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把时间再往前倒回一天。

    那时距离艾德尔多-比安奇神父在睡梦中与世长辞还有十一个小时,中午时分我和娜塔莎-罗曼诺夫在练习巴西柔术飞身十字固,我的肩膀被她结实有力的大腿牢牢锁住,左手以几乎脱臼的角度被她双手反扯在怀里,落地巨大的惯性撕裂着我的右半身。在娜塔莎差点把我的手关节拉断时,我发觉我们之间又陷入了一场新的战争。

    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一直风调雨顺,她在训练中显现出非常好胜慕强的一面,我们是搭档,更是竞争对手,在我记得的飞身十字固的训练记录中,她拉断我的手关节六次,姿势错误用大腿压住我的喉咙造成窒息四次。

    我轻拍她的大腿两次,这在训练中是示意卸力的意思。但是娜塔莎似乎没有接收到我的信号,依旧牢牢地控制住我。成型的飞身十字固基本上无法挣脱,此时此刻,我的肩部、胸部、手腕甚至手指都被反关节的姿势控制住,半边身体都无法用力。我干脆直接卸掉了自己的右肩,以一种扭曲诡异的力度掀翻她的压制住我的双腿,在她重心不稳时踩着她的左脚接一记投技,喀拉,我清晰地听见一声关节受损的声音。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我和娜塔莎都相互怨恨地看着对方,我接自己脱臼的手臂,她揉被我打伤的脚踝,大家中场休息,但没人说休战。在她记得的飞身十字固定训练记录中,我折断过她的脚踝五次,但她康复的时间比我快,要快很多。甚至康复后还完全不影响跳芭蕾。

    她率先站了起来,看起来脚步还很虚浮。即便她看起来很虚弱,但我依旧左脚往后退了一步,手格挡在胸前,重心下沉。

    一阵金属敲击的余韵在训练室响起。训练室门口传来Wong厌烦的声音:

    “停战,女孩们。”

    娜塔莎朝我挑了挑眉,我还在紧张地盯着娜塔莎。她稍微站直了身体,脱离格斗状态,但我知道不是,因为下一秒她就冲过来,企图从我的肩膀借力,双腿往我脖子上绞,我直接抓着她的腿往侧面摔,让她背部受我们两个人惯性的重击。

    我们又气喘吁吁地躺在训练室充满臭气的地板上。

    “力气真大。”娜塔莎汗淋淋的脸朝我微笑,“这一下子差点把我背骨折断了。”

    我今天状态不算好,闷热的汗水和空气令我焦躁不安。我首先站起来,娜塔莎也紧跟其后,我们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Wong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在离开训练室后,我们的对峙也没有停止,而是潜藏在餐厅、靶场、医疗室,目光相触的每一瞬间。我们比谁吃得快,比谁射得准,比谁率先完成治疗。如果我枪术成绩比她高,她的格斗成绩就会压我一头;如果她掰断我的手关节,那我也会摔断她的腿关节,这是在我们之间持续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友谊战争,因为她率先对我宣战,也因为娜塔莎的友谊和她本人一样冰冷残酷。

    “你今天一整天状态都不好。”

    夜晚的休息时间,我们在卧室,娜塔莎洗完澡后坐在床上,点评着我的一天。她问:“怎么回事,你又听见了那些画像的窃窃私语了吗,女巫?”

    从我觉得自己被画像天使监视,用自己的血糊住天使的眼睛,导致画像流血泪不止已经过去了三年。后续的时间里,因为经常听见祂在对我念新约和旧约,我就定期用自己的血黏住祂的嘴唇。这样能让我得到一段清净的时间。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这个原因,但我去了一次卫生间,看见内裤上有褐色的血痕后,我就知道了今天激素异常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了。我用纸巾垫了垫,苍白着脸回房,和娜塔莎说:“我来月经了。”

    “……什么?”

    “我来月经了。”

    娜塔莎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

    “为什么会来月经?他们没给你吃药吗?”

    “我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我的脸色格外苍白,娜塔莎陪我一起去找人帮忙。我们走在一起,但我们假装没有走在一起。那天夜晚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长廊上,不经意间吓死了个有旧仇的神父(他三年前把娜塔莎折腾得够呛)。实话说这件事并没有留给我很深刻的印象,反而是在被杨诺维奇先生审讯过程中,我和娜塔莎对视一眼,惊奇地在她蓝色眼睛中看见了相似的窃喜。我想我们有保守同一个秘密,我想我们对这点相似的窃喜都守口如瓶,因为她眼中映照着我,我眼中也映照着她。我们是共犯。

    但在第二天的训练中,娜塔莎没有因为我在流血的虚弱而手下留情,反而下手更狠、更重。

    生理上的痛苦也让我更加愤怒,我们搏击课上缠斗在一起,没有讲究招式和技术,而是像最原始的动物那样厮打起来,用牙齿,用手指,等Wong用她那个破手杖把我们分开的时候,我和娜塔莎各自已经伤痕累累,我白色练习裤上甚至侧漏出一块突兀的血渍。但我们都没有去管血渍,我们只是看着对对方的面孔。

    她脸上有我的牙印,我的耳朵也有被她撕扯的血痕。

    “你和乔达尼,你们乔诺维奇人,是不是都是这一副体术不行还喜欢硬打的鬼德行?你看看你被她打成什么样子了,她扯你耳朵你不能把她眼睛抠下来吗?”Wong大发雷霆,课都不上了,一直在训我们,“还有你,娜塔莎,你一直挑衅她干什么?我们这是训练,不是实操,今后你们有大把实战到死的机会,还是说你现在就想出任务了?!”

    我们沉默着,在听对方被训。但我们知道谁都没在听。Wong骂得很难听,但我们是她最喜欢的学生,这一点毋庸置疑。

    来月经第二晚,我在床上默默忍受痛经。疼痛磨损了我的锐感,直至觉得床上一沉,才发现娜塔莎偷偷爬了上来。我怕她忽然袭击我,赶紧蜷缩起身体护住了我的重要关节。慢慢的,我后背一暖,是娜塔莎贴了上来。

    她在我耳边埋怨:“我像是会半夜爬床偷袭你的人吗?”

    “你下午才差点把我的耳朵扯下来。”

    娜塔莎毫不示弱:“我的左脸现在还有你的齿痕,都快要破相了。”

    她的手轻轻搭了上来,在我的腹部,肚脐偏下,子宫所在的位置。

    “很痛吗?”

    “还好。”

    “痛经是什么感觉?”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很冷,非常冷。”

    我侧躺着身子,她从后背抱着我,我们这样静静呆了一会。娜塔莎总在思考些什么,我不知道她的想法,她不像我,她总有自己的打算。

    “我有一个妹妹。”娜塔莎忽然这样对我说。“她的名字是叶莲娜,按年纪算的话,她现在也差不多来月经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娜塔莎对自己的过去守口如瓶,现在却忽然松口。

    “在我七岁和她五岁那年我们分开。我之前,在这里之前——是在另外一个红房子里。那是一个收养世界各地女婴,将她们从小培育成代号为‘黑寡妇’特工的组织。因为罗曼诺夫的沙皇血统,索菲娅把我从红房子总部中交换了出来。而我承诺一生为她工作。”她说,“我曾经想要为你避免这种糟糕透顶的命运,但最后你还是进来了。我想这算是命中注定吧。”

    黑暗中,她说话的声调像许多只跳跃的夏天青蛙。

    “娜塔莎…”

    “海伦,你应该也感受到了,我很嫉妒你。起初我以为你是感受不到痛苦,所以一直很平静,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你是一直活在痛苦里。我嫉妒你的忍受,我也嫉妒你的痛苦。因为我知道痛苦只会让我们更加强大。”

    说过这些话后,娜塔莎悄无声息地从我身后离开,床垫恢复了我一个人的重量,我的后背感受到一阵空虚的寒冷。

    曾经我以为守口如瓶是娜塔莎远离我的方式,但如今在她坦白后才发现,她的敞开心扉预示着她的即将远离。

    画像的低语再一次萦绕进我的脑海,我从未发现它们如此难以忍受过。我经受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痛苦从床爬下来,娜塔莎没有任何反应。我打开门离开娜塔莎,但我心知肚明真正要离开这里的人是她。我走出房间,顺着低语,回到那条走廊。

    我在启示录的画像下遇见了黑猫,也遇见了乔达尼。

    在《女巫手册》上有记录,猫是一种有特殊灵力的生物,能够连接死者和生者的世界。也就是说,只要经过一些小小的仪式,就可以跟着猫的脚步直达地狱。而黑猫更是猫中翘楚。女巫的名头让很多人感受到敬畏,我能察觉到他们对我、对画像、对黑猫,以及一切不能理解的东西的恐惧和排斥。正如千百年间他们对女巫的向来如此。乔达尼是少数不怕我的人之一。

    “你很喜欢这幅画吗?”乔达尼问,“他们都说是你诅咒了这幅画。”

    “……我不知道。”我回答,“但我确实挺喜欢丢勒的。”

    “我听说过,祈祷的手。”

    “嗯。”

    他说他会为我纹上祈祷的手。

    那天晚上,乔达尼擦完地板上的血之后来处理我耳根的伤口。他已经长大得接近成人,身长大约5.5尺高,依旧保持着高瘦的少年体态,看起来不太耐揍,但其实比我更擅长忍受痛苦。

    自从乔达尼送给我一把枪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秉持着同姓兄长的角色和我相处。他是个很专注的人,专注到整个人沉进关怀者的角色,和我聊天、替我训练、有时甚至会给我带外面的冰激凌。每次送到我手里时早已经化掉了,可他依旧这样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又觉得他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他没有被爱过,却想要来爱我,像是一头孤僻野兽在尝试接近人类。

    现在,他问我这幅画什么时候不再流血,又问我是不是很疼。我害怕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的痛苦,乔达尼却想要接纳我的一切。两个乔诺维奇在这里,我们本身就是一个团伙,一个家庭。

    处理完耳边的伤口之后,乔达尼又摸我身上的骨头。在这里,骨折和骨头长歪都是常事,他定期会替我检查骨头长得正不正。但眼下他要去日本两年了。乔达尼对我叮嘱了一些事情,关于他藏枪和后路的位置,一些我可以寻求帮助的人,以及紧急联系他的方式。远东实在是太遥远了,遥远到我怕距离会磨灭我们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起于姓氏,受困于因果,最后却落在情感的交互。

    我依偎在他怀里,因疼痛和即将分离的命运瑟瑟发抖,他也牢牢守护着我,就像我是他在这里的唯一的牵挂。

    在艾德尔多-比安奇神父死后的第二十四个小时,我在走廊上遇见了他的鬼魂,此后他代替乔达尼寸步不离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知道比安奇神父想干什么:等待我彻底陷入孤独的困境,然后代替上帝,将我引领进地狱。

    在艾德尔多-比安奇神父死后的第四十八个小时,乔达尼离开我的第一天,杨诺维奇先生喊我去办公室。他用一种深沉复杂的语气对我说:

    “你的第一个任务来了。那不勒斯车站有一趟去往佛罗伦萨的列车路上意外被困,延迟十二个小时到站,开门后却没有任何乘客出来。站外的清洁员走进去,惊奇地发现,列车内的人几乎都因为衰老而死。而肯定的是,这不是一列从老人院出发的列车。”

    “你们怀疑其中涉及巫术吗?”

    “不知道,但可以确定不是自然原因,”他说,“海伦,去佛罗伦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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