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宋期被死死握住手腕,动弹不得,本想发怒的他看到来人的脸,面上的表情的怒意倏忽间淡了不少,咬牙切齿道:

    “你刚才不是不想凑热闹吗?”

    戴着黑色编绳手链的那只手松开宋期,郁渺的视线顺着手一路往上,和那双似乎还带着点困意的双眼对视。

    铅灰色的眼睛,眼型稍显狭长,又因为半眯着,显得很有些锋利。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身形高大,肩背挺阔,白色衬衫领口扣子松开三颗,半遮半掩露出精致的锁骨和覆着薄肌的胸膛。青年的肤色算不上白皙,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麦色。手背蜿蜒至手臂上的浅粉色伤疤被挽起袖子的衬衫遮住小半。

    艳丽直白的狼尾红发在这间休息室里很扎眼,侧过来的一边耳廓上闪烁着金属的亮光,至少戴了三个耳钉。他鼻梁高挺,眉骨在眼睛上略略投下一点阴影。和这双铅灰色的眸子对视时,郁渺无端想起来围观打猎时看见的独狼。

    远远地望过来,兽瞳竖直,傲慢而暴戾,显得野性难驯。

    “被你吵醒了。”他回答。

    “刚才你和郁渺同学争论的声音太大,把阿钧都给吵醒了。”刚才背对着他们凝望天空中的白鸽的少年微微一笑,转过身来。

    “你就是郁渺?”被称作阿钧的人忽然开口,那双铅灰色的视线带着一点审视的意味看向她。

    “问别人的名字前不该先自报家门吗?”

    “我叫周承钧。”

    这名字……郁渺心想,怪不得她对这张在学校里有些出格的脸没有印象,也怪不得连宋期也会对他有所忌惮。

    周家的地位十分尴尬。

    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到翻身上岸成为跻身临安贵族阶层,周家用了不到百年。

    但他们的发家史算不上“清白。”

    郁渺的脑子里缓缓浮现当初入学前被勒令学习的亚兰贵族事迹,从中翻找出有关周家的信息。

    发迹前是毗邻临安的一个小城市中见不得光的地下组织,最大的经济来源是开设靠赌场放债收贷,还经常组织如赛马、地下黑拳这样的赌博项目。靠黑产攒齐第一笔金后,又很快涉足军火产业,向国外秘密销售武器,赚得盆满钵满,从一开始人人都看不起的泥腿子,最后被临安的那些贵族们亲自发出邀请函。

    是个典型的“暴发户”家族,底蕴较之其他家族相差甚远。

    举家搬到临安后,很快开始对自己的资产进行洗白,先后投资了地产和医疗科技,资产日益庞大。到现在,即便是在蜂鸟社这样的古老结社中,也能依稀窥见他在其中不容撼动的地位。

    周承钧长了一张很有压迫感的脸,四肢修长,透过衬衫隐隐能看见漂亮的肌肉线条。他冲郁渺微微扬起下颌,语带敌意:“我们大概没见过,不过我知道你——”

    “时景那个假圣人的未婚妻,是不是?”

    真没礼貌。

    郁渺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的笑容却无懈可击:“我也知道你。”

    “周家的二少爷,很少出现在学院,”她说,“因为你打架被时景抓住,学生会进行处罚,勒令休学了大半年,是不是?”

    火药味在空气中隐隐一触即发。

    周承钧懒洋洋地抬眼:“我离开学校前的最后一拳真该揍在时景脸上。”

    “别用这么遗憾的语气,你现在还有机会。”郁渺弯弯眼睛,“需要我给你指条去学生会的路吗?”

    周承钧没说话,站在原地一颗一颗把扣子扣到最上面,然后拿起随便挂在沙发背上的校服外套。

    他随手将一张门禁卡丢在宋期身上,后者慌忙伸手去接,然后朝门外走去。

    经过郁渺身边时,他压低声音,“你和你那个未婚夫都一样假惺惺。”

    “不过,”周承钧停下脚步,“你比他看起来要稍微顺眼一点而已。”

    -

    司机等候在校门口,郁渺下课以后就拎着包上了车。

    刚才郁礼发来消息,告诉她和大哥今晚都难得在家,一起回来吃个简单的晚饭。她晚上没什么事情,回了个好。

    坐上车打开AAS,好友申请列表已经达到了99+,她点进去,顶上最醒目的是两个名字。

    【您有一条新的好友申请:程向川】

    【您有一条新的好友申请:季明泽】

    郁渺顺手点了两个同意。

    好友申请通过后,对方也没发来什么消息。

    倒是夏天的聊天框又是满满当当的99条。

    【夏天】:我今天下午都没来找你诶你都没发现吗?

    【夏天】:你应该关心一下我,

    【夏天】:比如不经意间问一句表达对我的关心:你在干嘛,怎么没看到你?

    她沉吟片刻,在键盘上轻巧敲出几个字:【你在干嘛,怎么没看到你?】

    对面立刻秒回。

    【夏天】:当然是在想你啊[猫猫打滚.GIF]

    【郁渺】:sb。

    回完这句,她就没有再看AAS。

    ——到了。

    郁渺看向窗外已然黯淡的天色,浓黑得像晕不开的墨。侍立着的女仆为她打开车门,同时伸手取过她手上的包和外套。

    郁渺扯下领结,一并交给了她。

    “我哥我姐在哪?”

    “少爷和大小姐都在一楼的餐厅,他们比您到的早一点。”

    “我先去换个衣服。”她说,“你让他们等我一会。”

    女仆恭敬说了声明白。

    郁渺上楼换了件垂至脚踝的白色睡裙,衣料柔软,外罩一件长的奶茶色绒线长衫,衬得她冷冽漂亮的脸都变得柔和些许。

    等下楼走进餐厅时,她才发现,跟预想中温暖和睦的家庭聚餐不同——她的哥哥和姐姐都身着黑色正装,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郁渺有点想掉头就走。

    这两位大忙人性格原本都各有各的强势,成年专注事业后更是将工作上的情绪经常带回家。

    她见过郁行洲和郁礼吵架时两人互拍桌子指着鼻子骂的样子,就差诅咒对方家里人出事的厌恶程度。

    “渺渺,过来。”

    郁礼余光瞥见她的影子,冷淡道。

    郁渺硬着头皮走了过来,由衷希望今晚别吵架,她可不想当调解员。

    她拉开椅子,坐在郁礼身边。

    对面则坐着脸色阴沉到能滴水的郁行洲。

    单论长相,郁渺和他们二人的相似程度不高。

    郁礼有一张凛艳的脸,即使唇角挂着微笑,也总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她的兄长郁行洲,长得完全像是郁礼的性转版本。

    艳丽的五官放在男性硬朗的轮廓上显得很锋利,气势凛然。瞳孔黑白分明,淡淡扫过来时让郁渺有种被野兽紧盯住狩猎的错觉。

    上唇稍薄,给人一种唇线绷紧的冷肃之感。唯有右侧下巴处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将他过于冷硬的气质中和,多了一点靡艳。

    28岁的郁行洲身上散发着和郁渺平日见惯的贵族子弟截然不同的气质——这是成为掌权者后才会有的笃定感。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危险。”他在继续刚才和郁礼的谈话。

    女人嗤笑一声:“危险?危险在哪?你是觉得我连保护好她的能力都没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郁行洲淡声说,“你的能力毋庸置疑,但事关渺渺,我们需要更谨慎一点才好。”

    等等,他们吵架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睁大眼睛,最近除了和时景退婚以外也没出事啊?

    “怎么了?”郁渺难得露出一种茫然的神色,“我又干了什么?”

    “不是你的错。”郁行洲说,“我只是希望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我应该也要有及时的知情权。”

    “比如说,退婚。”他继续说,“再比如说,你和谢家那小子产生的矛盾。”

    “退婚我没告知你们是我的错,”郁渺诚恳道,“但谢泽那事真不算个什么,我已经警告过他了。”

    郁行洲的视线移到了她的身上:“这件事发生的当晚,谢泽就被带回谢家做了心理治疗。”

    毕竟事情闹得挺大的,郁渺睡醒以后看到AAS论坛上留下的部分讨论“遗迹”,可以想见当晚的讨论盛况有多激烈。毕竟S级为了特招生直接对擂这样的新闻实在是看点很足。

    “他会被带去治疗,不是因为谢家人意识到需要控制这个纨绔的行为。而是你的姐姐在当晚就警告了他们。”

    的确,第二天睡醒以后谢泽就不在学校了。

    郁渺隐约察觉到话语中一个让她奇怪的点:“你们是怎么能够这么快知道我在学校的动向的?”

    还是在她没有提到的情况下。

    郁礼的手指轻敲桌面:“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你们在我身边安排了监视的人?”

    郁渺的语气逐渐变得生硬。

    “只是偶尔。渺渺,这不是监视,”郁礼说,“这是在保护你。更何况我们只关心你下课后的时间。”

    “如果你在学校里能够有时景这样一呼百应拥趸无数的团体,或者是成为A.D.这一届的领袖,”郁礼冷静道,“我们当然会很放心你。”

    她和郁行洲在毕业前都当过A.D.的部长,那一届的部员都各自成为了他们组建的势力。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郁渺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她太天真、软弱且无能。

    他们关心她,爱护她,害怕她受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伤害,于是选择监视她的生活,为她解决掉一切麻烦。

    “把人撤掉。”郁渺说,“我不需要这种保护。”

    她毫不畏惧地直视郁礼的脸,语气显得生硬而冷冽。

    过去十八年人生中,这是她罕有的、对待家人产生的怒意。

    “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成年人看待?”

    “你得证明你自己不需要保护才行。”郁礼并不为她的生气所动容,反而红唇微微翘起,笑得风情万种。

    证明自己?

    拿什么证明?

    她还没有从学校毕业,未曾接触过家族产业,人际关系游离在那几个熟人之间……思绪如灵光乍现,郁渺在这个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郁礼要让她证明,自己会是一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

    侍从端着餐盘安静地走了进来,食物的香气氤氲其间,用一种诡异的方式将兄妹三人之间的僵硬气氛微微冲淡。

    郁渺站起来,表情冷到像是冰雪凝结:“我会证明的。”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餐厅。

    郁礼坐在原地,兴致缺缺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看我和渺渺吵架,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旁观得很开心?”

    郁行洲结束了方才那副作壁上观的样子,他淡声开口:“我知道你在她身边安插了几个人。”

    “学校里的眼线、配置的司机和安保我全部都准备好了,”郁礼说,“哪怕是家里的监控,除了她的卧室,几乎没有死角。但你刚才竟然质疑我有没有在保护渺渺?”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显见出现了一点怒意。

    “我都知道。”郁行洲语调平缓,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凝视住郁礼,“我还知道,除了你安排的人,还有另外的家伙也在秘密监视她。”

    “你在跟我……”郁礼不敢置信地抬眼,“开什么玩笑?!”

    “所以我说,在做任何决定以前,先让我也知道,好吗?”郁行洲的脸上直到这时候才吝啬地挤出一点笑容,“先吃饭吧,等会菜就要冷了。”

    -

    时家。

    时景正在处理从学校里带回来的文件。

    他甚至没有时间下楼吃晚饭,从中午到现在,唯一的进食内容就是一杯咖啡而已。艾伯特交上来的庆典企划书他还没来得及看完,厚厚一叠A4白纸上打印出的小号字体令人眼花缭乱,看得他必须要戴上眼镜才行。

    餐饮挪用学院食堂的部分厨师,食材已经联系好订购,安保准备完毕,对接的庆典布置公司也已经进入庄园内部,连庆典当日需要的服务人员也基本招募完毕……这份企划排版清晰逻辑合理,桩桩件件筹备得十分完美。他可以想象艾伯特是抱着一种怎样必胜的心写下的这份企划。

    举办资格落到A.D.很正常。毕竟那里面有郁渺。

    时景漫不经心地想,如果俱乐部的负责人是她,这份企划完全可以成为废纸。

    她只需要把以前在会长办公室看他工作的时候所用的那种平静随意,有点像是在撒娇的语气说出的:“要不然我们今天出去吃饭吧?”,替换成“这次庆典能让我来策划吗?”,他会很愿意帮她扫除一切障碍。

    毕竟,她是他的未婚妻。

    等企划翻阅到最后一页,时景微微感到一些乏力。

    他摘下眼镜,靠在椅背上,合拢笔盖的钢笔搁置在文件最上面。

    手机通用铃声响起,页面上只显示了一排没有备注的数字。

    “你好。”他接通了电话,声音显得很礼貌。

    对面似乎很着急,从接通电话开始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东西。

    时景安静地倾听着,等到最后,他才慢慢地说:“被发现了是吗?”

    对面继续说着。

    “没关系,我会找人把他带出来的。这只是一点小事。”他说。

    “还需要继续换人跟踪吗?”电话那头说。

    “暂时不需要了。”时景说,“风险太大,有人已经发现你们了。”他猜,大概是她的哥哥姐姐。

    “我会给你们准备机票,先出国避避风头,过几个月再回来吧。”他的语气很温和,说完这句话,才挂断了电话。

    现在才发现,看来郁家没有他想象中的警觉。时景看向书桌上摆放着一只骨瓷花瓶,靡丽的红玫瑰正绽放在最盛时,花瓣浓稠馥郁如红酒,茎叶上长出点点尖刺,几乎下一个阶段就是花败。他把手指轻轻放在花枝上,尖刺在他的皮肤表皮洇出一点淡淡的红色。

    这是一件小事。跟踪也好,被发现也好。他想,他只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毕竟,她是他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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