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西诺内郊外,一座简朴的圣多明我修道院。有个左手提箱,右手抱书的年轻女孩从黄土路的尽头远远走来,径直走入修女们做祈祷的小教堂。那一年,阿德里安神父八十一岁,身体硬朗,头发花白。去年春天,他褪下红衣,离开梵蒂冈枢机,在生命的末尾重返故乡,换上熟悉的老旧黑色修服,每天睡前祈祷,希望能够早日聆听天父的召唤。

    但可惜他健康无病且神智清明,医生说他很有可能活过百岁。长寿常常令他深感悲戚。

    那个女孩走进光线昏暗的忏悔室。

    尽管在第一眼已经确定她不是天主信徒,但身穿黑色修服的阿德里安神父依旧跟在她后面,走进了忏悔室。乡下的木材散发一股黄苹果的味道,神父燃起没药,室内逐渐升起阵阵的香气。箱子被放在地上的声音响起,阿德里安神父专心点香,没有开口,也没有催促。

    很快,他就听见她开口,声音清脆如同冰裂。

    “神父,我要忏悔。”她说,“我杀了三个人。”

    阿德里安神父已经见怪不怪:“孩子,你若心中有苦,就说出来吧。”

    “第一个人,曾经是警察,后堕入黑.帮,死在撒丁岛靠近海岸的沙滩上;第二个则因灵魂互换的奇迹而惨遭误杀,死于数根铁刺的贯穿。”

    “我明白了。第三位呢?”

    她沉默了。

    神父耐心地等待了一番。对面的声音,在漫长的沉默结束后才继续:“第三位,在我遇见他之前,就已经死去了。在我有限的记忆中,他得到人们的尊崇,却不因此收取金钱回报,甚至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我知道怎么做能让他们活下去,可是我没有这样做。”

    “所以你就认为是你杀了他们?”阿德里安神父说,“不,事情不是这样的,孩子,远在见证他们的死之前,你早已见证过他们的活。况且,人什么时候回上帝那里,我们的天父自有定夺。”

    她却轻轻笑了笑:“可如果我说定夺的人是我呢?”

    这时阿德里安神父才抬起头,从告解隔间的狭窄缝隙中窥见了她的眼睛。海伦的眼睛已经褪成明亮淡漠的蓝色,眼角温润,眼睫纤长,一位神父的亡灵正寄宿在其中。毫无疑问,她有一双能亵渎任何人、包括命运和上帝的眼睛。

    神父觉得理所当然。敢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的人,一定会长有异教徒的眼睛。自他十七岁成为传教士开始,他倾听过无数罪孽和惭愧,其中不乏惊世骇俗之事,穷凶极恶之辈,六十多年的忠诚侍神让他纯净的心波澜不惊。但长达数十年的平静如今却被一双眼睛搅动。

    神父依旧心无杂念:“你说的或许是对的。但如今定夺的人是你,为此而痛苦的人也是你。”他回头看向耶稣受难像,“因为我们的心,是血肉之心,拥有柔软的痛楚。上帝让人类备受困苦磨砺,终其一生寻找那条进入窄门的路,指引我们抵达终点。”

    “你也是吗?”

    “是的。”

    “可是你终身侍神,年逾八十,却从未听见过上帝的召唤。”

    “因为上帝还赋予了我使命。”神父语气笃定,“上帝需要我遇见你。”

    那个女孩闭嘴不言。

    她的沉默比数十年的等待还要沉重。一道笔直的光线从忏悔室的罅隙直直射入,无源且无阴影,恍如来自神国的福音。阿德里安神父首次感受到了命运如同实质性般的存在,就是今天,就在今天。

    在那道光中,阿德里安神父开口:“和我谈谈吧,孩子。谈及你那三个朋友的故事,他们的一生,他们的必死,自然也会得到他们对你的意义。我在此聆听他们的死,也是在此见证他们曾经的活。”

    “你觉得他们还能回到天堂吗?”

    “那要等我听完你的故事。”

    那个女孩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和他对视。浅淡的蓝色带来极重非人感,过了很久,一滴眼泪从毫无情绪的左眼落下。眼泪稍纵即逝,如果不是亲眼捕捉,神父甚至觉得它未曾出现过。

    “我和布加拉提,第一次见面是在威尼斯的破旧电话亭外,那是五天前的一个黎明。距离我们下一次见面,仅剩六个小时……”

    *

    距离我们下一次见面,仅剩六个小时。而在六个小时后,我从朋友吉姆的船上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跟着布加拉提一行人乘搭飞机前往撒丁岛。路上他们的黑.帮同伴米斯达、纳兰迦、阿帕基均质疑我的身份,要求我离队,但布鲁诺-布加拉提不赶我走,他们没办法动我一根手指。

    飞机上,米斯达抢过我的背包,从里面翻出了一把Heckler&Koch公司产的P30自.动.手.枪,一把备受磨损的奥地利格.洛.克G53,子弹和闪光弹若干,边角位置放着圣水和护符。

    那个头戴渔网帽的男人惊声尖叫,大喊这么齐全的装备,你还说你不是暗杀小组的间谍!而另外一个银紫色发男人说,倒也不是,因为暗杀小组没那么多钱买到这么正的P30:黑.帮们的枪大多是本地的波莱塔,出自和黑.帮勾结的警方之手,或者是敌方战利品掉落。阿帕基曾是警察,现在是mafia,十分了解大家都支持国产的心情。

    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同伴名字叫纳兰迦-吉尔卡,记住他的全名是因为他在我面前念叨了二十遍,如今他的面孔在我记忆中已经模糊,只剩下自我介绍的音调还残留耳边,自然也没办法忘记他的名字。

    因为脑子不好使的缘故,他对巫女敬重非常,曾经求我给他占卜,并且在发现我背包里全是枪械后大失所望,追问我的灵摆呢?我的塔罗牌呢?说我看起来实在没有女巫神神叨叨的样子。

    我抱着我的书,有些揣揣不安,像是闯进猴子洞的游客。布加拉提让他们离我远点,可是他没有和我说过话。唯一真正和我交谈过的是特莉休-乌纳,随母姓,她年轻、貌美、傲气,跟这个全是社会边缘人的小队格格不入。虽然特莉休对我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在飞机上她主动坐在我隔壁,隔绝了男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打量。

    我察觉到来自她的善意,轻声问:“你想要占卜吗?”

    特莉休流露出一点惊讶:“占卜什么,恋爱运势吗?”

    隔壁纳兰迦因为我不肯给他占卜而开始大吵大闹。

    乔鲁诺原本坐在一边休憩,忽然在隔板上看见了红色的字迹——自己的心声,还有绝望的呼救。毫无疑问他发觉到了这是替身使者的攻击,也是他所遇见过的史无前例的危机。

    “差不多。”我顿了顿,眼里浮现她的命运,“经历过一段时间的迷茫后,你会找到答案。关于力量,关于自我,关于人生。”

    她正处于对命运好奇的年纪:“未来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老实回答:“我看见你成为了一个当红歌星。”

    特莉休惊喜地叫了一声:“那么我会嫁给吉姆-斯图尔特吗?”

    “……这倒不好说。”看到她快活起来,我继续开口,“但在新的人生之前,我要给你一个忠告。”

    “是什么?”

    “是——小心冰箱。”

    乔鲁诺-乔巴拿已经把古怪的冰箱门打开,在其中发现了腐败的人类指骨。五分钟后,指骨膨化成能吞噬一切的怪异生物,攻击舱内的所有人。布加拉提在第一时间就把我赶进阿帕基所在的驾驶舱,那个痞里痞气的前警察用眼角扫了我一眼,意味不明:“原来布加拉提不想让你派上用场吗?”

    阿帕基对我的态度算不上坏,也绝对算不上好。在共处一室的半个小时内,我们只短短交流过两句话,第一句是他问的你在写什么?我回答是这趟旅程的记录,他以一声嗤笑作为结尾。那本女巫手册有一半是空页,起初我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才知道用途。在那波澜曲折的一天里,我其实只写下过短短的一行字:

    【绝无仅有的韧性和意志,致死而后生的特莉休。】

    和那个怪物的战斗有许多次危急关头,因为在三千米的高空,一旦坠机就是全员身亡。而那个替身会自动跟随附近运动最快的物体——就算从高空丢下去,也会重回飞机的引擎。最终全员负伤,乔鲁诺自断双臂,布加拉提惨遭侵蚀,只有特莉休在紧急关头觉醒了替身力量,并保全了乔鲁诺的手,和半架飞机。怪物和另外半架飞机一起跌入海中。

    危机解除,飞机迫降撒丁岛海岸边缘。因为主人已死,替身永远无法解除,Notorious B.I.G变成了一种彻头彻尾的诅咒生物。它虽然不再攻击布加拉提一行,但依旧存活在海中,一生追逐海浪。

    在岸边,大家一边警惕大海,一边在相互疗伤,情况虽然比在飞机上恶劣,但情谊也愈加深重。

    觉醒了新力量的特莉休没有在战斗中负伤,只是深感疲惫,她和我一起坐在沙滩边上,开口问:“你没有事吧?”

    我是他们中最衣着整齐的一个,依旧背着包,左手抱书,沉默不语。

    阿帕基替我回答:“她不可能会有事。你没发现吗?她根本不受替身力量影响,无论是伤害还是增益,就连刚刚的怪物也不会将她当作目标。”

    特莉休无比惊讶地看向我。

    纳兰迦补充又替阿帕基补充:“你不信的话攻击她试试看就好啦,你看,我的航空史密斯直接从她身体穿过了!好酷!怎么样海伦,你现在可以替我算命了吗?”

    “不可以。”我说。

    他又开始闹了。我离开沙滩,走到海边,伸手触碰海水,冰冷刺骨,还游荡一股来自Notorious B.I.G的邪恶气息。这个替身的形状像古怪的黑色章鱼,也像记忆中一些不可名状的恶神,除了外形外还有许多共同点,比如:都被封印在海里,拥有无法想象的力量,不能被彻底消除。

    在无人管控的前提下,它将会一生追逐海浪,攻击游船,成为这片地区恶名昭著的海中怪物,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而且也不太环保。

    我问特莉休借了一把小刀,在掌心划下狭长而深的伤口,再次把手沉进海水中。很快,血液在水中扩散,我听见了心跳的声音,那头追逐浪花中的怪物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奋不顾身游向我。

    一百海里,十海里,一百公里,十公里,眼前。

    Notorious B.I.G的全部触手往目标翻涌,然后猝不及防地撞到厚重的玻璃瓶底。砰的一声,它撞得昏头转向,被一个脆弱的玻璃瓶永远关住。

    布加拉提走了过来。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问:“你抓住了它?”

    “是的,它会永远活在瓶子,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破坏。”

    “感谢。”他认认真真地向我道谢。

    我几乎从未听过别人向我道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低头把瓶子放回背包,这是装过圣水的牛奶瓶,刚顺手把圣水倒掉了。再抬头时,我在他面容上窥见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于是好奇地问:“既然你们知道我不受替身影响,为什么在飞机上不拜托我去解决?如果是你开口,我不会拒绝的。”

    布加拉提则摇头:“不。这是我们的路,而不是你的。”

    “哪怕你们会因此丧命于此?”

    “是。”他说,“哪怕我们会丧命于此。”然后又说,“这样的话麻烦你给我们祈祷了。”

    我把这当成是意大利男人特有的冷幽默。可惜他认真得不像在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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