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杨诺维奇先生不在那不勒斯城区的临时驻点，他把大本营挪到波西利波区一处庄园别墅里，那两排高调的小轿车、中巴士依旧整整齐齐地停在庄园门口，金属在太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反光。在带我前往庄园的路上，乔达尼没有做什么保密措施，这是个公开的情报地点。
路上，乔达尼这样对我说：“耶稣也经受了两次背叛。”
我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在重温新约典故。
“我并不认为这是背叛，这只是选择。”我回答他，“……而且我也完全不想当耶稣，还是算了吧。”
他看了我一眼，语气有些单调：“我以为你会伤心。”
“不。”
“那枚银币在你手上吗？”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
我们低着头，各自神色忧郁且忧心忡忡地往庄园走去，各种穿正装的人在庄园门口进进出出，有衣衫整齐的绅士低着头看报纸，有搬着古董家具的工人在清点金币，穿过一楼大厅，是一条长廊。走廊避光的一侧摆放有巨大的版画：背长双翼、身披铠甲的威严天使正在和魔龙怪物缠斗。这临摹的是丢勒的《启示录》画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其中有个天使看了我一眼。
乔达尼是个很认真的人，工作起来像一头忠心耿耿的小德国牧羊犬。他一路小心翼翼地护送我，盯着每个路过的同伴，最后停在一扇门前。他又低头看了我一眼，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话，于是只打开了门，示意我走进去。
杨诺维奇先生就在里面。
因为刚搬进来的缘故，办公室还有点空旷，实木办公桌上摆放着一些凌乱的文件，还趴有一只黑色的猫。杨诺维奇穿一身合身正装，但依旧掩盖不了臂膀隆起的肌肉，他盯着猫看，表情非常阴郁。
“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他抬起头，看见我第一眼就露出冷冰冰的笑容，“谁把你带过来的？”
“乔达尼。”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了过来。
“为什么把你带过来？”
“因为我昨天夜晚见过特蕾莎修女。”
杨诺维奇先生开始擦火柴点烟丝：“噢。特蕾莎，当然。她离开前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我简略地回答，“然后说，我被选中了。”
他点烟丝的手一顿：“特蕾莎说你被选中了？”
“是的。”
杨诺维奇先生的口吻变得很躁郁，和烟丝被点燃的味道一样。他语气肯定：“那她一定给了你什么东西。”
我保持沉默。
“海伦。”他喊我的的名字，“你会，把东西，给我吗？”
“……”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预感被拨动，察觉到他会用烟灰缸或者手.枪打烂我的脑袋；但很快，预感平息了，就像危险从未浮现过。
“很抱歉，杨诺维奇先生。”我说。
他的笑里夹杂一丝嘲讽的怜悯：“你哪怕说句谎也好。”他吐了一口很深的烟气，然后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摇头。
杨诺维奇先生审视着我，浓厚烟气从我的头顶落到脚边，我努力想要忽视他的杀气，他也竭力想要流露出那种“不怪你去玩吧”的关爱小孩的神态，但这只让他面目越来越狰狞。在这之后的一分钟内，杨诺维奇先生快速拔枪，枪口朝天，直接清空了一个弹夹。
我被巨大的枪响和他神经质的举动吓得愣了一下。
“五千万美元。”他随手把空枪扔走，暴跳如雷，“你欠了我五千万美元！”
杨诺维奇先生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拨开我的头发，嘴唇在额头粗鲁地印下一个充满烟气的吻。他捧着我的脸，语气很凶恶：“你必须为我工作，这是你欠我的。昂贵的东西要等价交换，你明白吗？乔达尼，乔达尼！把她给我带到训练营去！”
乔达尼·乔诺维奇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刚刚一直守在门边。
我的眼睛被他烟气熏得发疼，流下了两行眼泪。杨诺维奇先生摔门而出，乔达尼的脚步声轻巧得几乎听不见，像猫一样。
乔达尼比我高两个头，他捧起我的脸，用指腹把眼泪擦干净。然后他弯下腰，低头，在我脸颊两侧各轻吻了一下。
“你是白俄罗斯的孤儿，他不会杀你。”乔达尼抵着我的额头，“我很抱歉。但欢迎来到Ruska Roma，你今后和我们一起训练。”
他身上山谷风般的气息冲散了苦闷的烟草味，这让我好受多了。
接下来，乔达尼带我往庄园内走去。他很熟悉这里的每扇暗门，第一处到达的房间传来模糊的《西尔维亚》乐声，优雅婉转，负责教授舞蹈的老师拍了拍我的背、捏了捏我的关节，摇头：“这女孩跳不了芭蕾，如果一定要操练的话……”
“她要去的是训练营。”
芭蕾舞导师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紧接着乔达尼带着我往里面的房间走，很快，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搏击的声音，因为现在处于特殊时期，能工作的人几乎全部外出，剩下在训练营的都是些十岁以下的稚儿，由训练营导师看守着。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红房子的武术指导是个瘦削的女人，瘸了一条腿。她也照例检查了一下我的身体，说：“不太好。经理要让她和罗曼诺夫一样舞蹈武术双修？”
“仅武术。”
“那还行。她跳不了芭蕾，这是天生的骨头硬，看着连柔术和合气道都不太能练。”教武术的女人说，“先带她去房间，和罗曼诺夫一间房。”
这些陌生的人、陌生的话语让我的身体更加僵硬。不可避免，我想起了罗曼诺夫给我展示的血淋淋的脚趾甲，肋骨愈合的痕迹，以及她对我冷冰冰的态度。我隐隐觉得自己有些自作自受，又觉得是毫无选择。难道我能从善如流交出特蕾莎给我的信封吗？难道我能和他解释特蕾莎的所作所为吗？我做不到出卖和撒谎，而他们却不是。
其实从接过那个信封开始，我就没有了选择。
乔达尼还有事任务在身，很快就离开了。他们在忙的不止一件事情，而是许多个任务，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逼近，丢失的银币只不过是导火线中的一环。
娜塔莎的房间是双人间，环境很好，比我在孤儿院里好多了。有年纪大的管理员陆陆续续给我送过来生活必需品，有些目光好奇带着善意，有些则是心怀鬼胎的恶意打量。我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房间里，很快，穿着芭蕾训练服的娜塔莎·罗曼诺夫闯了进来。
再次相遇没有想象中那么忧伤和痛苦，她冲过来抱住我，身上发散一股热烘烘的汗水和爽身粉的味道，她用嘴唇亲吻我脸颊两侧，轻喊我的名字。
“海伦，海伦。”
我们拥抱了一会，她放开我，第一时间问：“你不用去跳芭蕾吧？”
“不，我骨头不行，而且年纪太大了。”
“这就好。芭蕾除了令人痛苦以外一无是处。”她说，“最好的是力量，我们需要知识和力量。东西他们都送过来了吗？”
“送过来了。他们说今晚先接受检查，明天正式开始训练。”
她有些犹豫地背过身，稍微往下拉了一点衣服，露出后背巨大的东正十字刺青。
“在接下来一个星期，他们会陆陆续续给你的后背纹身，现在天气炎热，你要做好防止发炎的准备。武术老师是中国人，我们叫她Wong，她脾气古怪，你最好别惹她生气。”
再交代了一点训练营内的其他注意事项后，外面传来了呼喊娜塔莎名字的声音。她大声喊着“马上”，再一次亲吻了我脸颊两侧，说出乔达尼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我很抱歉，海伦。但欢迎来到Ruska Roma。”
娜塔莎离开了。
我在房间静静坐了一会，觉得自己有些罕见的精神恍惚，心神不定，于是决定出房间去走一走。
庄园还在整装状态，许多工人在搬运东西，但动作专业整齐，丝毫不显混乱。杨诺维奇先生不缺钱，进门时我甚至看见用于给工人结账的是金币。那大家为什么要为了一枚银币大动干戈？五千万美元又是哪里来的价格？
我又走过那条刻有《启示录》版画的长廊，天使黑漆漆的瞳孔依旧跟随着我的身影转动。被祂看得有些烦，我搬了张高椅站上去，咬破自己的大拇指，用血把天使的眼睛糊住，终于感受不到那种监视的视线。
会客厅空无一人，只剩下一点杨诺维奇先生雪茄的气味，阳台外可以清晰看见明亮的地中海和维苏威火山。在城区活着的人很难见到海，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看见海洋，也是我两辈子加起来，首次见到没有被污染过的海洋。
我回想起了遥远的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心情。
是畏惧、惊恐，大海边缘充满变异古老者的腥气，我和几位同伴为了调查失落的亚特兰蒂斯古城的资料，一头扎进了海里。其中一位是个年轻女人，说话有俄国口音，似乎来自拉斯维加斯某个叫雷诺家族的黑.帮家族，擅长斗殴和宗教学。
出于某种原因，我们五人聚在了一起，各自交换情报，并决定在潜水专家的带领下深入海底。
那是一段非常令人恐惧的时光。调查的最后，我们在海底发现了一座失落的古城，在古城最前方的是一扇极尽奢华，金碧辉煌，仿佛来自幽冥异世的堕落大门。我们没有找到阿特兰蒂斯，我们最终找到的是……拉莱耶。
第一次下海就伤亡惨重，三个人永远留在了海底当水鬼，上浮的只有我和那个俄罗斯女人。她的理智接近疯狂边缘，即将崩溃，我带着她上岸，逃出生天后累得无法动弹，只能一起坐在海边喘气。然后那个女人吻了我。
她吻的是嘴唇。
“再见。”她说，“我爱你，再见。我知道你会活下去，你会活得好好的，死后我们再相见。”
黑.帮们的吻其实有许多含义，我知道这一点。但我那时不是黑.帮，我和她甚至不是朋友，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那个吻预示着死亡，预示着告别，但在此时此刻，我终于发觉它的真实含义。
第一天在红房子Ruska Roma的那晚，我心烦意乱，夜不能寐。我被出卖了，或者说我觉得我自己被出卖了。从我第一次接触克苏鲁的世界开始，那个俄罗斯女人已经向无序邪恶的世界出卖了我。她知道我能永远平静，心无波澜，所以她留下的每一句话都在竭其所能地动摇我。那动摇来得太晚、太迟，直至现在我才发现——她留给我吻，是犹大之吻。
路上，乔达尼这样对我说：“耶稣也经受了两次背叛。”
我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在重温新约典故。
“我并不认为这是背叛，这只是选择。”我回答他，“……而且我也完全不想当耶稣，还是算了吧。”
他看了我一眼，语气有些单调：“我以为你会伤心。”
“不。”
“那枚银币在你手上吗？”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
我们低着头，各自神色忧郁且忧心忡忡地往庄园走去，各种穿正装的人在庄园门口进进出出，有衣衫整齐的绅士低着头看报纸，有搬着古董家具的工人在清点金币，穿过一楼大厅，是一条长廊。走廊避光的一侧摆放有巨大的版画：背长双翼、身披铠甲的威严天使正在和魔龙怪物缠斗。这临摹的是丢勒的《启示录》画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其中有个天使看了我一眼。
乔达尼是个很认真的人，工作起来像一头忠心耿耿的小德国牧羊犬。他一路小心翼翼地护送我，盯着每个路过的同伴，最后停在一扇门前。他又低头看了我一眼，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话，于是只打开了门，示意我走进去。
杨诺维奇先生就在里面。
因为刚搬进来的缘故，办公室还有点空旷，实木办公桌上摆放着一些凌乱的文件，还趴有一只黑色的猫。杨诺维奇穿一身合身正装，但依旧掩盖不了臂膀隆起的肌肉，他盯着猫看，表情非常阴郁。
“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他抬起头，看见我第一眼就露出冷冰冰的笑容，“谁把你带过来的？”
“乔达尼。”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了过来。
“为什么把你带过来？”
“因为我昨天夜晚见过特蕾莎修女。”
杨诺维奇先生开始擦火柴点烟丝：“噢。特蕾莎，当然。她离开前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我简略地回答，“然后说，我被选中了。”
他点烟丝的手一顿：“特蕾莎说你被选中了？”
“是的。”
杨诺维奇先生的口吻变得很躁郁，和烟丝被点燃的味道一样。他语气肯定：“那她一定给了你什么东西。”
我保持沉默。
“海伦。”他喊我的的名字，“你会，把东西，给我吗？”
“……”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预感被拨动，察觉到他会用烟灰缸或者手.枪打烂我的脑袋；但很快，预感平息了，就像危险从未浮现过。
“很抱歉，杨诺维奇先生。”我说。
他的笑里夹杂一丝嘲讽的怜悯：“你哪怕说句谎也好。”他吐了一口很深的烟气，然后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摇头。
杨诺维奇先生审视着我，浓厚烟气从我的头顶落到脚边，我努力想要忽视他的杀气，他也竭力想要流露出那种“不怪你去玩吧”的关爱小孩的神态，但这只让他面目越来越狰狞。在这之后的一分钟内，杨诺维奇先生快速拔枪，枪口朝天，直接清空了一个弹夹。
我被巨大的枪响和他神经质的举动吓得愣了一下。
“五千万美元。”他随手把空枪扔走，暴跳如雷，“你欠了我五千万美元！”
杨诺维奇先生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拨开我的头发，嘴唇在额头粗鲁地印下一个充满烟气的吻。他捧着我的脸，语气很凶恶：“你必须为我工作，这是你欠我的。昂贵的东西要等价交换，你明白吗？乔达尼，乔达尼！把她给我带到训练营去！”
乔达尼·乔诺维奇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刚刚一直守在门边。
我的眼睛被他烟气熏得发疼，流下了两行眼泪。杨诺维奇先生摔门而出，乔达尼的脚步声轻巧得几乎听不见，像猫一样。
乔达尼比我高两个头，他捧起我的脸，用指腹把眼泪擦干净。然后他弯下腰，低头，在我脸颊两侧各轻吻了一下。
“你是白俄罗斯的孤儿，他不会杀你。”乔达尼抵着我的额头，“我很抱歉。但欢迎来到Ruska Roma，你今后和我们一起训练。”
他身上山谷风般的气息冲散了苦闷的烟草味，这让我好受多了。
接下来，乔达尼带我往庄园内走去。他很熟悉这里的每扇暗门，第一处到达的房间传来模糊的《西尔维亚》乐声，优雅婉转，负责教授舞蹈的老师拍了拍我的背、捏了捏我的关节，摇头：“这女孩跳不了芭蕾，如果一定要操练的话……”
“她要去的是训练营。”
芭蕾舞导师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紧接着乔达尼带着我往里面的房间走，很快，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搏击的声音，因为现在处于特殊时期，能工作的人几乎全部外出，剩下在训练营的都是些十岁以下的稚儿，由训练营导师看守着。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红房子的武术指导是个瘦削的女人，瘸了一条腿。她也照例检查了一下我的身体，说：“不太好。经理要让她和罗曼诺夫一样舞蹈武术双修？”
“仅武术。”
“那还行。她跳不了芭蕾，这是天生的骨头硬，看着连柔术和合气道都不太能练。”教武术的女人说，“先带她去房间，和罗曼诺夫一间房。”
这些陌生的人、陌生的话语让我的身体更加僵硬。不可避免，我想起了罗曼诺夫给我展示的血淋淋的脚趾甲，肋骨愈合的痕迹，以及她对我冷冰冰的态度。我隐隐觉得自己有些自作自受，又觉得是毫无选择。难道我能从善如流交出特蕾莎给我的信封吗？难道我能和他解释特蕾莎的所作所为吗？我做不到出卖和撒谎，而他们却不是。
其实从接过那个信封开始，我就没有了选择。
乔达尼还有事任务在身，很快就离开了。他们在忙的不止一件事情，而是许多个任务，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逼近，丢失的银币只不过是导火线中的一环。
娜塔莎的房间是双人间，环境很好，比我在孤儿院里好多了。有年纪大的管理员陆陆续续给我送过来生活必需品，有些目光好奇带着善意，有些则是心怀鬼胎的恶意打量。我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房间里，很快，穿着芭蕾训练服的娜塔莎·罗曼诺夫闯了进来。
再次相遇没有想象中那么忧伤和痛苦，她冲过来抱住我，身上发散一股热烘烘的汗水和爽身粉的味道，她用嘴唇亲吻我脸颊两侧，轻喊我的名字。
“海伦，海伦。”
我们拥抱了一会，她放开我，第一时间问：“你不用去跳芭蕾吧？”
“不，我骨头不行，而且年纪太大了。”
“这就好。芭蕾除了令人痛苦以外一无是处。”她说，“最好的是力量，我们需要知识和力量。东西他们都送过来了吗？”
“送过来了。他们说今晚先接受检查，明天正式开始训练。”
她有些犹豫地背过身，稍微往下拉了一点衣服，露出后背巨大的东正十字刺青。
“在接下来一个星期，他们会陆陆续续给你的后背纹身，现在天气炎热，你要做好防止发炎的准备。武术老师是中国人，我们叫她Wong，她脾气古怪，你最好别惹她生气。”
再交代了一点训练营内的其他注意事项后，外面传来了呼喊娜塔莎名字的声音。她大声喊着“马上”，再一次亲吻了我脸颊两侧，说出乔达尼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我很抱歉，海伦。但欢迎来到Ruska Roma。”
娜塔莎离开了。
我在房间静静坐了一会，觉得自己有些罕见的精神恍惚，心神不定，于是决定出房间去走一走。
庄园还在整装状态，许多工人在搬运东西，但动作专业整齐，丝毫不显混乱。杨诺维奇先生不缺钱，进门时我甚至看见用于给工人结账的是金币。那大家为什么要为了一枚银币大动干戈？五千万美元又是哪里来的价格？
我又走过那条刻有《启示录》版画的长廊，天使黑漆漆的瞳孔依旧跟随着我的身影转动。被祂看得有些烦，我搬了张高椅站上去，咬破自己的大拇指，用血把天使的眼睛糊住，终于感受不到那种监视的视线。
会客厅空无一人，只剩下一点杨诺维奇先生雪茄的气味，阳台外可以清晰看见明亮的地中海和维苏威火山。在城区活着的人很难见到海，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看见海洋，也是我两辈子加起来，首次见到没有被污染过的海洋。
我回想起了遥远的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心情。
是畏惧、惊恐，大海边缘充满变异古老者的腥气，我和几位同伴为了调查失落的亚特兰蒂斯古城的资料，一头扎进了海里。其中一位是个年轻女人，说话有俄国口音，似乎来自拉斯维加斯某个叫雷诺家族的黑.帮家族，擅长斗殴和宗教学。
出于某种原因，我们五人聚在了一起，各自交换情报，并决定在潜水专家的带领下深入海底。
那是一段非常令人恐惧的时光。调查的最后，我们在海底发现了一座失落的古城，在古城最前方的是一扇极尽奢华，金碧辉煌，仿佛来自幽冥异世的堕落大门。我们没有找到阿特兰蒂斯，我们最终找到的是……拉莱耶。
第一次下海就伤亡惨重，三个人永远留在了海底当水鬼，上浮的只有我和那个俄罗斯女人。她的理智接近疯狂边缘，即将崩溃，我带着她上岸，逃出生天后累得无法动弹，只能一起坐在海边喘气。然后那个女人吻了我。
她吻的是嘴唇。
“再见。”她说，“我爱你，再见。我知道你会活下去，你会活得好好的，死后我们再相见。”
黑.帮们的吻其实有许多含义，我知道这一点。但我那时不是黑.帮，我和她甚至不是朋友，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那个吻预示着死亡，预示着告别，但在此时此刻，我终于发觉它的真实含义。
第一天在红房子Ruska Roma的那晚，我心烦意乱，夜不能寐。我被出卖了，或者说我觉得我自己被出卖了。从我第一次接触克苏鲁的世界开始，那个俄罗斯女人已经向无序邪恶的世界出卖了我。她知道我能永远平静，心无波澜，所以她留下的每一句话都在竭其所能地动摇我。那动摇来得太晚、太迟，直至现在我才发现——她留给我吻，是犹大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