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晖,我最后说一次。”

    橖宴冷眼看着他,手中朱笔捏紧:“我不想听到与寄思院相关的人的任何事。”

    瑞芳姑姑提起的心放下,松了一口气。

    赵将军没出席燕会,不知燕会上白姑娘将殿下气狠了的事,如今他再提起白姑娘,不正是火上浇油吗!她偷瞄到太子黑沉的脸,预感到一场腥风血雨将到来。

    家令大人顶着沉沉的压力,将赵将军拉到一旁,细细与他讲其中的事由。

    可赵晖这个武夫是个死脑筋,认准了一件事,无论怎样也不退缩。

    橖宴与赵晖又不一样,他有自己的骄傲与自尊,白真真有委屈是事实,他知道,但他是太子,在这个位置上,他总要顾全大局。这个大局需要有所取舍和牺牲,不是只有她才委屈。但那些委屈不过是权宜之计,她只要一如既往的相信他依赖他,只要稳定了局面,大业即成,先前的委屈,他都会替她讨回来。

    朝堂之上的事已经足够让他头疼,后宫之中明明只有一个她,可她总和一些本就对她不惧威胁的人的争风吃醋,甚至在鹿台大打出手,这让他很为难。

    他已经破例过一次,不会允许自己再破例第二次,让她以为只要闹一闹小脾气流流眼泪就可以吓唬到人,从而让别人妥协。

    他承认,在她选择玉无心时,他有些错愕白真真会不听他的话。

    她不是一直很喜欢他吗?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就算是违背她的喜愿,也会以他的想法为先。

    这样喜欢他的白真真,怎么会选择离开他,和别人远走高飞,橖宴气闷的同时,心里闪过疑虑。

    很快,他的疑虑便被打消。

    “殿下!!”

    赵将军熊一样强壮的胸腹剧烈起伏。

    他被迫听了一肚子八卦,这才知晓为何他一提起白姑娘的事殿下就如此生气,他完全可以明哲保身,将接下来的话咽回肚子里,可他永远都记得和玉无心打南诏那年,殿下带着急行军被围困南诏,人都快死绝了,只有一个擅长隐匿的江湖人逃出来将南诏真正的军事布防消息带出来。

    当时另一侧战线拉的很紧,玉无心自顾不暇,无法分兵支援。雪大的像扯碎的烂棉花,就是这么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跟着他们那几个糙老爷们徒步在暴风雪中,从晚上找到清晨,才在尸体堆里翻到快冻僵的殿下。

    姑娘家那双原本白皙柔软的手,十指红肿,布满伤口,自此每个冬天都会生冻疮。

    赵将军挣开家令,不顾阻拦重新跪回书案下首,声音响亮,气势雄浑:“我知殿下不想听,我受殿下厚恩,时常以不能以死回报殿下而心有恐惧,我与殿下,外有君臣之义,内有朋友之道,以君臣而言,本就应该当面谏争议,以朋友而言,本就应该当面商讨切磋①。若因今日之言得罪殿下,我也认了,只是未折损于沙场是我的遗憾。殿下有鸿鹄大志,可殿下若因心中大志使爱者寒心,那才是真让人寒心!”

    “殿下乃天下明君,走迎国士,心胸容得下天下,容得下仇人,难道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女子吗?殿下回到王都时,下定决心改变腐朽的朝政,城门立信日引十谏,与有德有才贤之人密谈,从黑夜谈论到清晨也不觉得辛苦②,殿下的才智和贤德,无人能敌,可殿下能听天下言,却听不到枕边人心里的声声泣血吗?殿下只知这天下非是君王选择臣子,臣子也选择君王③,却不知姻缘中非是男子选择女子,女子也选择好男儿。”

    赵将军的话振聋发聩。

    橖宴正襟危坐,心中生起愧疚。

    扪心自问,他确实没有用以待臣子的心胸来对待白真真。

    对待臣子,他礼遇尊重,耐心包容,然而,对待白真真,他似乎是吃定了她爱他,她永远会为他后退一步,所以没有将她的第一感受放在首要。

    那他又有什么理由对她苛刻,又如何能因她选择别人而愤懑。

    橖宴正坐的身子晃了晃,脸色越发寒凉。

    赵将军却不顾他的面色,直接说下去:“殿下只看到白姑娘宁愿和您决裂也要跟玉无心离开,却看不到殿下如何伤了人家一颗干干净净情真意切的真心,那日在鹿台,非是白姑娘的错,而是这搅肚蛆肠的老虔婆先挑事,诱引郜家的使女言语辱骂白姑娘,那个叫三丫的小丫鬟回嘴,反被这老虔婆默许郜家的人压着她掌掴,白姑娘央求她却不理,那郜玲甚至要白姑娘向骂她的人道歉。”

    赵晖指着孔瑞芳,一双虎目瞪得老大,被那双战场上能吓退敌军的眼睛凶巴巴的瞪着,孔瑞芳下意识后退一步,腿脚发软。

    “殿下!”

    她迅速跪下,额头抵地,一张保养得宜的脸面色尽失:“殿下明鉴,我一向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怎么...怎么会在鹿台这样威严的地方挑事,赵将军说我纵容郜家的人欺负白姑娘的丫头,这,这真是冤枉啊!我哪能做得了郜姑娘的主。”

    瑞芳姑姑小心抬起头,觑了一眼太子的神色,哭道:“我自金钗之年便跟随皇后娘娘做事,旧主已去,如今是没人给我撑腰了,没凭没据的事,谁都能随意编排我。”

    赵将军虎目一睁:“老娘们儿!你说谁随意编排你呐!”

    “啪——”

    高座上,太子手中文书往桌上一扔,宽阔挺直的背靠在椅背上。

    太子随意的撩起眼皮,向下睇来的眼神冷意和不耐十足。

    和屋子里这几个人比起来他年纪还很轻,可他放下文书起,眼神看着他们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缩着脖子安静下来。

    家令眼睛滴溜了一圈,不动声响的退出去。

    好一会儿,太子清冷的声音才响起:“既然你们各执一词,那就把当时在场的人叫来。”

    家令适时端着一盏热茶回来:“殿下,三丫那小丫头正在外面侯着呢,我这就叫她进来。”

    孔瑞芳肩膀僵住。

    “那日你随白姑娘去鹿台,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向殿下说清楚。”家令领着三丫进到屋中,面容慈祥不失威严的看着她。

    “那日主子来鹿台寻殿下,姑姑训斥主子不该来鹿台,后脚郜家姑娘便到了,郜家的女使言语羞辱主子,这位姑姑不仅不制止,还在一旁看戏,我见主子委屈便与她们理了几句嘴,却被压着掌嘴,郜姑娘还要主子向那些人道歉,殿下明鉴,主子是为了我才与郜姑娘起冲突的。”三丫跪在地上,额头抵地,用尽全力才能使自己不颤抖。

    她偷偷看了一眼太子的脚,心里盼着殿下心中有一刻心疼主子,能为主子出头。

    “她们羞辱她什么。”

    三丫原本低着头,闻言,忍不住抬头:“她们骂主子荡.妇,是勾引人见不得光的玩意儿。”

    “嘶,这!”家令和赵将军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看了太子一眼。

    橖宴垂着眸,指尖攥紧。孔瑞芳只觉头皮一凉,一抹冷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收回。

    她很快反应过来,跪倒在地,头埋得很低:“殿下,我有错,我身为一宫掌事,即便郜姑娘性子强硬我也不该置身事外任由失态发展严重,但白姑娘无官无职无名无分,往来鹿台之间,确实不合规矩,但归根究底,是我错了,您罚我吧。”

    “无名无分?无知老媪。”赵将军咬紧牙,目光死死咬在她身上。

    橖宴心里骤然一疼,很快又恢复正常,他淡淡道:“知晓了,罚俸一月,下不为例,至于那几个口角不干净的人,也不必再留在宫中,这事就到此为止,退下吧。”

    孔瑞芳难掩面上的欣喜,起身退了出去。

    赵将军难以置信的向前一步:“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难道白姑娘受的委屈就这样简简单单算了?”

    橖宴目光轻移,平静的看着他:“那你告诉我,现在的情况,能怎么做。”

    “是现在这时候和世家撕破脸,对孔瑞芳小惩大诫以儆效尤,还是让郜玲给她道歉,再把那些人抓起来打死打残,这样就可以出一口恶气?”

    “赵晖,孤不是周幽王,她也不是褒姒,你若还想不明白我们要做的是什么事,放不下心中儿女情长,那便回疆场去打你的仗,京畿帝阙,自有我守着。”

    他那双永远冷清让人看不透的眼眸,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只是随意看他一眼,便让这个在战场上也无惧厮杀的汉子心中惊惧。

    “殿下......”赵将军还想再说,却再没了说下去的勇气,他茫然的看着太子,张了张嘴,最后只说道“......臣告退。”

    很久,书案后的太子都没有任何动作。

    自赵晖走后,他那双黑沉的眼眸便紧紧闭着,赵晖和三丫的话在他脑中翻来覆去。

    他不知道背后原来有这一出缘由,他真的不知道她们这样羞辱她,他当时见她和郜玲动手,郜玲负伤,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全须全尾的将她保下来。

    所以才会说出那番话。

    即是警告郜玲,不必在他面前演戏,也是一种安抚,让她认为白真真对她不存在任何威胁。

    那些他不曾在意的瞬间,对白真真而言,是否已经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橖宴捏着圈椅扶手的手指不断收紧。

    那日在鹿台,她和郜玲推搡之时,她回头看向他的目光小心翼翼中藏着细碎的欣喜,像是在外面受了欺负见到家长后准备告状的小孩子,当他训斥她时,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布满惊诧和委屈,像想不通为何被抛弃的破碎小狗。

    所以今日,白真真放弃了他。

    选择了玉无心。

    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那样做,他没得选,他只能告诉自己,一时的隐忍不代表一世的隐忍,总有和世家清算的时候。

    碎雪无声,他静静坐在椅子上。

    很久,他松了手,单手支着额角,浅皱着眉:“曹执。”

    家令上前。

    “带下去换身衣裳,把人送回她那儿。”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叫三丫的小丫头,为她不惜向他发脾气,把人送回去,她应该会高兴一点吧。

    她是谁,自是不言而喻。

    家令轻手轻脚的来到三丫面前,低语道:“走吧,你主子现在住的地方可有些距离。”

    三丫傻愣愣的跟着家令离开,走出门前,她没忍住回头看了眼太子。

    太子殿下端坐在高位尽头,眉目清冷沉寂,仿若被困在一场寂寥又凛冽冻人的旧梦里,不能回头。

    她突然红了眼眶,莫名的为主子心酸难过。

    太子是做大事之人,她虽不知他们要做的是什么大事,但她知道,在那件事和她家主子之间,殿下没有选择她的主子,那位赵将军也没有选择她的主子。

    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坚定不移的选择她的主子。

    她那个和善温柔的,花朵般柔软的主子,在这冷冷深宫中,如无根浮萍般漂泊,无人照拂怜惜。

    -

    家令命人将三丫送走后,便候在门外。

    屋里静悄悄的,一如往常。

    忽的,什么东西被用力砸在地上,“啪”一声碎了,接着,接二连三的碎瓷声儿从屋内传出。

    他摇头叹了口气。

    -

    别云间,正殿。

    白真真刚给玉无心上完药,端着药托回来。

    番邦来朝时下榻白云间,玉无心特意将正殿让给了她住。

    这个时间正殿里没人,翚姊被她支开做别事去了,她正好能好好整理一下心绪。

    她终于离开了橖宴。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该心存幻想,好在已经及时止损,没有一错再错下去。

    白真真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提笑,推开了门。

    雪天阴沉,屋内帷幕重重,昏暗中屏风隔绝了她视线。

    她正准备进内室将药托上的瓶瓶罐罐放回橱子里。

    绕过屏风的瞬间,一只大手拽住她腕子一扯。

    天旋地转,药瓶掉落在地衣上,她惊恐失声的跌入一个冰凉的怀抱中。

    白真真深吸一口气,她这才注意到,昏暗的室内,熟悉的高挑身影坐在榻上 。

    他怒气冲冲的瞪着她手里的药托,恨不得灼出一个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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