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宫廷内。
“母妃...儿子请母妃切不要过度悲伤。”
十五岁的敏王跪在方翠宫殿内用桐油浸过的灰青色鎏金地砖上，面朝内室，神色担忧。
这会儿已过宫门下钥的时辰，敏王下朝后就直奔宁贵妃的方翠宫，从晌午一直跪到现在。宫灯一盏盏亮起，灯油却不似往日清亮，生起的烛光昏黄暗淡，随着入夜的秋风一晃一晃，照在敏王尚显稚嫩的脸上。
顾茹是伺候贵妃的老人，她从内室衣柜中取出一件敏王以前穿旧了的白狐裘大衣，略顿了顿身形，看向纱幕后的黄花梨木床上那抹依旧一动不动的身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顾茹看着敏王长成半大孩子，心里不免心疼，走到敏王身边，给他把衣服披好，又扎紧了领口的带子。轻轻说了句。
“回去吧，去侧殿休息，明日她就好了。”
敏王本来麻木地任由顾茹给他收拾，听到这句话，眼睛突然泛光一样，露出小孩子雀跃的神采，一把攥住顾茹给他系领带的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点希望。
“顾妈妈，你说真的？母妃明日就肯见我了？”
顾茹的右手腕让他勒得有些生疼，她低垂着眉眼，露出慈母般的关怀。
“回吧，风大，她不会真的怪你的，贵妃是明白人。”
十五岁的半大孩子正是情绪变幻莫测的时候，敏王的眼神突然暗淡下去，攥着顾茹的手也慢慢松了下来，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一时间仿佛又失去了生机。他目光有些茫然和无措，深处甚至夹杂了一丝不易发觉的哀伤。低垂着头，半晌喃喃道。
“顾妈妈...我并非母妃亲生儿子，她待我却极好，没有半分生分，可如今，舅舅因为我一句争夺皇位的戏言，向父皇请命靖边，如今了无音讯，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母妃一直视舅舅为至亲的亲人，如今这样，我倒宁愿希望母妃打骂我一顿，把我永远轰出方翠宫，不许踏进半步，也不愿她不理我。顾妈妈...你说明日母妃不会再生我的气，因为她是个明白人，我却知道你这话是在提点我，如果我是个明白人，今日就不该跪在这里让母妃为难。”
顾茹疼惜地看着这位皇子，他是当今圣上的第四个儿子，母亲是太后做皇后时宫里伺候的梳蓖宫人，得了宠，生下皇子后，并没有享受几年，就害痨病撒手人寰了，留下不到六岁的四皇子在宫里苦熬。宁贵妃那时还不是贵妃，生了皇子但没留住，膝下空了几年。圣上顾念贵妃丧子，请太后下旨，将四皇子带到贵妃处抚养。一开始四皇子的出现确实宽慰了贵妃不少，但随着四皇子日渐长大，又有生母从前的宫人挑拨，两下慢慢都生了隔阂和芥蒂。现在丞相出事，恐怕这对养母子间的隔阂更深重了。
眼下母子僵持着，顾茹只能好言宽慰着，劝导四皇子顾念身子，不要思虑过重。如此这般，敏王叩了头，跟着宫人歇息去了。
顾茹着人熄灭两盏内室的宫灯，听见纱幕后贵妃开口说话，忙地摒退了宫人，挑开帘幕走过去问贵妃的吩咐。
宁贵妃并没有让顾茹扶她，自己缓缓起身，半支着身子靠在一件蟠龙苏绣软枕上。
这番动作似乎耗费了她一半的精气神，她闭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顾茹递过去一盏滋补的红参汤。她摆摆手。
“这副身子本就是因为他才苦苦支撑成人形，如今...要它何用？阿茹，从今天起，这宫里、还有别处送来的进补汤药都替本宫回了罢。”
顾茹捏着手帕替她拭去眉心细细密密的汗珠，擦了一层又生一层。等她缓了一口气，顾茹温声道。
“今儿不止敏王殿下，皇上下朝后也来了，着一直照看娘娘的刘太医来，问了娘娘膳食和精神，才回乾清宫去。娘娘也可宽心，略进些饮食，皇上和四皇子待娘娘之心都是极好的。”
宁贵妃靠在软枕上半出神，听到四皇子，眸光微微一沉。
半晌道。
“阿茹...假如当年，本宫的孩子能保住，子越也在的话...本宫如今该多快活。”
“四皇子人品贵重，聪颖机敏，也得皇上欢心，贵妃不该听那些没根儿的流言，致使母子生分。”
听到流言二字，宁贵妃忽地咬紧了牙根，冷冷一笑。
“是没根儿的么？那些话切切实实从孝仁贵妃从前旧人嘴里传出来，说本宫害了孝仁贵妃，四皇子又待她们极亲厚，左右我一个养母，再怎样费心，也越不过生母和所谓的正道去！”
一番话说得又气又急，本来就没有几分精神，这下更是将一张素白清净的脸憋得通红，半天喘不上气。
顾茹忙轻抚贵妃后背，让她缓几口气。听到如此说，不禁诧异道。
“娘娘说的正道是——”
贵妃扶着软枕慢慢坐直了身子，左手死死扣住软枕边角，露出清瘦惨白的骨节，目光清冷坚硬，一字一句切齿道。
“当然是杀了本宫给他生母报仇、坐上皇位的正道！”
顾茹闻言骇地慌了神，忙跪下劝慰道。
“娘娘...奴婢看着四皇子长大，是个良善的孩子，今日来跪了大半天，才去侧殿歇下。如今朝中，太子殿下和四皇子都是皇上极看重的孩子，若说四皇子没有夺嫡的心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这份心思在情理之中，也在能力之内。可若说剩下的半句话——娘娘，这话万不能说，此话难道不伤心么...”
“可他...变着法儿地杀了他，不就等于杀了我？”
贵妃忽地以手臂支撑欠身往前，瞪着眼睛，直着脖子道。
顾茹见她说话间已有不辨道理、迷了心智的神色，唯恐伤了根本精神，忙起身去条案上的沉香楠木药盒中取来沉香精气丸，半哄着就着汤药服下。
服下药丸没多久，贵妃就沉沉睡下了，顾茹着人熄了灯，自己就和衣在脚凳上歇下了。贵妃一夜睡的沉，只后半夜睡梦里啜泣着低声叫了几声“子越”。
顾茹起身看看动静，望着那张一如进宫时清秀恬静的脸，幽幽叹了一口气。
眨眼十年，贵妃还像是初进宫时在皇上怀里也要念叨弟弟的小姑娘。贵妃纵情肆意，骄纵可爱，面容并非绝色，甚至有些平常，偏偏凭借与充满死气的宫廷截然不同的不循常理成了皇上心尖上再也擦不掉的血砂红。如今丞相了无音讯，自己只能眼看着往日那朵最娇红的牡丹慢慢暗淡无光。
“母妃...儿子请母妃切不要过度悲伤。”
十五岁的敏王跪在方翠宫殿内用桐油浸过的灰青色鎏金地砖上，面朝内室，神色担忧。
这会儿已过宫门下钥的时辰，敏王下朝后就直奔宁贵妃的方翠宫，从晌午一直跪到现在。宫灯一盏盏亮起，灯油却不似往日清亮，生起的烛光昏黄暗淡，随着入夜的秋风一晃一晃，照在敏王尚显稚嫩的脸上。
顾茹是伺候贵妃的老人，她从内室衣柜中取出一件敏王以前穿旧了的白狐裘大衣，略顿了顿身形，看向纱幕后的黄花梨木床上那抹依旧一动不动的身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顾茹看着敏王长成半大孩子，心里不免心疼，走到敏王身边，给他把衣服披好，又扎紧了领口的带子。轻轻说了句。
“回去吧，去侧殿休息，明日她就好了。”
敏王本来麻木地任由顾茹给他收拾，听到这句话，眼睛突然泛光一样，露出小孩子雀跃的神采，一把攥住顾茹给他系领带的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点希望。
“顾妈妈，你说真的？母妃明日就肯见我了？”
顾茹的右手腕让他勒得有些生疼，她低垂着眉眼，露出慈母般的关怀。
“回吧，风大，她不会真的怪你的，贵妃是明白人。”
十五岁的半大孩子正是情绪变幻莫测的时候，敏王的眼神突然暗淡下去，攥着顾茹的手也慢慢松了下来，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一时间仿佛又失去了生机。他目光有些茫然和无措，深处甚至夹杂了一丝不易发觉的哀伤。低垂着头，半晌喃喃道。
“顾妈妈...我并非母妃亲生儿子，她待我却极好，没有半分生分，可如今，舅舅因为我一句争夺皇位的戏言，向父皇请命靖边，如今了无音讯，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母妃一直视舅舅为至亲的亲人，如今这样，我倒宁愿希望母妃打骂我一顿，把我永远轰出方翠宫，不许踏进半步，也不愿她不理我。顾妈妈...你说明日母妃不会再生我的气，因为她是个明白人，我却知道你这话是在提点我，如果我是个明白人，今日就不该跪在这里让母妃为难。”
顾茹疼惜地看着这位皇子，他是当今圣上的第四个儿子，母亲是太后做皇后时宫里伺候的梳蓖宫人，得了宠，生下皇子后，并没有享受几年，就害痨病撒手人寰了，留下不到六岁的四皇子在宫里苦熬。宁贵妃那时还不是贵妃，生了皇子但没留住，膝下空了几年。圣上顾念贵妃丧子，请太后下旨，将四皇子带到贵妃处抚养。一开始四皇子的出现确实宽慰了贵妃不少，但随着四皇子日渐长大，又有生母从前的宫人挑拨，两下慢慢都生了隔阂和芥蒂。现在丞相出事，恐怕这对养母子间的隔阂更深重了。
眼下母子僵持着，顾茹只能好言宽慰着，劝导四皇子顾念身子，不要思虑过重。如此这般，敏王叩了头，跟着宫人歇息去了。
顾茹着人熄灭两盏内室的宫灯，听见纱幕后贵妃开口说话，忙地摒退了宫人，挑开帘幕走过去问贵妃的吩咐。
宁贵妃并没有让顾茹扶她，自己缓缓起身，半支着身子靠在一件蟠龙苏绣软枕上。
这番动作似乎耗费了她一半的精气神，她闭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顾茹递过去一盏滋补的红参汤。她摆摆手。
“这副身子本就是因为他才苦苦支撑成人形，如今...要它何用？阿茹，从今天起，这宫里、还有别处送来的进补汤药都替本宫回了罢。”
顾茹捏着手帕替她拭去眉心细细密密的汗珠，擦了一层又生一层。等她缓了一口气，顾茹温声道。
“今儿不止敏王殿下，皇上下朝后也来了，着一直照看娘娘的刘太医来，问了娘娘膳食和精神，才回乾清宫去。娘娘也可宽心，略进些饮食，皇上和四皇子待娘娘之心都是极好的。”
宁贵妃靠在软枕上半出神，听到四皇子，眸光微微一沉。
半晌道。
“阿茹...假如当年，本宫的孩子能保住，子越也在的话...本宫如今该多快活。”
“四皇子人品贵重，聪颖机敏，也得皇上欢心，贵妃不该听那些没根儿的流言，致使母子生分。”
听到流言二字，宁贵妃忽地咬紧了牙根，冷冷一笑。
“是没根儿的么？那些话切切实实从孝仁贵妃从前旧人嘴里传出来，说本宫害了孝仁贵妃，四皇子又待她们极亲厚，左右我一个养母，再怎样费心，也越不过生母和所谓的正道去！”
一番话说得又气又急，本来就没有几分精神，这下更是将一张素白清净的脸憋得通红，半天喘不上气。
顾茹忙轻抚贵妃后背，让她缓几口气。听到如此说，不禁诧异道。
“娘娘说的正道是——”
贵妃扶着软枕慢慢坐直了身子，左手死死扣住软枕边角，露出清瘦惨白的骨节，目光清冷坚硬，一字一句切齿道。
“当然是杀了本宫给他生母报仇、坐上皇位的正道！”
顾茹闻言骇地慌了神，忙跪下劝慰道。
“娘娘...奴婢看着四皇子长大，是个良善的孩子，今日来跪了大半天，才去侧殿歇下。如今朝中，太子殿下和四皇子都是皇上极看重的孩子，若说四皇子没有夺嫡的心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这份心思在情理之中，也在能力之内。可若说剩下的半句话——娘娘，这话万不能说，此话难道不伤心么...”
“可他...变着法儿地杀了他，不就等于杀了我？”
贵妃忽地以手臂支撑欠身往前，瞪着眼睛，直着脖子道。
顾茹见她说话间已有不辨道理、迷了心智的神色，唯恐伤了根本精神，忙起身去条案上的沉香楠木药盒中取来沉香精气丸，半哄着就着汤药服下。
服下药丸没多久，贵妃就沉沉睡下了，顾茹着人熄了灯，自己就和衣在脚凳上歇下了。贵妃一夜睡的沉，只后半夜睡梦里啜泣着低声叫了几声“子越”。
顾茹起身看看动静，望着那张一如进宫时清秀恬静的脸，幽幽叹了一口气。
眨眼十年，贵妃还像是初进宫时在皇上怀里也要念叨弟弟的小姑娘。贵妃纵情肆意，骄纵可爱，面容并非绝色，甚至有些平常，偏偏凭借与充满死气的宫廷截然不同的不循常理成了皇上心尖上再也擦不掉的血砂红。如今丞相了无音讯，自己只能眼看着往日那朵最娇红的牡丹慢慢暗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