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下午常常是人最容易犯错的时间,其次则是在凌晨。科学来说和人的休息状态有关,疲惫会导致错误频出,但不科学的说法是:逢魔时刻正是下午和黎明。我一直都活在不太科学的世界里,以前是,现在更是。

    “先说好,这不是我的错。”吉姆非常沮丧,“原本的计划中根本没有威尼斯,没有通宵赶路,更没有在威尼斯赶路中途汽艇的发动机坏了。”

    凌晨三点,我们飘在威尼斯街头,夜风吹过,倒吹寒毛,活像是阴魂拂身。吉姆还在试图修理那个拉不动的发动机引擎,但这似乎不在他专业领域内,很快他就猛踢一脚,宣告放弃。六个小时前,我和吉姆马不停蹄地从佛罗伦萨出发,搭最后一趟特快列车到威尼斯。我对外头的情况一点都不熟悉,需要吉姆替我处理许多杂务,比如出行、住宿、情报搜集。这也就是我们现在会坐在一条死了引擎的汽艇上的原因。

    来的路上,我在公共电话亭给杨诺维奇先生打过电话,简单汇报了一下情况,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然后传来杨诺维奇不可思议的嚷嚷声:“现在这年头连火腿(Prosciutto)都能杀一百七十一个人啦?”我不得不花了几分钟解释普罗修特的诅咒并不是食物中毒,而是一种超自然力量。

    “那你现在在哪?”

    “中央火车站。”

    “什么时候到,我叫人去接你。”

    “不。我先不回去。”我对杨诺维奇先生说,“我要去威尼斯。车上还有个女人失踪了,不在尸体的名单里面。”

    杨诺维奇先生说:“噢。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安东尼奥的人。”

    “你知道就好。”他声音很轻蔑,“沾上他们就会倒大霉,不过……算了。让吉姆跟着你去。”

    一锤定音下,就造成了如今的萧瑟局面。吉姆的工作做得很好,是发动机自己出的问题。现在是半夜,求助无门,吉姆只好设法让船靠岸,在有灯和人声的地方停下,说他可以想想办法给我们弄条新的船;再不济也可以为今晚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他走在前,我走在后,他小心翼翼地牵着绳子上岸,我原本跟着他上岸,忽然福至心灵,经过船舷位置时拉了一下引擎的发动绳——下一秒,引擎竟死而复生,小艇在发动机的推力下迅速把我带离岸边。

    “等一下!等一下!”吉姆拉着船舷的绳子在岸边跑。我对机械没什么研究,茫然地再拉了一下引擎,没能熄灭发动机。很快,吉姆前面就只剩下水道,被迫松开了船舷的绳子,眼睁睁看着我被船带走。再往后看时,吉姆的身影已经融入水波纹的黑暗中,只能听见他大喊大叫的余音。

    “喂——”

    “海伦——!”

    随后就连那点余音都听不见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今后和吉姆会有无数次这样意外频发的告别,连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也是这样。在离开我后,他会像往常一样,健谈而缄默地过好自己的生活,事业如日中天,直至在四十三岁那年死于维苏威火山爆发引起的一场地震,那时他稳步中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育有一儿一女,而生母不详。

    我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引擎,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威尼斯的水路弯弯绕绕,像是没有尽头,1992年的那个夜晚,我的小艇在威尼斯打转,没有驶出任何一条航道冲向大海,也奇迹般地没有撞上桥墩。它带着我一路前行,穿过许多拱桥和教堂,直至黎明时分,燃油耗尽,小艇停摆在陌生的无名岸边。我下了船,摸索着找到湿漉漉的缆绳,把这艘船锁在岸边缆桩。

    我和联络人走失,手里没多少钱,长相也很难有威慑力,在这个混乱地城市稍有不慎就会出意外。唯一的好消息是背包还在我手上,《女巫手册》也完好无损,没有意外跌落水中。目前我的首要任务就是找一个公共电话亭,重新联系上吉姆。

    此时黎明将至,远星暗淡,太阳蒙蒙升起,明明应该是无人之时,卡拉特拉瓦桥边的电话亭却异常繁忙,电话亭使用中,外头足足有三人在排队。

    我没有第一时间靠过去,走到路灯下,才发觉路灯下也站着一个人,地面还爬有一只形状特异的乌龟。

    站在路灯下的是一个年纪尚小的男人,身穿一身粉色奇异服饰,典型欧罗巴人的英俊相貌,五官又蕴藏一丝东方的清秀,昏黄的路灯和拂晓的深蓝夜色令他的金发更加璀璨。在他面无表情地注视人时,能明显感受到一股超乎年龄的压迫感。

    此刻,那股压迫感正对着我。

    “我见过你。”我对他说。

    “……”

    “就在昨天,那辆列车和一百六十一具尸骨旁边。你是布鲁诺-布加拉提的伙伴。”

    乔鲁诺-乔巴拿谨慎地思忖一会,开口回答:“我们确实见过。在那一滴从天而降的血液背后,我看见了你的眼睛。那滴血液是你的吗?”

    “不。那是普罗修特的血液寻人,他虽然已身死,但执念依旧能找到你们。”

    听到普罗修特的名字后他开始打量我,手抬到胸前。一股奇异的力量自他身后涌动,那是金色的、充满生气和生命力的原始力量,能够创造生命,催长植物,万物复苏。力量来源于主人的黄金般璀璨的信念。

    “你是暗杀小组的人吗?”他问。

    暗杀小组?

    我的疑惑和沉默中充满犹豫不决。他读懂了我的沉默,很快就自我否定:“不,你显然不是黑.帮,也并没有恶意。你是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我回答,“我只是觉得我该来。”

    “如果你还没想好要怎么做,可以见布加拉提一面再说。”

    他看向电话亭。

    那个三人排队的电话亭,里面有一个蓝发的男人正在通讯,他头发半长,面容坚毅,和我在记忆中见到布鲁诺-布加拉提的长相一模一样。

    但是。但是。电话亭中的男人并非活人。他的肉.体已死,死前一瞬间被灌注生命力量,灵魂得以接管肉.身,可这不是长久之计。

    我沉默许久:“没有见布加拉提的必要了。”

    “为什么?”

    “因为他在昨天已经死了。”

    “……”金发少年的面容很不可思议,“他死了吗?你能看得出来吗?”

    我点了点头,向他伸出手。他天性警惕多疑,但此刻的警惕中又带有一丝神秘的尊敬。他最终决定走到我面前,因为身高存在一定差距,他只能半跪下身,接过我的手。我们的命运在此刻相连。

    一滴泪水从我的眼眶猝然落下,跌碎在他手背。

    乔鲁诺-乔巴拿再次从眼泪中得到预示。他眼中呈现出另外一个世界:无序混乱的线条,替身使者们灵魂与肉.体的同色,蕴含旺盛的生机。但布加拉提灵魂深蓝而肉.体金黄,整个人颜色发灰,隐隐已被世界排斥。

    “是你诅咒了他的死亡。”我说。

    像是有火焰烫伤了他的眼睛,乔鲁诺低下头,侧脸流露出了悲恸的神色。但是他没有惊恐无措,也没有追问为什么,而是问:“他还能坚持多久?”

    “我不知道。”我说,“没有生命的人是没有命运的,谁都不能预见。或许下一秒,也或许会坚持到他决心消退的那一刻。”

    “……”

    “既然布加拉提已死,那么,再见了。

    我向他道别,离开路灯和乌龟,往电话亭走去。外面排队的三个人都回头看向我。他们打扮得很新潮且惹眼,我沉默地排在队末,很快,布加拉提结束通讯,离开投币式电话亭,前面的人却不进去。

    我走了过去,和布加拉提擦肩而过,进入电话亭内,我拨打了杨诺维奇先生的电话,让他安排吉姆过来接我。杨诺维奇先生忧心忡忡地说两个小时前城区爆发了一单食物中毒事件,十一个人因为吃了发霉的火腿而送医治疗,这是不是又是火腿的诅咒啊?我说这不关火腿的事情。杨诺维奇先生把电话挂了。

    电话亭外,布加拉提竟然没有和同伴们离开,还停留在外。我以为是和乔鲁诺的谈话让他对我起疑,也或许小女孩在这个时间游荡本来就很奇怪。总之他应该是饱含警惕的。可是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向我走过来,勉强露出一点和善的神色,问:“你是需要帮助吗?”

    他良善的灵魂和已死的命运令我心碎无比。

    我回答:“我在找一个人。”

    “你的家长吗?你和家长走失了吗?”

    “不,我在找一个失踪的女人,她在昨天乘坐上了一趟从那不勒斯开往佛罗伦萨的列车,那趟列车到站后所有乘客衰老死去,而那个女人却不在其中,杳无音讯。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布加拉提显然和外界保持有一定联系,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是安东尼奥家族的赏金猎人?”

    “不。我因普罗修特而来,他死后依旧诅咒着那趟列车,我在净化列车后,沿着他的血液找到了你。”

    他已经彻底理解我的身份:“所以你就是昨晚用圣火净化佛罗伦萨的那位神使。整个意大利都在谈论你的事迹。”

    我举了举手上的书:“我只是个女巫。”

    “好吧,女巫。虽然你没有恶意,但我们现在有其他要紧的事情在忙,没办法帮到你。请你尽快离开吧。”

    这时乔鲁诺走了过来。

    “我或许知道那个女人的下落。”

    他简单和我讲述了在停车场内遇见的一个拥有将物质分解再重新组合的替身——也就是我所看见的显化的精神力量——那个替身诡异无比,如同刚诞生的婴孩,经历一番苦战后乔鲁诺将它战胜,并通过回归原理用毒蛇杀死了远距离操控的替身使者。替身使者死在当时列车停摆地点的附近,或许我可以在那个地方搜寻线索。

    我向他道谢。

    很快他们就离开了,吉姆也重新找到了我的位置,乘着新的快艇来接我。当天黎明,我脑子里面一直在想布加拉提和乔鲁诺的事情,他们个个都是信念坚定的战士,命运的滚石却始终不放过他们。半睡半醒间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看见了乔鲁诺,乔鲁诺也看见了我。他的目光像是一条金色的丝带,牢牢系住我的脚步。

    第二天一早,吉姆带我去当地的著名餐厅吃饭,在那里我们又见面了。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布加拉提一行人又经历了一场鲨鱼和反话之间的战斗,疲惫不堪,伤痕累累,正从一片狼藉的餐厅撤退。

    吉姆说:“真是倒霉,又撞上了当地黑.帮打架。看来饭也吃不成了,我们走吧。”

    我们的船在河道的一侧,而布加拉提小队在另一侧。乔鲁诺-乔巴拿和我遥遥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饱含绝处逢生后的恐惧和希冀。他看向我,我看着他,吉姆问我坐好没有,我们要出发了。

    我沉默不语,和乔鲁诺隔着一整条河道对视,就像黎明时梦中的场景一样。我听见了引擎发动的声音,吉姆要驶船离开威尼斯,我们即将重返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的交界,继续调查失踪女人的线索。

    金色丝带绊住了我的脚步。我站了起来,从船头跑到船尾,往河对面猛然一跃。两艘船之间已经滑行有一段距离,单凭助跑跳跃是无法跨越的距离,我已经做好落水的准备,但乔鲁诺接住了我。他用他的力量,那股黄金色的神圣力量将我引领到他身边,我在他们的小船落地,惊起一阵惊呼。

    吉姆在身后传来遥远的叫喊声:“喂!海伦!你要去哪里?!”

    布加拉提拉动引擎,他们的小船反方向驶向运河,吉姆的身影和声音越来越遥远,融入进水波纹的蓝色海洋中。我向吉姆摆手道别。

    “喂——”

    乔鲁诺将我轻轻放下地,声带和气管被咬伤未愈的声音透露出温和的哑意,他说:“您不该来。”

    我也知道我不该来。

    “可是在这今后,许多人会为你而死,许多灵魂会上升天堂,而你也将历经无数无力回天的惨痛时刻。”我站在他对面,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我想我应该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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