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带着一行人离开山洞,寻找官军,不久一个小官把他们接到一座小城,然后派人下书,向唐军投降。纳降的人逐级上报,他们很快见到了李勣。这位前朝皇后出现在这位李唐名将面前时,还是一身蓝黑色的束腰窄袍,梳着两个长辫子,辫子上缀着银饰和彩绳。杨政道穿着中原的宽袍,两人并不像一起的。

    李勣看萧皇后面容紧绷,目光明亮,身材挺拔,步履坚实,并无垂老之态,又是一副突厥人的打扮,有点惊讶,对她的身份将信将疑。而杨政道大约十三四岁,穿着还算体面,言谈举止也算有教养。照理说,以这两个人的身份入李唐也算生死未卜,应该不至于有人假冒?不过兵荒马乱什么奇事都会发生。李勣暗自思忖。

    萧皇后和杨政道在兵荒马乱中早已失了旧隋留下的印信,手中有的,只是突厥人为他们制作的一套复刻品而已,也就是说,虽然他们是真人他们的手里的印信确实是赝品。

    李勣端坐在中军帐中,斯文有礼,看上去颇像个文官。他问杨政道:“这女子是你什么人?”

    杨政道回答:“是我祖母。”

    “你祖母如此年轻吗?”李勣追问。

    “嗯……”杨政道想了想,本应该说她不是亲生的祖母,但是萧皇后抚养他这么多年,早已胜似亲生,若是那样说,萧皇后岂不是伤心?

    李勣看他犹豫,更加疑惑。萧皇后小声对孩子说:“你想说什么就说,把真话告诉这位大人,祖母从前是怎么给你讲的?真话讲了也许难逃一死,但假话说了,未必就能活,既然如此,就不要在真人面前说假话。眼前这位大将军,必是有生杀大权之人,而他气度方正,举止儒雅,不是粗鲁之人,不必再向他隐瞒什么。”

    萧皇后这几句话,李勣听得清清楚楚,他觉得更加意外,杨广为人虚伪,欺瞒父母,哄骗群臣,天下皆知。但他虽然风流成性,却一生宠爱正宫皇后,形影不离,所以李勣原以为这萧皇后必定是和杨广臭味相投得人,没想到,她说了这样的话。

    “嗯,”杨政道点点头,对李勣说,“她并非我的亲祖母,我的亲祖母于祖父登基前就已离世,我自幼就拜萧皇后为祖母,我父亲和伯父也一直拜她为母,其实我大伯比她还长一岁。”

    李勣点点头,问萧皇后:“你们如今已经丢失了旧隋的印信,除了突厥人的伪印,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你们身份的呢?”

    萧皇后想了想说:“我也说不出来了,您若不信,可以先将我二人关押,待突厥国破,让亲信来认不迟。”

    “你怎么知道突厥会国破?你又知道它何时国破?万一是十年以后呢?你们就一直被关押着?”

    萧皇后微皱了下眉头说:“突厥与李唐已经征战十年,国力虚耗。突厥此番兴起,是因为中原大乱,百姓北迁避祸,他们趁机南侵,得了大片土地和百姓。如今李唐天下逐渐安定,北迁百姓纷纷弃突厥南下,突厥税赋徭役皆锐减,又失了大片土地城池,在中原已无翻盘可能。此时就当远遁大漠,重立汗廷。但颉利可汗却对中原的的繁华富贵不死心,不肯远走,战而无策,退意不决,此败不久矣!”

    李勣眯起眼,微皱了一下眉头说:“杨广的皇后,真的有如此的见地吗?那杨广为什么会败?”

    听到这话,萧皇后的眼圈红了,泪水再一次充满她的眼睛,这些年在突厥,和可汗一起骑射奔袭,协助杨夫人主持宫帐,管理流民百姓,经历大漠风霜,杨广,她真的都快忘了!只有在安抚中原的流民和前来投奔的幕僚时,她才摆出旧隋皇后的身份,出了门,她还是突厥汗妃。在突厥这些年,她展示出的见解和才干时常受到突厥汗廷和旧隋幕僚的称道,但是从来没有人这样问她——既然她有如此的见地,杨广为什么会败?

    “一言难尽啊!”萧皇后感叹了一声,面色转为深深地幽怨。李勣看着她,没有着急追问,这个见过无数败将、降将的人知道,这个表情就是要吐露心声了。安静了一会儿,萧皇后深吸一口气说:“他自诩才华盖世,也有雄心壮志,费尽了心机当上皇帝,以为可以大展宏图,没想到短短几年就众叛亲离,故而倍受打击,自暴自弃。然而,何人能一生诸事顺遂,有难本该施策应对才是正理。可他却认为一切都完了,每日沉迷酒色只为等死。大隋原本疆域广大,仓廪殷实,人才济济,纵是有人叛了,也有解救之法;纵不能救,也可以在江都膏腴之地布防,保半壁江山;纵半壁江山不得保,也可另择贤主禅让,求得子孙平安……他什么都没做!他死之后,群雄之中以保隋之名,立杨家子孙、招揽人才、募集军队者比比皆是。突厥以外族奉政道为主,前来投奔者尚络绎不绝,其中有投机靠主者,也有许多真心保隋之人。自突厥奉政道以来,山东、河北、山西的诸路英豪亦不再以突厥为敌,使突厥得以壮大。可知当初,他但凡做一点事情,不致就死,纵死,也不致后妃受辱、子孙离散。”

    萧皇后这番话,于新生的李唐而言,算是追恋旧朝,大逆不道,但是李勣却被这番话深深打动,杨广死不足惜,但他如果真做了这些事情,只怕如今又是一番局面。这些话不可能是突厥的妇人说得出来的,他命人好好安置萧皇后和杨政道。自己将初次见面的情形写了一封详细的文书快马呈报当朝皇帝李世民。

    李世民看了文书,也十分意外,他少年时代见过萧皇后,对这个女人艳压群芳的美貌印象深刻,后来杨广日渐堕落,他还时时惦念她,觉得萧皇后鲜花插在牛粪上,隋亡以后,他听说萧皇后和好几个称帝称王的人有染,觉得这女人一定美艳妖娆,搞男人必有什么过人之处,没想到挺有见识?这里面有没有差错?目前还不能确定。真的假的,李世民倒也不担心,他见过真的,见了面,他应该认识。但是,她说的一件事很重要:如果萧皇后和杨政道投降的消息被公布出去,突厥保隋的这层外衣就破了,那些投靠突厥的隋朝旧人的势力也就瓦解了。另外,防止突厥远遁大漠这一步,无论是他,还是李勣、李靖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既然突厥王族贵族留恋中原繁华那么看来除了强攻还可以利诱,想个办法,让突厥人以为他们可以继续生活在温暖又富庶的地方,才好一举歼灭他们。

    李世民派出使臣,大张旗鼓地前往恭迎杨政道和萧皇后入京,一路上向沿途百姓宣示他们已经投降了。

    萧皇后的车马从云中附近的边地出发。再次坐在中原的马车上,走黄土垫过的官道,萧皇后感慨万千。路过街道的时候,萧皇后搂着政道指给他外面的风景,告诉他每家店铺是做什么生意的。押送的官兵一路高喊:“让一让,让一让,旧隋皇孙杨政道,皇后萧氏降唐,即日进京,大家让一让!”

    这喊声让萧皇后面红耳赤,胸中气闷,但她故作镇定,继续给杨政道指路上看见的各种趣事。杨政道跟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有时也问上一两句,但即使看到有趣的场景,他们也不会说笑。老百姓似乎已经把旧隋忘记了,大家听到官兵的吆喝,只是让一让躲到路边,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偶尔有一两个人好奇地看看他们。有人好奇观看的时候,萧皇后就赶紧把车窗的帘子放下来。她听见一个路边的挑夫大声说:“又改朝换代!还不知这李唐能坐几天?”旁边的老妇骂道:“就你有嘴!”

    萧皇后低下头,现在,她真的希望李唐能多坐一段时间天下,半生颠沛流离,回到中原,碰上这几个人都是有教养、知礼数的,对他们的衣食安排得也还算妥当,她也期待着到了长安,生活能安定下来,可她这样的人还有这个希望吗?叔祖希望她做的事情,她现在就已经没信心了,李世民,怎么可能听她的?不杀就算命大了。路上也不时遇到旧隋的遗老,扑向车队向她哭喊,被卫兵打翻在一边。

    从云中到洛阳,在洛阳,萧皇后易了妆容,把发辫解开,盘在头上,穿上中原的宽袍,戴上面纱。再次坐到车上,她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不自觉地就变得孱弱收敛,在突厥时的英武干练竟被这层衣服泄掉了。从洛阳出发,过了潼关,在平坦的关中行进了几天,天气渐渐温暖,路边的花草开始发芽,到达长安郊外的时候,正值山花烂漫。

    路上,李世民已经派了几个认识萧皇后的隋朝遗老去认萧皇后,都确认了。为了提高萧皇后和杨政道投降的影响力,李世民决定亲自到城外迎接他们。

    这几天,长安城街头巷尾,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萧皇后投唐了,人们议论纷纷。皇宫里的事情从来就是百姓的谈资,如今改朝换代了,新朝不能随便议论,大家就放肆地议论前朝。大多的议论都是说她是个少见的艳妇,每次被俘都会成为皇妃,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讲,当年杨广如何临幸过别的妃子后,还要到皇后处安寝。隋宫里许多不堪的事情也被添油加醋到处传播。有一个故事引起李世民的兴趣,就是萧皇后善于占卜,而每卦必灵,她曾在独孤皇后宫中卜出过“天将降明君于世,虽千载而不遇,其必成大业,后世千古皆称伟,萧氏当得宠,且以高才佐君王……”大家都嘲笑这个卦,说她卜了一世的卦,竟没算出隋朝灭亡,杨广身死人手。李世民的心暗暗的一动,这个天降明君?那不是我吗?怎么会是杨广。

    远远地看见前方旌旗招展,一支仪容严整的军队威严地立在前方。为首的一个人面容明亮,穿着一件白色绣着金色蟠龙和蓝色祥云的的常服,骑着一匹深棕色发乌黑的骏马,马的四蹄是白色的,踩着满地的落英,仿佛从花海中托出。

    李世民?萧皇后想,上次见到他,还是二十多年以前,那时她贵为皇后,他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但是在众多的贵族少年中,他就很出色,是个孩子王。这孩子天生桀骜不驯。在征伐高丽的路上,杨广安排了一些杂耍、歌舞慰问将士,萧皇后陪着杨广看演出,无意中发现两旁的队列中,一个少年骑着深紫色的骏马一直放肆地盯着她看,还和身边的小伙伴低声地议论着什么,即便是他们耳语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不离开她。炙热的目光,让萧皇后浑身发毛,她当时心想:这小东西不要命了?被杨广注意到就麻烦大了。她小声的问了身边的人,知道那是唐国公的儿子李世民。“嗯!”她点点头,“这个调皮捣蛋的臭小子,长这么大了?”于是让人差遣他去十几里地以外的驿站取文书。他接到命令,还很得意地向她飞了个眼,拨转马头跑了。等他回来的时候,演出已经散了,那封不要紧的文书没有到杨广手上,她也再没见过李世民。日子过得真快,现在看来,李世民就是有不臣之心,当初给他治个罪也不冤枉。李世民如今有三十三、四岁了吧?杨广当太子的时候,也是这个岁数,那时隋朝正在蓬勃地发展。想到这,萧皇后的心一紧,想起叔祖的话,也不知道李世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按照礼节,萧皇后引着杨政道下车拜见了大唐天子。李世民傲慢地微笑着,低头看着萧皇后,面纱微微被风吹起,虽说是岁月不饶人,但是她当年的美貌仍然依稀可辨。嗯!是她,脸型没变,眉眼也没变,除了?线条有点柔和了,没什么皱纹,头发也是乌黑的,还不错!不过眼睛里那种高高在上的神色没有了,多了一丝幽怨和哀婉,更显得楚楚动人。秦琼在咳嗽了一下。李世民向他翻了个白眼,略带得意地笑着,跟他耳语了几句。那表情,也一如当年他私下议论皇后时一样,只不过现在高高在上了,更多了几分傲慢。

    按照流程,李世民原本要将旧隋的罪责斥责了一番,不过看见萧皇后,他觉得没必要这样指责一个女人,就简单说了两句,而后接受了萧皇后和杨政道的投降,他说得于他这里,就算语气很轻了,但是在杨政道那样的孩子听来,却也字字刺骨。

    而后,萧皇后一行,换了长安城里出来的车马,跟迎接的队伍一起回长安。萧皇后和杨政道被要求分开各自坐到一辆车上,这让萧皇后非常不安,这个小小的细节很可能就意味着生离死别。她拉着政道的手,恳求随从,让他们乘一辆车,随从只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请您不必多虑。”

    萧皇后只好松开政道的手,轻声对政道说:“到了这,咱们什么都不由自己了,但不管发生什么事,要镇定,不要大呼小叫,不可失了尊严,失了体面。”政道点点头,乖乖地跟旁人走了,萧皇后独自上了车。

    进了长安,走过朱雀大街,李世民就回宫去了。而萧皇后一行则大街小巷地转了很久。沿着繁华的街道行走,随行的官兵大声地宣布他们投降的消息。萧皇后的脸上烧得像火一样,她明白,这是李世民在炫耀,而她是李世民的展品。街道越走越背静,仪仗散去,萧皇后发现杨政道的车马和行李在一个巷口转弯了,而她的车马继续向前走。她问了一声为什么,没有人回答。担忧再次提到了心口,李世民会怎么对待他们?

    透过车窗,皇宫高大的后墙出现在她眼前,车子从一个背静的偏门被拉近皇宫,“天呐!”萧皇后的暗暗心惊,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要受这个吗?又一个胜利者想尝尝她这个皇后的味道了!想到这,泪水从眼眶滑下来,曾经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再次出现在她脑海中。

    进了宫,她按照要求换了车,直接被拉到沐浴的地方。她在浴池边坐下,两个年轻的宫女向她行礼,请她更衣,她不动。一位宦官说:“夫人,圣上吩咐,您一路辛苦,请您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一下。”

    “我要是不同意呢?”她问。

    “您是想让宫女们伺候呢?还是想让奴才们伺候?”一个宦官问。

    萧皇后当然听得懂这话,这就是说,问她自己脱,还是让宦官们动手?宦官们就算没有□□,也是男人,他们动手,就是奇耻大辱。萧皇后怔怔地看着水面,要不要一头扎下去?她一辈子有很多次选择一死了之的机会,每一次都有牵绊,年幼的公主、皇子、皇孙,众多的没有安置的后宫美女……死对她没有那么容易,那么多血雨腥风走过来,在这个奢华宁静的宫殿里,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想死,实际上,她想会会李世民。

    “您是想让宫女们伺候呢?还是想让奴才们伺候?”那宦官又问。

    “你们下去吧!让宫女们在这就行!”她回答。

    宦官施了个礼,下去了。宫女们在次上前,帮她宽衣解带。泡在温暖的池水里,萧皇后觉得很心痛,这样的生活已经离开她十几年了,浴池的周围是粗大的立柱,垂着华丽的帘幔,似曾相识,又什么都不是了。温水终究是让人舒服的,她心存一点侥幸,也许真的只是让她洗个澡,毕竟她是个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女人,如何还能引起当今天子的兴趣?可是周围的宫女都称呼她“夫人”,可见这些宫女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李世民不告诉她们她是谁,这个用意就很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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