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栖枫小院已是晌午时分,宫人们都起了个大早干活早已累的不行。

    掐着时间用完午饭,便纷纷回到自己床上,埋头补觉。

    满园红枫随风作舞,沙沙的树叶声更像是摇篮曲一般,哄的院中人睡意阑珊。

    云朵躺在三尺宽的床铺之上,也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日暮西垂,晚风萧瑟,她才从床上醒来。

    云朵抚着饿扁的胃,跑到外面找饭吃。

    这一觉睡的太好,以至于她错过了院里统一吃饭时间。

    云朵姗姗来迟,食堂连一根烂菜叶子也没有剩下。

    出去时,她无意间瞟到门口张贴的告示,上面清楚写了用餐时间。

    根据下等宫人管理规定,每日三餐分别定于卯时、午时、申时。

    每人用餐定时定量,错过不候。

    云朵逛了一圈啥也没捞着,讪讪地回到房间。躺回床上和衣而眠,用睡觉来抵御胃中不适。

    不过一日未进食的肚子饿得难受,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

    那刻,她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那饥寒交迫的人生,心中顿时忐忑不已。

    就在这时,小影推开门走了进来,悄悄从怀里掏出一块半温的馒头塞给云朵。

    “快吃,别被人发现了。”

    云朵接过馒头,分成两半,一半揣起来,另一半狼吞虎咽将其下肚。

    云朵满口粉面,说话含糊不清:“谢谢你,小影,”

    她咽了咽喉间梗着的冷馒头,使劲锤了两下胸口,才舒缓了些。

    胃中空虚暂时填上,云朵不安之感也渐渐消散。

    “慢点吃,院里统一晚饭时间是申时,那时见你还睡得正酣,便没叫醒你。”

    小影从茶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云朵,接着说:“方才我与莹心吃饭,想着你醒来定会叫饿,便偷偷藏了一块馒头。”

    “过餐不食,这是院里的规定,下次你可得注意时间,别在错过了。”

    “好。”云朵心中一时酸涩难耐,她不想再经历食不果腹的人生了。

    “云朵,你吃饱了吗?”

    云朵摇摇头,眼里发酸。

    “那为何留下一半,不全吃了?”

    “暂时饿不死了,留一半下次再吃。”

    天山脚下,她是人间尘埃,整日提心吊胆,吃了上顿没下顿。

    魔宫之中,她是下等宫人,混口饭吃,谁敢保证一直如此。

    她得尽可能的给自己留点后路,即使只是半块冷硬的馒头,说不清哪天便派上用场了。

    傍晚残阳如血映照着院中红枫,落日之景与红枫似火相得益彰。

    云朵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后山上,枯黄的落叶遍地都是,遮盖住了林中小路。

    刚才小影给她说,若是没吃饱,后山上有不少野果子,可以去采摘。

    不过深山里野物横行,尤其喜欢夜晚出没,叫她定要万分小心。

    这点云朵自然清楚。

    单是人间深山中的野兽飞禽已凶猛至极,更何况在这魔界之中,妖魔化的凶兽定然更难对付。

    即便她曾在天山下生活过十几年,每每进山采摘也不得不慎之又慎。

    云朵顺手折了一根木棍攥在手中,探一下路才敢朝前走一步。

    枯枝落叶细碎厚重,踩在上边脆响连连。

    时不时脚下踩空,吓得她一激灵,又赶忙提起脚步继续向前。

    她害怕再晚些,后山便更加危险了。

    填饱肚子与摆脱危险都是为了她那条微不足道的小命。

    从院里出来,朝山中走了许久。

    一路上唯有红枫挺^立,且愈发茂密,数不尽的枫叶交叠着在风中猎猎作响。

    云朵停下脚步,左右张望,四下入眼通红一片。

    她无心欣赏美景,只觉烦躁。

    胃中空空如也,饿得她有些发昏。

    在颓败的残阳映照之下,方圆几里皆是火红一片,却是中看不中吃。

    云朵攥紧怀中冷硬如铁的半块馒头,心底一横继续往山上而去。

    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前方红枫林才略微稀疏下来。

    红林中夹杂着少许秃树,光洁的枝桠上面缀满了一串串如樱桃般红得发亮的小果子。

    红果子在一片红海之中,并不显眼,若非云朵眼尖,也很难发现它。

    这种果树云朵并不认识,但她想尝尝。

    她伸手朝树上探去,拽了一把红果子下来。但她不敢全吃,只挑拣了一颗圆润饱满的小果子放进嘴里。

    入口有些酸涩,滋味微甜,带有淡淡苹果香。

    按她多年“试毒”经验来说:

    这果子,理应是无毒的。

    云朵一番品尝过后,觉得味道尚可,便将手中的果子全部下肚,又伸手往树上掏。

    反复几次,云朵吃得嘴里发酸,舌头也被涩得不行,但好歹填饱了肚子。

    她想伸手再摘点果子带回去,伸手却摸了个空。她盯着眼前这几颗被薅秃了的果树,有些发愁。

    好像,再往前几步,那边果树更多一些。

    只不过长于枫林之中,被火红的枫叶掩埋,并不显眼。

    并且,在那一片火红之中,有一抹雪白极为亮眼。

    许是何处飞来的白鹤,也来林中采撷丰硕的果子。

    云朵不想搭理与食物无关的一切,沉浸式地薅着树上沉甸甸的果子,尽可能的塞满身上的各处空隙。

    “你在做什么?”

    清冽好听的声音传来,云朵停下手里的动作,反射性地回头,见到的是一抹雪白的身影。

    不论身姿,或是声音,她都有些熟悉。

    “楚玄?”

    男子一袭锦绣白衣,长身玉立,是枫林中最亮眼的存在。

    “你可知这是何处?”

    楚玄今日未带面具,露出惊人的相貌。

    凤眼龙鼻,俊美妖异,天下无双。

    墨色长发仅用玉簪半挽,其余流泻而下,衣衫雪白轻盈,更是清冷出尘。

    云朵懒得抬眼看他,冷淡道:“不知。”

    楚玄抱胸椅树。

    他问道:“你们掌事没有告诫过你,后山禁地下等宫人不得随意进入?”

    云朵耸耸肩,不想与他废话:“没有。我只知道饿了要吃东西,不然会死。”

    楚玄:“你来这里,没学过规矩?”

    她云朵窝了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发泄,楚玄刚好撞她枪口上。

    “不就是一片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吗,有啥可稀奇的?

    当个下等人连出行自由都没了?再说了,你不也在这里吗?”

    楚玄也不恼,不咸不淡道:“下等宫人是魔宫最低等的存在,除了自己院里哪里都是禁地。”

    云朵无言以对。

    他既然这么说了,云朵索性也不再搭话,整理好衣服径直地往回走去。

    楚玄依然站在枫树下,并未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眼里充满了探究。

    “少吃些海棠果。”

    “又酸又涩,你当我想吃?”

    云朵走了几步后,又停了下来,转身朝楚玄走回来。

    她对这个拐卖少女的始作俑者极其厌恶,如果可以,云朵并不想再搭理他,“我怎么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能。”

    云朵急道:“宫人这么多,不差我一个啊,大不了你再去抓一个来。”

    楚玄一脸冷漠:“我为什么要放你走了,再费心费力去抓一个回来?”

    云朵一时被噎住,的确,除非楚玄脑子有病才会同意她的意思。

    不过,他把自己抓到这儿来,不就是有病吗?

    病就是病,难道还分三六九等,轻重缓急?

    等等,

    好像病是要分等级,她这什么破比喻。

    “不管怎么样,我无缘无故被你当成冤大头抓到这儿来,你就得负责。”

    楚玄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轻嗤一声:“负责?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云朵又被噎了一下,她目前属于是一个待宰羔羊的角色,确实没啥资格和他谈条件。

    她仔细思考了一下,扬起脖子道:“那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等你死了。”

    去尼玛的。

    活着不好吗,非要咒人死。

    云朵气急败坏,破口大骂:“该死的人伢子,你全家死了我都不一定死!”

    云朵最为惜命,贪财都是其次,咒她死就等于……

    在皇帝头上动土,在阎王手里抢人!

    楚玄淡淡开口:“我孑然一身,没有全家。”

    云朵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可置信。

    没想到人贩子楚玄还是个和她同病相怜之人。

    与这种人一样,真是晦气。

    “那又怎样,不要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心软原谅你的所做作为。”

    楚玄像是听到了笑话,语气戏谑,“哦,你原谅我?”

    他想了想,补充道:“反应这么大,莫非你也是孤儿?”

    云朵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以前是,现在不是。”

    准确来说,上辈子是,这辈子不是。

    这辈子她很幸福,但被眼前这人亲手打破了。

    云朵一脸愤恨的盯着面前这个空有皮囊的男子,不知他又要如何作妖。

    楚玄垂眸,敛下神色:“我曾经是个妖怪。”

    “嗯?”

    云朵这般面目狰狞,言词激烈。想着楚玄总该被激怒,破防后将她从这里扔出去。

    再不济,也会透露点什么信息。

    反正不该是这样,没有任何反应,平心静气地诉说。

    “生于荒野,长于乱世。世人抵触我,驱逐我,对我加以无尽恶意。”

    那时的他,在人间毫无立足之地,是茫茫人海之中一颗漂泊无依的浮游。

    对于和自己身世有八分像的楚玄,云朵突然就怨恨不起来了,还生出了些许同情。

    就经历而言,她比任何人都理解楚玄的感受。

    她有些后悔,考量刚才的言语是否太过刻薄?

    可随意共情别人是大忌。

    她才不会用过去的苦难来减轻他当下所犯的罪恶,这并不公平。

    实在是搞不懂,为何总有人将自己的痛苦加注于别人身上,以缓解自己的伤痛。

    云朵语气生硬:“妖怪也来魔界打工?”

    “……”

    楚玄不语。

    许是察觉到言语不当,云朵换了一个说法:“你也是被抓来这里的?然后干着干着,发觉这里不错便留下来了?”

    “差不多。”

    云朵:“那你在魔界,主要负责人口买卖?”

    楚玄:“……”

    云朵将话题绕回最初,“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有没有捷径可以早日离开这里。”

    生活已经够苦了,她不想再听别人的苦楚。

    楚玄脸色逐渐变黑:“有。”

    云朵眼前一亮:“什么?”

    “自缢。”

    去尼玛的,又来!她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朵不再和他多费口舌,固执地踩着满地红叶转身离开了这里。

    直到天色越来越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才真正体会了,山上容易下山难。

    踉踉跄跄地回到院落,天边明月皎皎,已是午夜时分。

    云朵将身上的果子全数掏出,放在床头的抽屉中,才安心睡去。

    每日枯燥乏味的生活还在继续,院中红枫常在,没有看到任何季节更替的痕迹。

    如果不是洗的愈发白的衣服和掉毛的扫帚,她几乎以为时间停滞了。

    云朵每天数着日子过,一转眼,她在这儿干了快三个月了。

    吃的少,睡得好,干得多,身体也越来越强壮。

    食堂的饭定时定量,常常不够云朵吃。

    她常常偷跑去后山摘果子,海棠果不似红枫坚强。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稀少。

    最近竟然重新冒出了粉嫩的花骨朵,花越来越多,果子越来越少。

    云朵还是觉得,繁花虽美丽,却中看不中吃。

    偶尔也能枫林最盛处,碰到楚玄。

    虽说每回装扮略有不同,但云朵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楚玄面上依旧是那副冷漠薄情的模样,云朵每每都避开他走。

    那日傍晚,云朵吃了晚饭,在院前小路溜达着。

    路旁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小草,云朵踩在上面,吹着徐徐的晚风,驻足于夕阳西下。

    正被眼前每日可见的盛景所吸引,目送着火红的太阳下山,她脸上还有被日光灼热的红扑扑的痕迹。

    太阳中有一个黑点正飞快地略过,黑点逐渐放大,离云朵越来越近。

    她才看清,是一只黝黑发亮的玄鸦。

    玄鸦在崖边不远处停下,盘旋一圈后,径直朝云朵飞来。

    当它飞到云朵面前时,玄鸦已化为正常大小,毫不客气地落在她肩上。

    云朵对这只胆大妄为的玄鸦有些好奇,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小鸟儿,你不回去崖边吗?”

    玄鸦对于陌生人的触碰不怕也不跑,反而享受起云朵的抚摸。

    “哇,哇。”

    黑漆漆的乌鸦左右甩了甩头朝云朵叫唤。

    “你不回去?”

    “哇。”玄鸦点头。

    云朵笑道:“那你跟着我,与我做个伴?”

    “哇,哇,哇。”玄鸦扇着翅膀,转了两圈又落在云朵肩上。

    她道:“你同意了。”

    云朵将手伸到肩膀处,玄鸦也欣然跳到她手中,任由云朵带它走。

    在太阳完全沉没之前,一人一鸟伴着黑夜朝小院走去。

    玄鸦性子活泼,在云朵身旁上窜下跳,玩累了便缩进云朵怀中歇息。

    “你是不愿意再为人坐骑,所以便逃到我这里?”

    玄鸦将头探出来,心虚地朝云朵“嘎”了一声。

    “你这样逃了不会有事吧?管事的发现了会不会被罚?”

    “嘎,嘤嘤嘤。”

    云朵无奈:“算了,别被发现就行。”

    这段时日,云朵才算是真正接受了自己的处境。

    如果说前些时日她还对楚玄抱有幻想,那此时便是彻底死心了。

    逃是不可能逃了,大不了干活干到死。

    云朵摸了摸怀里软乎乎的小鸟,长叹一口气:“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了,都是被人使唤的命啊。”

    “你总算认清现实了。”

    云朵低头朝怀里的鸟儿看去,不可置信般说道:“你会讲话?”

    玄鸦双眼无辜:“嘎嘎?”

    察觉到这声音来自枫林,云朵转身朝后看去:“怎么,胆小鬼敢说话不敢见人吗?”

    楚玄从枫林中缓步走出来,面上依旧是那副不死不活的冷淡模样。

    云朵朝那抹熟悉的身影翻了个白眼:“你有病啊?”

    楚玄没有理会满脸敌意的云朵,转而朝她怀中那只玄鸦看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是被你抓来……”云朵说到最后才明白楚玄并没有在问她。

    她怀里那只玄鸦正在瑟瑟发抖,整个身子都缩进了云朵衣服中。

    楚玄收回视线:“罢了,它愿意跟着你也是你的运气。”

    云朵叉腰道:“你一天到晚往这儿跑什么?是没事干,想看我死没死?”

    楚玄:“我看起来很闲?”

    云朵:“难道不是?”

    云朵不再理会他,揣着玄鸦转身往院里走去。

    楚玄脚步一挪,瞬移到云朵面前,彻底挡住这条小路。

    云朵抬头:“麻烦让让,我明天还得早起干活。”

    楚玄朝旁挪了一步:“你不想下山了?”

    云朵停下脚步,回头盯了楚玄片刻,又继续往回走:“我信你个鬼。”

    楚玄问:“不信?”

    云朵答:“你觉得呢?”

    “走吧。”

    楚玄一把拉过云朵,从正面揽过她的腰快步往悬崖边飞去。

    云朵整个人被楚玄揽着倒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被楚玄扑进深不见底的悬崖。

    “啊!我不想死,你这个该死的拐子,要害死我了!”

    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云朵感受到耳旁尽是割裂的风。

    好像是错觉,她听到楚玄在她耳边柔声道:“放松点,不会死的。”

    如此真实,他吐出的气息还未从她脸颊上散去。

    云朵顾不得许多,双手紧紧抓住面前唯一能抓住的人,指甲快要欠进那人的肉里。

    不知下落了多久,云朵只觉耳朵嗡嗡作响,耳鸣得快要失聪。

    他们从悬崖落到底,又继续往下坠落。

    云朵察觉到这两次坠落,似乎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好像魔界在另一个上层空间,冲破结界后才掉落到人界。

    这时楚玄冰冷的声音传来:“玄鸦,还不出来干活?”

    她感受到那只玄鸦从怀里钻了出来,纵然跃进底下无尽的虚空中,而后化作一只巨大的鸟乘出现在云朵身下。

    楚玄环抱着她,稳稳落在鸟背之上。

    与此同时,他们下坠的速度也在逐渐放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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