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陈泽教温瑜珏张开嘴,将一块软烂的鱼肉喂给她。

    “抿一抿,小心刺。”

    温瑜珏点点头,靠在牢固的木椅上晃荡双腿。身体被夕阳余晖照耀,有些微不足道的暖意。

    总是积蓄墙灰的阳台展露室外全景,无尽的开阔,破败到宏大。

    那些成片的老旧房子如同废墟的残垣断壁,在末日般的破旧光线下被灰蒙蒙的尘埃包裹。

    温瑜珏面前的墙壁缺了好几块,露出土褐色的内里。

    陈泽坐在小板凳上,全神贯注地捣弄小碗里的鱼肉。鱼太幼小,不过食指的长度,全是刺。只有用筷子将鱼肉捣烂,一根根挑出刺,才能就着豆腐入口。

    这是三元钱能买到的最有营养价值的食物。

    陈泽感受着有规律地因晃荡而不断触碰自己的小短腿,忍不住去揉温瑜珏的脸:“来,啊。”

    “啊。”温瑜珏顺从地张嘴吧嗒鱼肉,她看着面前的这张脸,神游般并不认真,若即若离。

    她看到的是,有些凌乱的发丝张在脸颊旁,有气无力的。这双眼睛的疲惫流露,却像星星般闪动着光,在余晖下如同泪水。嘴唇颜色不太好,有些发紫,此刻却扬着笑容。面前的人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劳累,额角渗出的汗水如同无数细碎的钻石般熠熠生辉。

    她现在是开心的吗?温瑜珏想。

    陈泽看看墙壁上的身高刻线,近一年来温瑜珏都没怎么长高,上次划线还是在她四岁整的生日。

    手中的碗被推了推。

    “妈妈,你吃。”

    “什么?”

    陈泽肢体凝固,一瞬间,耳间嗡鸣,心下震动酸痛,眼泪冲上眼眶:“你喊我什么?”

    温瑜珏不怎么敢说话了:“别的小朋友都是喊妈妈的。”

    陈泽语言被冻结,该怎样说?该怎样说?

    心乱如麻。

    她搂过温瑜珏的身体,指过浓重陈旧的云层,指尖滑过层层叠叠的云堆成的梯子,指向远方最高处:“那里,妈妈在那里。”

    “为什么妈妈在那里?”

    “因为妈妈太累了,所以要去天国休息。”

    “天国是什么样子?”

    “那里有玫瑰花缠绕的大房子,如同希腊神庙。房外有宽阔得接近天际线的草地,草地旁有一池宽大的喷泉,夜晚水面会倒映不同星座的星星,在池水中闪烁迷人的光亮。”

    “所以妈妈很幸福?”

    “是的,妈妈很幸福。”

    “我们会去那里吗?”

    “会的,终有一天我们会相聚。无论生老或是病死,终有一天我们会相聚。”

    “终有一天我们会相聚。”这句话在脑海中不断飘荡。

    惊醒,眼泪滑落,一滴一滴沁入鬓角。眼前仍是昏暗,这让人感官麻痹的空间寂静异常。

    灵魂并不存在,最终也无法相聚,温瑜珏沉默着。

    手机振动,透过厚重的木桌发出沉闷的嗡鸣,尖叫到底,不依不饶。

    “温小姐是吗?有你的快递。”

    天空已不再蔚蓝,取而代之的是冷淡寂寞的蓝青色,了无生机。惊飞的鸟掠过,平添怪异。

    普通的包装,轻薄一层。温瑜珏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撕开虚线刻线,抽出内容。

    几张明信片。

    聚集的成排岩石,干燥的褐色,底部被仿佛从沙滩生长的黑色晕染。海水活跃而温和,漾起开朗的波浪。应当是临近傍晚,光线混杂着冷与暖,让海水折射透亮的光,如同一面起伏无数的镜子。沙滩点上三两人的黑色身影。

    那长发飞扬,背对海洋,面容模糊,她张开了双臂,卷起衣角的风必定是咸湿的。

    明信片背后有一句话:曾看过的世界。

    落款:陈泽,1970年9月13日。

    她年轻时看过的世界,她度过的年岁,温瑜珏通过明信片得以窥见。穿越了四十多年的时光,穿越了无数烈日与风雪,穿越了爱恨生死,温瑜珏与亲爱的她重逢,与亲爱的她比肩。

    “终有一天我们会相聚。”

    泪滴落在字迹,快要渗染开来,温瑜珏匆匆擦去。

    滴落,滴落。

    身体不由自主弯曲瑟缩,手掌遮挡难过的神色。

    憎恨,憎恨命运不公,憎恨上天残忍。最憎恨自己,没有缘由。

    高大的影子落在古板的门上,沙发上的人毫无察觉。

    温瑜珏突然被毯子全然包裹,她诧异抬头,黑色西装裤从眼前晃过,皮带扣泛着金属特有的冷色。

    霍肃用毯子为哭泣的人制造一个安全的封闭空间,他打开电视调到搞笑综艺频道,加大音量。

    温瑜珏看着修长手指托着的纸巾,眨动眼睫让视野更清晰。

    接过纸巾,连谢谢都难以言说。

    “怎么了?受委屈了?”看向她的目光是兄长般宽容的怜惜。

    “不是。”

    没有受委屈就好,霍肃不再问下去。

    电视传来主持人搞怪的声音,他们在演情景剧,模仿各类名人,扮演金刚芭比,叫人必定笑到吐血。

    温瑜珏也有意掩盖情绪,噗嗤笑出来,泪眼变笑眼,弯弯如月牙。

    霍肃只觉得今日的烦躁都消散了,原来她的笑颜足以令他心宽。

    阳光灿烂,蝉鸣轰烈,暑气气势汹汹地笼罩整座城市。温瑜珏是被热醒的,发际全是汗水,手心都冒着热气。

    紧闭一夜的门窗让房间内无比沉闷,温瑜珏拉开窗帘,阳台上的月季繁复绚丽,鲜艳欲滴。

    洗漱时播放的一首歌曲让她想起被忽略已久的小提琴,她扎好头发坐到床边,抚摸蒙上一层薄灰的盒子,小提琴润泽的琴身让心底升起一片祥和。这把小提琴并不昂贵,她幼年时经济拮据,衣食都时有困难,等外婆还完欠债时,她已经没有了专业学习的机会。

    作为业余爱好者,这把琴已经足够。

    逝事难追,她从不假设可能为自己徒增忧伤。只有上天知道她心底是否有过隐约的遗憾,或是微弱的期望。

    未进行到曲子的三分之一温瑜珏就停住了,她叹息摇头,太久不练,生疏成这个样子。不打算继续下去,小提琴被收回原位——她的时间已经昂贵到无法被分散。

    此刻,比练琴更重要的是数学题。

    阳台旁的绿团不再汁水饱满,苍翠莹润,渐渐地干涸了。蝉鸣不复嘈杂,不过几只时停时歇地出声。

    温瑜珏露出礼貌的微笑,收回目光。数不清一个多月以来第几次看到他了,仿佛一道设定好的程序。每两三天状似不经意的身影就会出没在花园的围栏外,草木稀疏处——能看见二楼富丽月季的最佳位置。

    真把自己当罗密欧了,温瑜珏扬起隐没在阴影中的唇角。她真想一次也不要见到他,却无法拉上窗帘用沉闷来赌他今日不会来。

    曾子皓仰望高处的白色衣裙,看到她甜蜜的笑容,心间轻松。

    阳光热烈,全然洒落在他干净的面容,就盛在他仰视的眼睛,刺得他眼睛眨动,溢满泪光,闪闪动人,清澈真挚。

    哪个女孩子见了不满心颤动?

    秦枫玥发来信息说已经在公交站等她,要她快快过去。

    温瑜珏心绪顿时鲜活过来,两人好久没见面了,今天是秦枫玥生日,她们约好去游乐园。

    秦枫玥远远就看到了温瑜珏,青丝柔长,素面朝天的脸上旋起甜蜜的酒窝。她搂住气喘吁吁的温瑜珏,亲昵得仿佛昨天才分别,她笑得肉嘟嘟的脸贴近温瑜珏的面颊:“阿珏,我好想你啊。”

    温瑜珏愉快又别扭地哎呀一声,看似嫌弃,手却回抱住她。

    直到坐上公交车秦枫玥还紧紧靠着温瑜珏。

    “阿珏你好香。”秦枫玥把头靠在温瑜珏的颈窝,喟叹道。

    “变态啊你。”温瑜珏故意耸肩逗弄她。

    “嘿嘿,你终于发现了。”

    秦枫玥闭合的眼睫下有青黑的阴影,眉头间生出细细的纹路。

    温瑜珏仔细观察后蹙起眉头:“你又熬夜写题了?”

    还不等秦枫玥抬头睁眼,她继续道:“熬多久了?晚上几点钟睡觉?”

    秦枫玥认真看着温瑜珏,也不说话,眼睛水盈盈的,显然是没有一点慌张,片刻之后才说:“没有熬夜写题。”

    “那这黑眼圈怎么来的?”

    秦枫玥还是浅笑不说话,她仔仔细细地看温瑜珏的脸,看她的眼睛,笑意更盛。

    温瑜珏揉了揉将她的头发揉乱。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要努力跟上你的步伐才行。”

    温瑜珏回道:“友情无关成绩,即使分隔两地我们也会是最好的朋友。”

    她又说:“为什么总是不自信,你难道不优秀吗?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并肩而行的。”

    秦枫玥看了温瑜珏一眼,深刻而复杂,她拥抱温瑜珏,在对方的耳边轻轻呢喃了:“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风从敞开的窗户涌入,秦枫玥扬起的长发滑过温瑜珏的脸颊,她闻到清淡的茶花香。

    游乐园的地面冒着热气,秦枫玥递给温瑜珏香草味的冰淇淋,她问:“那你期末考了多少分?”

    温瑜珏咬了一口冰淇淋,心中斟酌片刻:“你先说你的。”

    秦枫玥捏了捏蛋筒:“六百多一点点。”

    “嗯嗯,有进步嘛,未来可期啊秦小姐。”温瑜珏赞同地点头,微笑愉悦。

    “所以你考多少分嘛。”

    手中的冰淇淋被转了转,温瑜珏回答:“也是六百多,题简单,运气好。”

    “还是想要去A大的考古专业?”

    温瑜珏点头。

    秦枫玥垂首,捻了捻手指:“挺好的。”

    温瑜珏揽过她的肩膀:“你没有喜欢的专业,总有想去的大学吧?”

    “还没有心仪的大学呢。”

    就算有,也去不了。就算有,也不能和你在一起,秦枫玥望着温瑜珏,再次绽放笑颜。

    摩天轮缓缓升起,温瑜珏故意抖腿晃动轿厢,即使幅度微小也惊得秦枫玥连连大叫,恨不得挂在温瑜珏身上。

    “哈哈,胆小鬼。”

    秦枫玥看着暗蓝的天幕,已经有微弱的星星在闪动,她想,这一定算作是夜晚。

    “哼!哼!胆大鬼。”

    她抱着她,心想,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

    在最高处拥抱你,是最浪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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