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团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年纪就要独自工作的先例。临出发前杨诺维奇先生给了我一个金属十字挂坠,这是罗姆人的【通行证】,只要找到东正教堂,就能够踏上救生艇。

    “一般来说,这是成人礼受洗后才能拿到的通行证。现在情况特殊,你就先拿着。”杨诺维奇说,“但我先提醒你一句,这个任务谁都帮不了你——长寿的女巫们垄断了行业,恶名昭著的阿加莎二十年前把我们唯一的通灵师给废掉了。我们部族两百年没出过女巫,这事只能靠你自己。”

    把最后一瓶圣水放进背包,里面刚好塞得满满当当,旁边还剩下一本Wong之前随手丢给我的《女巫手册》,我觉得用不上,但依据直觉的指引,最终还是选择抱在怀里带走。娜塔莎嫌我打扮得笨头笨脑的,行动不方便,看着也不利索,直问我是打哪里出来的书呆子中学生。

    稍作收拾后杨诺维奇先生送我去火车站,看起来活像个女儿要出远门的中年父亲。

    Wong坐在后排:“真稀罕。没人有过这种待遇。”

    杨诺维奇先生大为光火:“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我车上抽烟!”

    我在车内后视镜里看见Wong怂了怂肩,把燃烧的烟头直接按在座椅真皮面上。她的手杖放在一侧,那双无所谓的眼睛也看向后视镜。我们的视线在镜中相逢。

    “出于好意,我最后提醒你一次。”她说,“小心外面的女巫,小心安东尼奥家族,小心一切缠绕十字架的黑色玫瑰徽章。”

    车子在满是灰尘的路边停下,那不勒斯中央火车站到了。

    那不勒斯到佛罗伦萨的特快列车只要三个半小时。

    列车虽然有座,但也拥挤,那不勒斯扒手出奇的多,我牢牢抱紧自己的书和背包,连窗外的景色仅抬头瞥了两眼:瓢泼的太阳光过于耀眼,地面像锡板一样折射出炫目的银色光晕。比安奇神父的鬼魂在光晕里面静静注视着我。

    提心吊胆的四个小时过去,我在佛罗伦萨顺利落地,找到了任务的接头人。接头人年纪也就二十岁上下,资料上写着叫吉姆,普通欧罗巴人长相,被地中海阳光晒得很黑,整个人看起来长相一般打扮一般名字也一般,衣服倒是很有吉普赛人风格。

    吉姆左望右望,没看到我身后跟着家长,才认认真真打量我起来:

    “他们就叫了你一个过来?”怀疑的表情仅流露出一瞬间,很快他就耸耸肩,“好吧,这不是我该问的事情。我先简单和你说下情况,有趟从你们地盘开过来的车子上装满了老死的乘客。最重要的是,车子里有个安东尼奥家二把手的女儿,她消失了——”吉姆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消失了,什么痕迹都没有,连被诅咒的尸体都没有。这下可闹大了,安东尼奥家高价悬赏找出真凶,所以来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家伙,通灵人啦,占星师啦,女巫啦,还有几个驱魔人,比圣诞节还要夸张。”

    “所以说我在里面也不算奇怪?”

    吉姆停顿了一下:“不算太奇怪。”

    “那辆被诅咒的列车停在了哪里?”

    “不在站台,那列车拉到了废弃的铁路,得开车去。这边。”

    吉姆的车很旧。他看上去是个健谈的家伙,可实际话却不是很多,完完整整交代了一遍前因后果和当下佛罗伦萨的情况后就闭嘴不言,显然他对这件事也忌讳非常。

    确实,一辆载满乘客的、好端端的列车到了终点站,里面的人竟然全部都老死。有人说是吸血鬼吸光了整趟列车的寿命,也有人说是地狱的魔鬼入侵,顺着那不勒斯的铁路来到佛罗伦萨了!无论是那种说法,都在当地引发了极大的恐慌,再加上安东尼奥家族的怒火,这片漂亮的艺术之都霎时变得混乱不堪,教堂的灯通宵达旦,卖十字架饰品的银店门庭若市,供不应求,连教堂前的喷泉水都被恐慌的群众蜂拥而上全部舀完了。

    警察们不得不上街维持秩序,但看起来没什么作用,整座城市弥漫着岌岌可危的紧张气息。

    经过托纳波尼路,出圣三桥不久,很快就远远看见了一列铁皮火车,孤零零地待在废弃铁道上。

    现场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了,尸体全部蒙着黑布搬出来,没有入殓,而是整齐排列在隔壁荒废的空地上,等待着圣咏团和神父的到来。黑布之下的躯体形状古怪,佝偻矮小,比起人类身体更像是某种怪物的残躯。

    三公里内有警察拉了警戒线,但迫于当地最大黑.帮集团的压力,警戒线内明显有许多不是警察打扮的家伙走动。估计那些人就是刚才吉姆所说的,闻着悬赏味道来的驱魔人、通灵师一类。

    下车后,我往警戒线走去,吉姆在车里等我。

    几个穿警服的壮实男人守在警戒线两侧,我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们打量了我几眼,就拉开了一道缝隙让我经过,继续闲谈。

    “悬赏听说又升了,升到了两万美金。”

    “干上这一票都可以退休十年了,老兄,如果我也会点儿法戏,早就混进去了。”

    “安东尼奥家的钱你也敢赚?”

    我往停摆的列车走去。经过一群神神叨叨的家伙,在穿插十字架的地面行走而努力不碰倒任何一个。现在是下午时分,距离列车到站已经过了六个小时,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尸臭,阴趸趸的凉气从车厢内部散发出来,即便是在太阳底下也令人觉得汗毛倒竖。

    比安奇神父站在尸体中间看着我。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前一片清明。

    世界在褪色。铁皮列车的红色颜料被黑白侵蚀,干燥厚实的黄土地迅速变得黯淡无光,在行走的人变成几道抽象怪异的几何线条……落在我视网膜上的一切事物变得单薄无比,仅用眼睛就能看穿。即便是在车外,我也能清晰看见车厢内的座椅、吧台,寥落的血迹,我扫视一遍,在车头的驾驶室观察到了不同寻常的打斗痕迹。

    鬼魂在这个黑白世界中,是一团模糊灰色。

    连接驾驶舱的通道,有一道格外浓烈的灰痕,衰亡的鬼魂用无神双眼望向我,尖锐泣诉:“他踩断了我的脖子!他踩断了我的脖子!是他们!”

    这个人是被谋杀的。鬼魂在地上爬行,我顺着他的指引来到列车中间,在车轮和车厢之间的夹缝中,寻找到了一滩不同寻常的干涸血渍。血渍很厚,车轮上也有,历经一整天仍未干透,几乎是人身上能流淌的所有血液都被榨出。看得出来血渍主人曾经被卷入车底拖行,四肢内脏具裂,凭借着强大的意志爬上夹缝,苟延残存了几分钟。但始终难逃一死。

    我伸出手指,去碰触那些血液。指尖与血液相触的那一刻,灰败血液瞬间上色,重返水盈,我本来只想读取血液的信息,但残存的血液凭借主人的遗愿凝聚成两条细长的血线——那是仅剩的意志和鲜血——势如千钧往地天南地北不同方向飞去,其中一滴血液一路回溯,飞跃数百里铁路和惨败死亡的过往,最终重返沉有兄弟贝西残骸的哀恸池塘之中。

    而另外一滴血液则一路向北,穿过大地、教堂、森林,横跨灯火通明的自由大桥,从佛罗伦萨到水上之国威尼斯,无比坚定地追赶一条承载有六人的小船。

    “啊!”

    粉色头发的年轻女人惊讶地低喊了一声。

    “怎么了吗,特莉休?”

    那滴血液最后横跨两百公里,径直落在了意大利黑.帮Passione的前干部布鲁诺-布加拉提手背上。而布鲁诺-布加拉提两个小时前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生命之火永远熄灭在圣乔治-马焦雷岛的一座钟塔上,但他死后却身体柔软,行动自如,因为灵魂中仍燃烧着死而不熄的黄金意志。那是一种超越信念的勇气,他的决心坚如磐石,就连仇恨的血液无法阻止他一秒钟。

    特莉休说:“我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落在了你手上,布加拉提。”

    布加拉提低头看了手背一眼,残留在血液之中的意志和力量消散,跌入威尼斯漫无止境的海道中。

    “只是一滴无足轻重的血液罢了。”他说。

    而乔鲁诺-乔巴拿则看见了血液中预示的一双淡蓝色眼眸。

    *

    血液主人的名字是普罗修特,来自暗杀组织,拥有致人衰老而亡的诅咒力量,在列车上与人战败后身死。我粗略地阅读了他血液的记忆:最后的两滴血液,一滴飞向了他生前最记挂的兄弟,另一滴飞向了他死后最仇恨的敌人。

    天逐渐黑了下去。

    神父和圣咏团至今未到,已经有人开始忍受不住愈加腐败的尸臭离开现场。我看见那些黑色幕布中包裹着一百七一个受难的灵魂,他们因诅咒被困衰老的躯体上,又因无法安眠地下而痛苦哀嚎。

    我往排列尸体的空地走去。吉姆拦住了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车,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天很快就要黑透了,今晚局势很紧绷,恐慌像是传染病一样,大家都害怕极了。我刚刚听见了枪声,今晚恐怕会有暴乱。如果你今天没什么调查的头绪,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去。”

    我点了点头:“马上就走。”

    我从背包拿出白松木制的十字架,横插在一百七十一具尸骸的最前方,稍微往木头上吹了一口气,白松木无火自燃。

    “又是哪里来的魔术师的把戏?”有个背着银剑的驱魔人来挖苦,“等到晚上才动手,一定很想听别人的吹捧吧。”

    吉姆虽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拦住了那些靠过来捣乱的家伙。

    固定好十字架后我回头,往列车方向走去。吉姆,驱魔人,警察,此刻在我眼里都是一团在活动的无序线条,我眼里只有列车中间夹缝的那一滩猩红色血液。它像是有生命一样从铁板延边渗透出来,滴滴答答,濡湿了那一块地面。

    走向列车需要一百二十步,在后二十步,每往前走一点,我都能感受到巨大的阻力。死去的主人依旧在亡者世界哀嚎,他在喊贝西,还在喊布加拉提——逐渐的,活过来的血液中浮出一个紫色怪物的躯体。那怪物半人长,没有下半身,四只手臂和身躯都长满了邪恶的黄眼,头颅的地方没有五官,而是被七只眼睛挤满。这是他精神力量所化成的生物。

    怪物身上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走过去,半跪下身,握住它仓惶的淡紫色手臂。

    “…The Grateful Dead……”亡灵在低语。

    我握紧了它的手,脚边的泥土、石块无火自燃,石中火蔓延到了那滩悲哀的血。他的一生短暂多艰,被列车拖行的死亡来得迟缓且痛苦,战胜了死神三分钟,最终却目睹兄弟死在眼前。壮烈的死令他灵魂之火死后不熄,仍旧诅咒着这趟列车的所有人。

    “我会替你去找布加拉提的。”我平静地对他说,“现在,好好休息吧,普罗修特。”

    血液被火焰点燃,蒸发,神圣的火光顺着死亡和诅咒的气息蔓延整辆列车,有火却无烟,水扑不灭,在场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照亮整片天空,佛罗伦萨中蔓延的恐慌症也在火的阴影下消弭,神父、信徒、群众走到门前,街头上混乱的人们停止崩溃,一同安静且肃穆地看着这场无名圣火。

    火焰熄灭后,一百七十一具尸体恢复原状,少者高大,老者矮小,裹尸黑布下终于有了人类躯体的形状。

    “好了,尸体可以埋葬了。”我对他们说,没有时间去欣赏吉姆目瞪口呆的神色,提起背包和书转身就走,“我们走吧。”

    “……好,好的。我们去哪?”

    “威尼斯。”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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