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六年，初夏。
四月初四，很寻常的一天。
燕宸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扑着蝴蝶，玩的很开心。
一回头，父皇与母后立在一边对他微笑着，身后是茂密苍翠的兰海，父皇将腕上的紫晶镯子取了下来，给母后戴上。
他知道，那是父皇的珍爱之物。
得了宝贝，母后笑了。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像皇姐最喜欢的大牡丹花，只是为什么眼睛里那么亮，忽闪忽闪的？
要是这里有牡丹，母后一定比花还要好看。
可惜父皇花粉过敏，母后不许宫人种花，院子里都是青绿色的草木，想看花，只能去别的地方。
没关系，草木绿绿的也好看，就是吸引的蝴蝶不多。
突然，一只大花蝶飞过，长长的彩带飘荡，吸引了他的视线。
“福蝶！”
追了一会儿，累了。
就在这时，燕宸耳边传来了低低的哭声，哭的太悲伤，让他发冷。
是谁在哭？
回头一看，母后跪在地上，红裙沾了土，父皇躺在母后怀里，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不知道怎么了。
他突然有点怕，这大白天的，他们在干什么？是不是蝴蝶不来，就不开心，不想跟他玩儿了？
可是要种很多花才能有蝴蝶。
花粉过敏，又不许种，还哭。
于是迈着短腿跑过去，去拉那只大手，想把他叫起来评评理。
“父皇父皇，快起来，陪宸儿捉福蝶！”
看看就是因为你们俩，蝴蝶都不来了。
母后眼泪不停，声音却依然好听，像在唱歌。
她温柔地抱着父皇，摸了摸他的脸庞，笑了，又抬起头来对他说：“宸儿听话，父皇他累了，我们让他好好休息休息，等父皇休息好了，再来陪宸儿一起捉福蝶，好吗？”
原来是累了啊。
他点头：“好。”抬手轻轻地拍了拍父皇的手，“父皇好好睡觉，明天就好了啊！”
母后垂着头，贴着父皇的脸，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把父皇的衣服都打湿了一块。
她说：“宸儿说得对，父皇明天就会好了！”
于是他充满信心，又跑去玩了，只是耳边的哭声像缠上了似的，低低的，一直都绕来绕去。
后来……
明天复明天，一年又一年，两年时间过去了，父皇始终没有醒。
院子里花开了，各种花都有，大牡丹，芍药，山茶，还有很多很多不知名的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好漂亮。
他才知道，母后原来那么喜欢花。
母后说，父皇其实也很喜欢花，等他醒来就不过敏了，可以看花，还可以一起捉蝴蝶，所以要种好多好多花，这样他才会高兴。
于是，燕宸继续等。
一日，偶然间，燕宸听见了宫人们说不好的话。
他们叨叨咕咕，说父皇死了，说母后要跟别的男人跑了，说天下要换姓。
愤怒至极，他命人把那群人全都捉住打了个半死，特别是嘴。
哭声震天，于是他被逮了。
肖遥叔叔冷着脸命人将那群碎嘴嚎哭的家伙拖走，叫来了他应当唤作卫叔叔的、传闻里的那个要拐走他母后的俊美男人，卫叔叔听完，长臂一伸，胳肢窝里夹着他送到了母后面前。
他好高，力气又大，燕宸怎么踢也逃不脱。
小孩子这样教可不行啊！他添油加醋地说，交给你了！
燕宸：哼！
好憋屈，他可是太子，怎么谁都能欺负？？？
以往只要一哭，母后就会心软，这次他也如法炮制。
可母后这次却没给他出气，她拿着戒尺把他的屁股连着两只手都打肿了，谁劝也没用。
求情者死！
她说。
于是一圈人真的干看着。
燕宸昂着头，很不服，抽着气，一声都没哭。
他都五岁了，长大了，知道这宫里乃至天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自然人也是，不开心了为什么不能收拾？再说了人又没打死！
宸儿才没错，他们该打！
他大声喊，还是偷偷地红了眼眶。
好想念父皇……
母后整天不见人，宸儿没有母后，讨厌母后，再也不要母后了！
他恶狠狠地发泄，想到什么说什么。
他的母后越发恼怒，将护着他的卫叔叔狠狠地推到了一边，拔剑要废了他，要不是祖母赶到拦住，他可能真的就死了。
她咆哮着，说他简直是个恶魔，辜负了他父皇的期待，不如早点弄死干净，也算为民除害！
他从来没有见过母后这样。
那一瞬真的害怕了。
他想，自己不能再去做惹母后不开心的事，比如打人，最起码不能让卫叔叔逮住再去告状。
他特别会告状，母后还特别听他的，自己只会吃亏挨揍。
他们都是一伙的！
不开心，金丝枣糕都不想吃了。
老祖母知道了，笑着宽慰他。
他这才知道为什么母后那么生气。
原来父皇不这样，他从来不会随意打骂下人，很宽容，很温和，受人爱戴。
那母后呢？
你母后啊，脾气很大，爱打人，你很像她。
老祖母在慈安殿的花海里悠闲地晒着太阳，满头银发闪着光，笑着说。
是母后生的，当然像母后。
但是她可从不乱打人，老祖母又说。
他想，还是很生气。
宸儿也没有，谁让他们胡说八道！
身正不怕影子斜，管他呢，随他们说去！孩子，你母后都不在意呢！
他撅嘴。
宸儿是心疼母后，在为母后出气，对吗？
燕宸点头。
老祖母不急不慢对他说着，我们宸儿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君王。可宸儿如今还太小啊，你母后是有些着急了，也是因为太思念你父皇的缘故，一会儿去看看她，她打了你，说不定在哭呢！
他还别扭着。
她才不会哭！
老祖母又慢悠悠地开口，像古老的梵唱。
宸儿啊，为君不比平常，纵然有气也不可肆意妄为，应当慈悲为怀，你得知道，不能因为别人一两句胡言就乱了阵脚失了分寸，得有自己的判断。
这一点你祖父、父皇和你的母后都做的很好，你要多向他们学学。
老祖母说完，似乎乏了，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又说，少让你母后操点心，她很累。
他似懂非懂。
一跺脚干脆跑去了乾元殿。
他的母后正坐在父皇的床边，握着父皇的手说着什么，看见他，招呼他过来。
她眼睛通红，真的在哭。
他一瞬就后悔了。
犹犹豫豫，还是蹭过来了。
她便抬起了他依然肿的老高的肉手，凝眸看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东西滴落，砸在手上，湿乎乎的。
是母后错了，宸儿，对不起，她说，原谅母后好不好？
燕宸不敢大声，怕扰了父皇清净，又心里实在委屈，抽抽噎噎地趴进母后怀里，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哭到哭不动，才停了下来。
母后真的很害怕，怕教不好你，毁掉你祖父和父皇的心血。
她说着，又看向床上的人，低声吟语。
我好想你。
燕宸握住了母后温暖的手，趴在她的膝盖上。
他母后轻轻抱住了他，道，政务太忙，忽略你了，是母后不好，母后尽量改。
宸儿没事，宸儿知错了，母后不要难过。
燕宸说完，揉揉鼻子转了头，再看看床上的父皇，他躺了两年了，依然那么干净，平和，母后将他照顾的很好。
就像在沉睡，随时都会睁眼。
母后，父皇什么时候会醒？
明天。
母后放开他，俯下身侧耳在父皇胸口趴了一会儿，又前倾在他的嘴上啄了一下，坐起身来，整理他乌黑的长发，给他擦脸，擦手，细致地像在画画。
皇姐说过，只有最最亲爱的人才可以亲亲，这叫做盖章。于是他又想，母后这样亲父皇，盖了章，应该就不会再跟别人跑了吧！
他还真问了。
母后会不要父皇吗？
烂漫花海里，他端庄娴雅的母后笑了，发间珠链轻晃，摸着他的头顶，对他肯定地说，不会。
彼时，卫叔叔就站在他们身后，听到了这个回答，眼神微暗。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得让他知道，他的母后，永远都是父皇的。
母后说：“即便他永远都不会再醒来，我也不会离开这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他的影子！”
“更何况，他还活着，他醒来的时候，一定会想见到我。”
除此之外，她还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阿辙。”
燕宸听到卫叔叔说了一句话，心里颇有些感动。
没关系。
真是个顶好的人啊！怪不得小姨姨那么喜欢他。
可是母后不能让，再感动也不能。
皇姐说，这叫底线。
四月初四，很寻常的一天。
燕宸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扑着蝴蝶，玩的很开心。
一回头，父皇与母后立在一边对他微笑着，身后是茂密苍翠的兰海，父皇将腕上的紫晶镯子取了下来，给母后戴上。
他知道，那是父皇的珍爱之物。
得了宝贝，母后笑了。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像皇姐最喜欢的大牡丹花，只是为什么眼睛里那么亮，忽闪忽闪的？
要是这里有牡丹，母后一定比花还要好看。
可惜父皇花粉过敏，母后不许宫人种花，院子里都是青绿色的草木，想看花，只能去别的地方。
没关系，草木绿绿的也好看，就是吸引的蝴蝶不多。
突然，一只大花蝶飞过，长长的彩带飘荡，吸引了他的视线。
“福蝶！”
追了一会儿，累了。
就在这时，燕宸耳边传来了低低的哭声，哭的太悲伤，让他发冷。
是谁在哭？
回头一看，母后跪在地上，红裙沾了土，父皇躺在母后怀里，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不知道怎么了。
他突然有点怕，这大白天的，他们在干什么？是不是蝴蝶不来，就不开心，不想跟他玩儿了？
可是要种很多花才能有蝴蝶。
花粉过敏，又不许种，还哭。
于是迈着短腿跑过去，去拉那只大手，想把他叫起来评评理。
“父皇父皇，快起来，陪宸儿捉福蝶！”
看看就是因为你们俩，蝴蝶都不来了。
母后眼泪不停，声音却依然好听，像在唱歌。
她温柔地抱着父皇，摸了摸他的脸庞，笑了，又抬起头来对他说：“宸儿听话，父皇他累了，我们让他好好休息休息，等父皇休息好了，再来陪宸儿一起捉福蝶，好吗？”
原来是累了啊。
他点头：“好。”抬手轻轻地拍了拍父皇的手，“父皇好好睡觉，明天就好了啊！”
母后垂着头，贴着父皇的脸，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把父皇的衣服都打湿了一块。
她说：“宸儿说得对，父皇明天就会好了！”
于是他充满信心，又跑去玩了，只是耳边的哭声像缠上了似的，低低的，一直都绕来绕去。
后来……
明天复明天，一年又一年，两年时间过去了，父皇始终没有醒。
院子里花开了，各种花都有，大牡丹，芍药，山茶，还有很多很多不知名的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好漂亮。
他才知道，母后原来那么喜欢花。
母后说，父皇其实也很喜欢花，等他醒来就不过敏了，可以看花，还可以一起捉蝴蝶，所以要种好多好多花，这样他才会高兴。
于是，燕宸继续等。
一日，偶然间，燕宸听见了宫人们说不好的话。
他们叨叨咕咕，说父皇死了，说母后要跟别的男人跑了，说天下要换姓。
愤怒至极，他命人把那群人全都捉住打了个半死，特别是嘴。
哭声震天，于是他被逮了。
肖遥叔叔冷着脸命人将那群碎嘴嚎哭的家伙拖走，叫来了他应当唤作卫叔叔的、传闻里的那个要拐走他母后的俊美男人，卫叔叔听完，长臂一伸，胳肢窝里夹着他送到了母后面前。
他好高，力气又大，燕宸怎么踢也逃不脱。
小孩子这样教可不行啊！他添油加醋地说，交给你了！
燕宸：哼！
好憋屈，他可是太子，怎么谁都能欺负？？？
以往只要一哭，母后就会心软，这次他也如法炮制。
可母后这次却没给他出气，她拿着戒尺把他的屁股连着两只手都打肿了，谁劝也没用。
求情者死！
她说。
于是一圈人真的干看着。
燕宸昂着头，很不服，抽着气，一声都没哭。
他都五岁了，长大了，知道这宫里乃至天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自然人也是，不开心了为什么不能收拾？再说了人又没打死！
宸儿才没错，他们该打！
他大声喊，还是偷偷地红了眼眶。
好想念父皇……
母后整天不见人，宸儿没有母后，讨厌母后，再也不要母后了！
他恶狠狠地发泄，想到什么说什么。
他的母后越发恼怒，将护着他的卫叔叔狠狠地推到了一边，拔剑要废了他，要不是祖母赶到拦住，他可能真的就死了。
她咆哮着，说他简直是个恶魔，辜负了他父皇的期待，不如早点弄死干净，也算为民除害！
他从来没有见过母后这样。
那一瞬真的害怕了。
他想，自己不能再去做惹母后不开心的事，比如打人，最起码不能让卫叔叔逮住再去告状。
他特别会告状，母后还特别听他的，自己只会吃亏挨揍。
他们都是一伙的！
不开心，金丝枣糕都不想吃了。
老祖母知道了，笑着宽慰他。
他这才知道为什么母后那么生气。
原来父皇不这样，他从来不会随意打骂下人，很宽容，很温和，受人爱戴。
那母后呢？
你母后啊，脾气很大，爱打人，你很像她。
老祖母在慈安殿的花海里悠闲地晒着太阳，满头银发闪着光，笑着说。
是母后生的，当然像母后。
但是她可从不乱打人，老祖母又说。
他想，还是很生气。
宸儿也没有，谁让他们胡说八道！
身正不怕影子斜，管他呢，随他们说去！孩子，你母后都不在意呢！
他撅嘴。
宸儿是心疼母后，在为母后出气，对吗？
燕宸点头。
老祖母不急不慢对他说着，我们宸儿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君王。可宸儿如今还太小啊，你母后是有些着急了，也是因为太思念你父皇的缘故，一会儿去看看她，她打了你，说不定在哭呢！
他还别扭着。
她才不会哭！
老祖母又慢悠悠地开口，像古老的梵唱。
宸儿啊，为君不比平常，纵然有气也不可肆意妄为，应当慈悲为怀，你得知道，不能因为别人一两句胡言就乱了阵脚失了分寸，得有自己的判断。
这一点你祖父、父皇和你的母后都做的很好，你要多向他们学学。
老祖母说完，似乎乏了，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又说，少让你母后操点心，她很累。
他似懂非懂。
一跺脚干脆跑去了乾元殿。
他的母后正坐在父皇的床边，握着父皇的手说着什么，看见他，招呼他过来。
她眼睛通红，真的在哭。
他一瞬就后悔了。
犹犹豫豫，还是蹭过来了。
她便抬起了他依然肿的老高的肉手，凝眸看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东西滴落，砸在手上，湿乎乎的。
是母后错了，宸儿，对不起，她说，原谅母后好不好？
燕宸不敢大声，怕扰了父皇清净，又心里实在委屈，抽抽噎噎地趴进母后怀里，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哭到哭不动，才停了下来。
母后真的很害怕，怕教不好你，毁掉你祖父和父皇的心血。
她说着，又看向床上的人，低声吟语。
我好想你。
燕宸握住了母后温暖的手，趴在她的膝盖上。
他母后轻轻抱住了他，道，政务太忙，忽略你了，是母后不好，母后尽量改。
宸儿没事，宸儿知错了，母后不要难过。
燕宸说完，揉揉鼻子转了头，再看看床上的父皇，他躺了两年了，依然那么干净，平和，母后将他照顾的很好。
就像在沉睡，随时都会睁眼。
母后，父皇什么时候会醒？
明天。
母后放开他，俯下身侧耳在父皇胸口趴了一会儿，又前倾在他的嘴上啄了一下，坐起身来，整理他乌黑的长发，给他擦脸，擦手，细致地像在画画。
皇姐说过，只有最最亲爱的人才可以亲亲，这叫做盖章。于是他又想，母后这样亲父皇，盖了章，应该就不会再跟别人跑了吧！
他还真问了。
母后会不要父皇吗？
烂漫花海里，他端庄娴雅的母后笑了，发间珠链轻晃，摸着他的头顶，对他肯定地说，不会。
彼时，卫叔叔就站在他们身后，听到了这个回答，眼神微暗。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得让他知道，他的母后，永远都是父皇的。
母后说：“即便他永远都不会再醒来，我也不会离开这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他的影子！”
“更何况，他还活着，他醒来的时候，一定会想见到我。”
除此之外，她还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阿辙。”
燕宸听到卫叔叔说了一句话，心里颇有些感动。
没关系。
真是个顶好的人啊！怪不得小姨姨那么喜欢他。
可是母后不能让，再感动也不能。
皇姐说，这叫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