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暑假,学生食堂不会全天开放,所以过了饭点就没什么人了。

    带着蓝色口罩的阿姨拿着拖把拖地,不算干净的拖布在陶瓷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地面变得滑溜溜湿漉漉的。驻守食堂的几个窗口都是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一副要收工下班的样子。

    平心而论,谢稳喜绝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她光是想想自己要怎么干巴巴地开口就觉得退缩,人与人的交流最令人头疼。

    她该问姜雪什么呢?你为什么偏心,为什么忽视姜安玉,为什么宁可天天躲在外面也不愿意和自己的孩子交流一会。

    自己究竟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她和姜雪不过是平路相逢,以后也不一定会有什么联络。

    人也真是奇怪,总在不该沉默的时候沉默。谢稳喜不太懂理解这种母子关系,她只是觉得既然人还在世间,有些问题迟早要面对,问什么要让自己和身边的人痛苦那么久。

    转念一想,正因为自己是个外人,所以才能更好开口,反正把话稀里糊涂地一问,管她回不回答,只要自己不想见,两人大概是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她自己的小孩想见她一面都难,更何况自己这个外人呢?

    不过她也是做出巨大牺牲的,谈崩了就不能来这个物美价廉的窗口吃饭了。

    想想姜安玉还没结算的余额,谢稳喜心里又生出了勇气,自己给自己打气。

    在刚入学的时候,谢稳喜就给食堂打过工,后来发现单价太低,没有在外面做家教划算就放弃了。她轻车熟路地摸到后厨,姜雪正站在消毒柜旁边,面上是掩盖不了的疲色。

    谢稳喜探出一个脑袋,单刀直入道:“阿姨,我可以和您聊聊吗?”

    姜雪无神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女孩,似乎想起了眼前的人是谁,她擦了把头上的汗,和谢稳喜来到备菜室一个偏僻的角落。

    谢稳喜熟练地搬出两个马扎,摆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是乐乐又闹脾气了吗?小姑娘就是离不开人。”姜雪的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是个普通的关心孩子的家长。

    谢稳喜摇了摇头,“乐乐这几天都很乖,姜安玉给她找了个补习班,刚好能锻炼她独立自主的能力。”她话锋一转,“但是她这个年纪还是很需要妈妈陪伴的,乐乐也天天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姜雪脸上洋溢着无奈的笑容,乐乐调皮捣蛋的模样在眼前活灵活现。

    谢稳喜接着试探道:“我也在食堂兼职过一段时间,真的很辛苦。姜安玉肯定也很心疼您,就是这个锯嘴葫芦说不出口。他挣了那么多钱,不就是想让自己妈妈享福吗。”

    谢稳喜大脑高度运转,紧张地组织着措辞。她错过了姜雪在听到“妈妈”之后一闪而过的怔愣,仿佛陷入了什么痛苦的回忆里面。

    “我对不起姜安玉,也没办法享他的福。”姜雪苦涩地开口,眼里深藏着化不开的痛苦。

    她已经明白了谢稳喜的意外之意,但是她没办法给出一个承诺。

    “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这样一点都不好!”谢稳喜忽然激动起来,不知道是在为自己还是姜安玉,“明明你们都很痛苦,你根本不忍心看到乐乐一个人在家里,你也不敢面对姜安玉期望的眼神。”

    “你不是还在照片后面写着‘爱子姜安玉’吗,不是就算所有人反对还是生下来了吗?你把他带到人世间,就是为了让他孤身一人,冷冷清清地活着吗?”

    谢稳喜看着这么具有一个母性光辉的女人,在她牵着乐乐的时候,她也阴暗地渴望着成为她的孩子,但是她不是那个幸运儿,看起来姜安玉也不是。

    “我觉得你们还是说开比较好,这样你也可以安心地带着乐乐,姜安玉也可以决定自己可不可以走出这个家。”谢稳喜实在不想说出那句话,但她就是忍不住,孩子和父母都是牵住对方的绳子,他们都是那么渴望亲密的关系,但是只有互相伤害不可。

    姜雪又是沉默,空气里是让人窒息的沉默。

    她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喃喃地问:“你们看到那张照片了吗?”

    谢稳喜深吸一口气,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看着跟犯了癔症一样的女人,真的没有说下去的欲望了。

    如果姜安玉和姜雪的每次谈话都是这样的场景,那真是要把人逼疯了。

    “那还是在老家拍的啊,你们可以替我回去看看吗?”姜雪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凝视着面前年轻女孩的脸,自己那时候也是这个年龄,怎么就一步错步步错了。

    很多谎话在时间的包裹下已经快要变成真的了,幸好总是有人要揭穿。

    谢稳喜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往后退了几步,皱着眉:“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现在一张车票全国通行,有什么好替的。”

    姜雪轻叹一口气,眼里恢复了神采,她温柔道:“我会回去跟姜安玉说明白的,麻烦你操心了。”

    谢稳喜看着眼前这个根本不属于这个简陋后厨的女人,端庄秀丽脸庞被生活磋磨出浅浅的细纹。

    她一直没有办法责怪这样的人,这些被社会里隐秘的尖刺所伤害的女人。

    “对不起,我刚才说话都没过什么脑子。”谢稳喜退到门口的时候飞快地丢下了这句话。

    姜雪只有苦笑,她想,也该让一切尘埃落定了,不然对蒙在鼓里的姜安玉太不公平了。

    ……

    谢稳喜打开宿舍的灯,一个人站在寝室中央,舍友的防尘膜发出了轻微的窸窣响动。

    幸好没有什么人在,不然看到平时一块掰成两半花的寒酸舍友领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回寝室,一定会惊掉下巴。谢稳喜也不想收获异样的眼光。

    她仗着没人,把购物袋大摇大摆地放在寝室过道,打开了吱吱作响的衣柜门。

    里面没什么好收拾的,一年四季的衣服也只填满了半个衣柜。

    其实当谢稳喜刚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没有什么很大的触动。日日夜夜的辛勤不过是得到了印证,她决心要走更高就不会因为眼前的小山头而窃喜。

    她坐着板车去镇上转了大巴、坐了快一天的火车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身心俱疲。在火车站坐上了学校迎接新生的公交车,她透过车窗第一次领略了大城市的繁华。

    当站在独卫里用淋浴头冲着澡,然后躺上了那张四年内属于自己的床,她终于感到了幸福。舍友们在抱怨宿舍的床太小太挤,没有家里的舒服,她却在流泪。

    在幸福时哭泣,在哭泣时悲哀。

    她越感到幸福就越悲哀。

    这是不属于她的世界,她早就清醒地知道了世界的不公,她看着那些熠熠生辉的衣服,它们本来该被挂在干净的橱窗里。

    重担就这样压在她的肩头,“既然你们已经跟了我,就别想那么多了。”谢稳喜用食指点着购物袋,自说自话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就是你们的命了。”

    说着,便残忍地把它们精美的包装扯去,只留下衣物被粗暴地塞进衣柜隔间的最深处。

    想了想,又害怕衣服有了褶皱不好出二手,便把它们仔仔细细叠好,好好安置在最下面,上面还盖了几件便宜衣物作掩饰,完全就是做贼心虚的派头。

    至于为什么现在就不把它们转手出去,她也是有一番道理的,万一姜安玉那个烦人精要她穿出去怎么办,也不好交代。

    其实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这些衣服。

    一说姜安玉,她就忍不住回想起姜雪的话,不知道女人好端端地卖什么关子。

    希望他们关系有所改善吧,千万不要漏了自己出的力啊。谢稳喜看着微信钱包有史以来最大的数字,几乎都是姜安玉转账的功劳。

    谢稳喜把手机余额摆在桌面一抬头就能看到的位置,翻起了从图书馆借来的一本厚重的名著,因为带出去不太方便,她只有晚上回来才有空看一会。今天纠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谢稳喜决定奖励自己熬个夜看久一点。

    夜晚很快过去,转眼又到了第二天。

    她带着淡淡的黑眼圈,看着出现在校门口的姜安玉,脸上是不设防地迷茫。

    姜安玉靠在车上,脸上的气色看起来也是不太好,估计是和姜雪彻夜长谈了吧。不过看着谢稳喜少有的懵懂样子,还是不自觉地笑了。

    “我、我妈说……”姜安玉似乎是对这个称呼有些迟疑,“她想在家里看着乐乐,会找点清闲的小活做做,以后就不来这工作了。”

    谢稳喜损失了全天下最好的工作,努力装作云淡风轻道:“没事,乐乐还小,肯定是要妈妈陪的嘛。”

    “看来乐乐不需要我了哈。”谢稳喜把风吹乱的头发别在耳后,“那你呢?”

    姜安玉沉默了一阵,眼里是少有的迷惑和怀疑,他忽然抱着谢稳喜的肩膀,毛茸茸的头埋在少女的肩颈。

    “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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