桃杀三士，不外如此。
“可此举依旧是助长世家威风，于寒门不利，于殿下更不利。”世家门阀裹挟君权，为了更好的维护利益，他们将选拔臣工的权利牢牢掌控在手中，只凭家族名声和先祖功绩便能荫封，治世之能臣逐渐被依附于家族势力的水蛭所取代，整个大夏腐朽动荡，摇摇欲坠，赵晖将军道，“若要彻底推翻世家，扶持寒门，需得徐徐图之从长计议。”
“赵晖，太过瞻前顾后，往往什么也得不到。”
橖宴垂眼，直视着他，丝毫不管接下来紧锣密鼓的计谋显得他智多近妖有多可怕:“ 如果感到恐惧，不妨将恐惧化为你所用。”
“我知你的担忧，但我并非要亲自出面沾染这趟浑水，我们大可站在幕后，挑选一个适合的群体，适时激化矛盾，再推出一个政令令他们利益冲突，相互钳制削弱实力。”
灰蒙蒙的雪天，一群小麻雀停在树枝上，在寂静的梢头歪头看着路过的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点缀的雪地上，太子殿下眼神坚定，目光冷冽如同冰封的湖水，里面透着他看不懂的深沉，枝头积雪晃眼为他外表镀了一层白光，好似高贵圣洁的谪仙，让人忍不住仰望追随。
橖宴轻撩眼皮:“诸子百家中，曾有一学派提出——官无常贵，民无终贱，与世族门阀天然对立。”
赵晖眼神亮起来，他呼吸急促，冷风吹过，道道白气从嘴里呼出:“您是指让墨家介入朝堂？！”
墨家，世之显学者也，多是从事农与工肆的平民，倡导“兼爱”，众生平等，若墨家被君权扶持走上政治舞台，那必然会成为史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世家的心头大患，被世家肮脏的权利腐蚀的朝局或许真的能得以改变，让更多的真正有才学之人进入殿下的新朝。
寒风凛冽的冬天，赵晖将军热血滚烫。
橖宴从容的点了点头，举止透着一种天生的高雅贵气:“世家的兴起依托于土地、商贸为他们积累财富，以姻亲血缘为纽带相互抱团，他们通过打压工农，扩大自身影响力和政权，这与墨家“兼相爱，交相利”人人平等的主张背地而驰，墨家自秦时起便被打压驱逐，是时候该起用了。”
太子生来聪颖，再复杂的问题到了他手上，也能轻松化解，经他提点，赵晖仿若打通任督二脉，周身清爽。
他负责收集网络天下情报，眨眼睛便从记忆中提取出:“墨家这一代的巨子北山墨侠，据说是巴清后裔，如今藏身于枳邑，但他的具体身份墨家保护得很好，至今没人知道，也没人见过。”
很快就到了鹿台，两人拾阶而上，侍从提前撒了盐，台阶上并未有冰雪，但台阶依旧湿滑，橖宴稳步上前，身形晃也没晃一下。
“我记得前任中郎将程景的母亲出自墨家，令程景携其母，即刻动身前往枳邑，请墨家头领入世。”橖宴一句话，便将日后大夏以墨家为代表的农与工肆和儒家为代表的世族门阀相互制衡，君权独大的局面定了。
只是这时，他尚不知晓，这场交换的真正代价。
已经走到最高处，守在门口的红衣背带条纹小口裤小童见太子殿下和赵将军过来，连忙行礼推开门。
橖宴回到大红酸枝卷草纹大书案前，宽大厚实的书案上堆满了卷轴和待批公文，他在圈椅前坐下，很快，鹿台的掌事姑姑瑞芳就带着两个持物宫娥过来，往铜盆里注入热水，将新的绣金龙的软绸缎帕子放进热水里，拧了给他擦手，笑着问道:“殿下夜食还回寄思院用吗？还是在鹿台？”
橖宴擦着手，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将手指一根一根慢慢的擦了又擦，大殿里，只有帕子在肌肤上摩擦的声音。
瑞芳姑姑摸了摸寒毛倒竖的手臂，无端觉得烧着地龙的大殿凉森森的。
过了许久，橖宴才道:“在鹿台，往后都在鹿台，若寄思院的人来请，不用理会。”
瑞芳姑姑笑着道“好”，眼中闪过得意。
她曾是先皇后身边的尚服女官，是先皇后的心腹，对于皇后留下的唯一子嗣，她本能的希望他好，只因她出身曲阜孔家，知晓太子殿下需和世家牢牢绑在一起，才能坐稳这个位置，而她作为第一世家孔家之人，在前朝后宫的地位只会更加无上。只有像郜玲这样的世家贵女才能配得上她家殿下，白真真这样的卑贱的女子，只是殿下康庄大道上的绊脚石。
如今殿下弃了这块绊脚石，真是大快人心。
赵晖没有错过她面上的得意，也没有错过太子长久的沉默，以及说出不见寄思院的人时这位圣人般无情无欲的太子殿下，眼底罕见的多出了愤懑和愁绪，他低声道:“殿下今日不愉，可是谁触怒了殿下？”
橖宴拿起手边的文书看起来:“没有。”
赵将军快速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那是寄思院那边的人惹了殿下了？”
太子脸色很差劲的看过来，目光如小刀似的刺在他身上。
好一会儿太子的凉悠悠目光才从他身上移开，冷声道:“赵晖，你很闲？”
扑面而来的冷意让赵晖这个八尺高的壮汉，像被狼盯住的小鸡崽般僵硬。
殿下不想听他提寄思院——赵晖反应过来，心中一跳。
相处多年，他能感受得到殿下眼底压抑着怒火，显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殿下竟然罕见失控，白姑娘和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晖越发觉得古怪，回头看了眼家令，没有错过家令拼命冲他挤眉弄眼，意思是让他别再提。
然而，想到最近手下之人查出的消息，他又觉得，必须禀告殿下。
橖宴褪去了平日里的温和，坐在光线充足的书案前，捏着批阅用的朱笔，皱眉看他:“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别再在孤面前提寄思院的任何事，孤不想听。”
可那是白姑娘啊。
对殿下一心一意，赤子之心，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真的要让她如此受委屈吗？
赵晖低头，一狠心，单手掀开衣摆，跪于案前，他睨了一眼孔瑞芳:“殿下一定要听，您冤枉白姑娘了！”
瑞芳姑姑嘴角的笑僵住，心底突起不好的预感，慌乱的抬头，撞入一双漆黑的冷目里。
天很冷，橖宴眉宇冷峻:“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再给我点时间，我只说这一次，你自己想清楚。但你若选他，我不会再管你。”
“我要什么——”白真真呢喃细语，因他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落寞”一闪而过——“我要的，殿下真能给吗？”
“是。”
他话音刚落，玉无心挣扎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下意识看向白真真，手指紧攥成拳。
从第一次见到她看橖宴的眼神，那些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和纯粹的善良，知道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永远无条件的包容和爱另一个人，真的让他很嫉妒。
在云南的那几年，他们三个形影不离，他很了解白真真，甚至可以说，比心里装满天下和臣民的橖宴更理解白真真，但凡橖宴肯稍微低头，她就会像被大骨头迷晕头的狗狗一样，毫不犹豫的扑过去——就算那是毒骨头。
正是因为知道橖宴在她心里的位置，所以，在橖宴出口挽留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没机会了。
相似的出身和遭遇，偏偏世人眼里的橖宴，清冷高贵、温和有礼，磊落得如同太阳，而他乖戾、尖锐刻薄又阴郁，是阴沟里的老鼠。
两选一，她会选谁，是毫无悬念的事，他心里根本没存期待。
只是，还是会紧张难过。
他不敢让人识破他的逞强，于是嘴角勾着轻挑的笑，借着埋头挣扎的动作才敢将脸藏在臂弯里偷偷塌下嘴角。
然而，白真真却看着橖宴修皙清俊的眉眼，摇头:“不，殿下从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你以为我想要什么？荣华富贵？皇后的位置？还是你的妻子这一身份？或是你的真心你的爱护？”
在他心里，她或许就是贱骨头，位卑却喜欢和郜玲抢皇后之位，是个爱慕虚荣渴望权势的女人，为了皇权富贵就算被骂、被嫌弃、被当众甩脸子依旧会对他死心塌地。
所有人都看着她，所有人都怀着看笑话的心思等着她出丑。
她该的，因为她的百般纵容，百般因爱隐忍，让他觉得，这些苦头她是可以吃的。
其实他根本没想过他的梦想不是她的梦想，她不该为了他的欲丨望吃苦受罪。
想到这，白真真觉得好笑:“皇后那样的位置太高太远，民女高攀不起，殿下这些承诺还是留给郜玲姑娘吧，她或许很愿意听。”
橖宴冷漠的看着她，眼中情绪深敛。
他没再问。
而白真真也没再说。
玉无心如星流霆击般惊讶的抬起头，傻傻看着他俩，好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嘴角高高翘起，半点也压不下去。
橖宴倨傲的目光扫过来，玉无心挑衅的冲他一抬下巴。
向来温文尔雅的太子，漠然的移开视线，唇紧紧抿着。
他垂眸看着她，短暂地相持下，从喉中冷冷挤出一句:“好。”
“既然选择了，就别后悔。”
橖宴转身就走，面色毫无变化，黑沉的眸子更是古井无波，然而跟在他身后的家令却心中一跳，空气中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离开时手上的玉扳指差点捏碎。
心思玲珑如家令，哪里不知殿下在生闷气，回头撇了一眼白姑娘，盼着她快来哄哄殿下，可白姑娘只是淡然的笑着了眼殿下的背影，并不如从前般紧张上前，反而提起裙角，急急向被众人压在地上的苗疆少年岛勃那儿跑去，家令一顿，心里叹息。
他望向太子橖宴冷硬的面容，心下沉重。
哪怕殿下再多解释一句呢？或许白姑娘就不会这般选择别人了。
殿下总是保持冷静，不喜欢情绪失控，无论发生什么，有什么感受都憋在心里，看似理智到近乎无情，其实心里最是多情敏感，怕受到别人的伤害。先皇后的死亡真相以及先皇的翻脸无情，让他从灿烂天真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小童变成如今沉默寡言的少年，再不会轻易发脾气或是表露其它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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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殿下日后不会后悔今日的沉默才好。
-
“赵晖，你怕我将来会后悔？”
十六尉中负责情报的那位赵晖将军早已在燕会厅外的乘與前等候多时，此时见到太子殿下，几句话便将最近收到的世家们的动向和传国玉玺的消息说清楚，对于太子的决定，他持不同意见，听到太子的反问，他谨慎道:“殿下，现在准备收网，并非最好的时机，突然对世家发难，是否会过于冒进。”
“若那些世家突然反应过来，只怕......”
话未尽，他抬头，看了眼太子殿下的神色。
橖宴没有上车，而是与他并肩而行，路上浓浓雪，蒙蒙雾，家令和侍从们被远远甩在后面。
“你怕他们会反扑。”橖宴平静出声。
太子殿下先前一直步步为营，采取稳扎稳打的策略，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殿下突然改变想法，这么着急的想收拾世家门阀，这处处透露着不许寻常。
赵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燕会厅，门前的残雪被凌乱的脚步踩踏成泥，显得湿滑而脏乱，他转回头，咬牙道:“是，世家向来爱抱团欺权，我怕郜家到时候铤而走险联合其他世家逼宫，届时再后悔就晚了。”
橖宴冷淡解答:“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既然世家抱团，那就给予两三个恩惠，让他们去争夺，利益面前，他们自会瓦解。”
二桃杀三士，不外如此。
“可此举依旧是助长世家威风，于寒门不利，于殿下更不利。”世家门阀裹挟君权，为了更好的维护利益，他们将选拔臣工的权利牢牢掌控在手中，只凭家族名声和先祖功绩便能荫封，治世之能臣逐渐被依附于家族势力的水蛭所取代，整个大夏腐朽动荡，摇摇欲坠，赵晖将军道，“若要彻底推翻世家，扶持寒门，需得徐徐图之从长计议。”
“赵晖，太过瞻前顾后，往往什么也得不到。”
橖宴垂眼，直视着他，丝毫不管接下来紧锣密鼓的计谋显得他智多近妖有多可怕:“ 如果感到恐惧，不妨将恐惧化为你所用。”
“我知你的担忧，但我并非要亲自出面沾染这趟浑水，我们大可站在幕后，挑选一个适合的群体，适时激化矛盾，再推出一个政令令他们利益冲突，相互钳制削弱实力。”
灰蒙蒙的雪天，一群小麻雀停在树枝上，在寂静的梢头歪头看着路过的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点缀的雪地上，太子殿下眼神坚定，目光冷冽如同冰封的湖水，里面透着他看不懂的深沉，枝头积雪晃眼为他外表镀了一层白光，好似高贵圣洁的谪仙，让人忍不住仰望追随。
橖宴轻撩眼皮:“诸子百家中，曾有一学派提出——官无常贵，民无终贱，与世族门阀天然对立。”
赵晖眼神亮起来，他呼吸急促，冷风吹过，道道白气从嘴里呼出:“您是指让墨家介入朝堂？！”
墨家，世之显学者也，多是从事农与工肆的平民，倡导“兼爱”，众生平等，若墨家被君权扶持走上政治舞台，那必然会成为史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世家的心头大患，被世家肮脏的权利腐蚀的朝局或许真的能得以改变，让更多的真正有才学之人进入殿下的新朝。
寒风凛冽的冬天，赵晖将军热血滚烫。
橖宴从容的点了点头，举止透着一种天生的高雅贵气:“世家的兴起依托于土地、商贸为他们积累财富，以姻亲血缘为纽带相互抱团，他们通过打压工农，扩大自身影响力和政权，这与墨家“兼相爱，交相利”人人平等的主张背地而驰，墨家自秦时起便被打压驱逐，是时候该起用了。”
太子生来聪颖，再复杂的问题到了他手上，也能轻松化解，经他提点，赵晖仿若打通任督二脉，周身清爽。
他负责收集网络天下情报，眨眼睛便从记忆中提取出:“墨家这一代的巨子北山墨侠，据说是巴清后裔，如今藏身于枳邑，但他的具体身份墨家保护得很好，至今没人知道，也没人见过。”
很快就到了鹿台，两人拾阶而上，侍从提前撒了盐，台阶上并未有冰雪，但台阶依旧湿滑，橖宴稳步上前，身形晃也没晃一下。
“我记得前任中郎将程景的母亲出自墨家，令程景携其母，即刻动身前往枳邑，请墨家头领入世。”橖宴一句话，便将日后大夏以墨家为代表的农与工肆和儒家为代表的世族门阀相互制衡，君权独大的局面定了。
只是这时，他尚不知晓，这场交换的真正代价。
已经走到最高处，守在门口的红衣背带条纹小口裤小童见太子殿下和赵将军过来，连忙行礼推开门。
橖宴回到大红酸枝卷草纹大书案前，宽大厚实的书案上堆满了卷轴和待批公文，他在圈椅前坐下，很快，鹿台的掌事姑姑瑞芳就带着两个持物宫娥过来，往铜盆里注入热水，将新的绣金龙的软绸缎帕子放进热水里，拧了给他擦手，笑着问道:“殿下夜食还回寄思院用吗？还是在鹿台？”
橖宴擦着手，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将手指一根一根慢慢的擦了又擦，大殿里，只有帕子在肌肤上摩擦的声音。
瑞芳姑姑摸了摸寒毛倒竖的手臂，无端觉得烧着地龙的大殿凉森森的。
过了许久，橖宴才道:“在鹿台，往后都在鹿台，若寄思院的人来请，不用理会。”
瑞芳姑姑笑着道“好”，眼中闪过得意。
她曾是先皇后身边的尚服女官，是先皇后的心腹，对于皇后留下的唯一子嗣，她本能的希望他好，只因她出身曲阜孔家，知晓太子殿下需和世家牢牢绑在一起，才能坐稳这个位置，而她作为第一世家孔家之人，在前朝后宫的地位只会更加无上。只有像郜玲这样的世家贵女才能配得上她家殿下，白真真这样的卑贱的女子，只是殿下康庄大道上的绊脚石。
如今殿下弃了这块绊脚石，真是大快人心。
赵晖没有错过她面上的得意，也没有错过太子长久的沉默，以及说出不见寄思院的人时这位圣人般无情无欲的太子殿下，眼底罕见的多出了愤懑和愁绪，他低声道:“殿下今日不愉，可是谁触怒了殿下？”
橖宴拿起手边的文书看起来:“没有。”
赵将军快速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那是寄思院那边的人惹了殿下了？”
太子脸色很差劲的看过来，目光如小刀似的刺在他身上。
好一会儿太子的凉悠悠目光才从他身上移开，冷声道:“赵晖，你很闲？”
扑面而来的冷意让赵晖这个八尺高的壮汉，像被狼盯住的小鸡崽般僵硬。
殿下不想听他提寄思院——赵晖反应过来，心中一跳。
相处多年，他能感受得到殿下眼底压抑着怒火，显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殿下竟然罕见失控，白姑娘和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晖越发觉得古怪，回头看了眼家令，没有错过家令拼命冲他挤眉弄眼，意思是让他别再提。
然而，想到最近手下之人查出的消息，他又觉得，必须禀告殿下。
橖宴褪去了平日里的温和，坐在光线充足的书案前，捏着批阅用的朱笔，皱眉看他:“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别再在孤面前提寄思院的任何事，孤不想听。”
可那是白姑娘啊。
对殿下一心一意，赤子之心，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真的要让她如此受委屈吗？
赵晖低头，一狠心，单手掀开衣摆，跪于案前，他睨了一眼孔瑞芳:“殿下一定要听，您冤枉白姑娘了！”
瑞芳姑姑嘴角的笑僵住，心底突起不好的预感，慌乱的抬头，撞入一双漆黑的冷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