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倏忽而逝,转眼就是六月,流萤染夏。

    六月六晒衣节,府里内院外院都忙碌起来。内院忙着晒衣裳,被子,褥子,帐幔,廊上可以挂东西的,可以供人坐的,纷纷用做晾晒之用。

    外院则是晒府里大老爷,钦,琨二位公子的各色书,字画,古籍等等,留守大老爷书房侍候的几个小厮并一个老仆四处看着人晾晒,生怕有人粗手粗脚弄坏了大老爷的珍藏。至于李玉琨,他书房里并没什么珍藏典籍,长随长贵长福也便不在意这档事,不过骂几声叫人细致些。

    荼蘼是非常细致的性子,晒的时候不仅注意内外皆晒,角角落落也都照顾到。她看春儿手忙脚乱,见玉钗跟芙蓉不在,只有一个养娘,过来给她搭把手。

    养娘不过抬起眼皮随意看了一眼,没有多话,自管自的做事。

    春儿冲荼蘼一笑,小小声的说:“姐姐,你小心些,昨夜里二奶奶又打破醋坛子啦。”

    李玉琨昨夜又宿在她房里。这事院子里都知道,但是叫个恁小丫头提点打趣,荼蘼虽则有些不安,当下倒是羞涩多些,啐她:“就你机灵。”

    春儿嘻嘻一笑。

    她是半个二奶奶屋里头侍候的,不过跟满府里没有关系不好的,各处人等都爱跟她说两句,有些什么,养娘虽然也会叨念她斥责她,却不至于故意拿她错处。就如她跟荼蘼说笑,养娘并不会到玉钗面前告状。

    养娘如此,一则是春儿这性儿跟谁都好,大家都知道。二则是觉得小丫头年纪小,爷们房里头女人们的争风吃醋,她懂什么。三则便是不想玉钗太过于盯着荼蘼,闹的难看。

    如巧哥那天说的,爷们房里怎么少的人,她那老公公家里两房老妻妾,不还盯着街上的寡妇看。且她冷眼看着,荼蘼的性子不是轻狂的,温柔细致,腼腆有理,受了委屈也不会哭天抹泪的跟男人告状,言笑靥靥,对来卖好的仆妇婆子一字不提二奶奶的不好,叫一干等着看戏的人落得好生没趣。

    如此即保全了爷们的脸面,也保全了二奶奶的脸面。而那没讨到好的人,也要说一句荼蘼姑娘是个有格调的,心胸大着呢。

    芙蓉抱了几件毛衣料子出来,荼蘼不动声色的走开去。

    芙蓉没好气的横了春儿一样,“吃里爬外的东西。”

    春儿吐吐舌头,装作没听见过去帮养娘。

    不能怪她偏心荼蘼,凡是人肯定都爱靠近性格好,心善,待人好的。那天在园子里,她跟衔哥儿院子里丫头青木正在玩儿,青木摘园子里的花簪头上,本来也没什么,偏偏当时被一个日常与青木姥娘不对付的婆子逮着了,小事闹大,非要拉她去见大管家。好在荼蘼经过,说是她的份例里有的,青木是受她嘱托来摘的,才把事情给缓过去。

    她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心里嘀咕,不知道二爷跟芙蓉姐姐的关系要瞒到什么时候去,等二奶奶知道了,院子里还不知道怎么样的翻天覆地,阿弥陀佛,神仙打架,别伤到小鬼们就好。

    芙蓉翻晒着,过了一会儿,看着养娘进屋去了,荼蘼也早识相的走得远远的。她四下一看,几近没人,对春儿招招手,“你过来。”

    春儿小步子,慢慢的走过来,“什么事呀芙蓉姐姐。”

    芙蓉伸手在她脸颊上用力捏了一把,道:“死丫头,成日里当我是鬼,我是吃你咬你了?”

    春儿痛的推她手,退后几步,捂着脸,气急了,道:“有事说事,我又不归姐姐管,做什么呢。”芙蓉可不就是夜叉么?以前只当她爱说爱笑,哪知道她心情不好会拿小丫头出气,她能不退避三尺,躲着走么?

    芙蓉看她气呼呼的,反而笑了,“哎呀,真生气了?姐姐跟你开玩笑,别生气啦,回头我请你吃果子。”

    春儿早就看透她的几招。好端端的,若是她自己心情不好,那就要来欺负你一下,可若是见你真发活了,她又能软的下身段跟你赔礼道歉,哄哄你。可一旦和好了,此事又重新再来一遍,简直让春儿烦不胜烦,怕了芙蓉。

    可她是奶奶身边的大丫鬟,这会儿拉着她的手软语细声的,她也不能不理。

    芙蓉问她,“你今儿去没去过外院?二爷在做什么?”

    这几日见天问这个,春儿心知肚明的很,也不多问,把自己知道的说了,“有二爷的朋友请二爷去灵塔寺。”

    芙蓉绞着手帕,咬着唇,春儿看那条手帕快要被扯坏了。

    她平日虽然去外院,但是日常还真没有关注过二爷在干什么,最近被逼着,竖着耳朵听,拐着弯问,才知道二爷每日里忙的很。

    今日去灵塔寺,昨日亲戚老爷有请,再昨日世交公子相邀去游湖赏荷,再再昨日又是某某相邀应酬……更兼每日卯时天不亮便习练刀枪弓箭,或与护卫较量,上午洗漱后又在书房处理俗物,下午便不许俗事前来打扰,或跟清客老先生们聊,或自己读书品茗,间或有空,也来后院走走,与妻妾说笑玩乐。至晚间,她虽然没看到,但听说时常在那花红柳绿的热闹地接夜饮享乐,多得是美人相伴,不见得回来歇息。

    二爷这样的忙碌,哪里能记得住后院的一干妻妾。怕是见到了才能想到,没见到是压根儿想不起来的。

    这道理她都知道,就是二奶奶跟芙蓉不见得不明白,可还是见天的去问,一个明着问,一个暗着打听。

    这春儿就不明白了。既然都知道了,何不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总是这样倚窗等着,凭栏望着,伤心了流会儿眼泪,怨愤了扯手帕骂狠心郎,真见到人时有笑的,也有哭的,看当下心情。笑了还好,二爷也多留一会儿,哭了拉倒,立马抬脚走人。

    更不用说现在西厢住着荼蘼姑娘,二爷抬脚直接去了西厢,二奶奶再泼辣也做不出到西厢抢人的把戏,恨得只能在屋里发火。

    春儿现在也不敢主动去讨好二奶奶。不叫到她头上,她乐的就在院子里侍候,日常听着养娘吩咐就是,虽则养娘过于精细,但总还算赏罚分明,不用提心吊胆。

    如此又过了两日,眼看着玉钗怨怼怒火积聚,无处发泄,满院子的摔摔打打,下人们动辄得咎,连养娘也吃了几顿排头心灰意淡起来,院子里气氛越发紧张小心起来。

    这日早起,天色突变,有些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一般,又闷又热,春儿觉得胸闷的慌。好在一阵凉爽的风吹过,吹散了阴云,没多久,日头也出来了。

    巳正时分,玉钗才懒懒从床上起来。芙蓉端着水进去侍候,只听的里头窸窸窣窣一阵,一阵低语声。这声音更叫人心烦意乱,心头发慌。

    没一会儿,芙蓉来门口说,“春儿,你去看看荼蘼在不在屋里,奶奶喊她。”

    春儿看她眼角眉梢的神色,带着冷笑,又暗含着得意,不由暗暗为荼蘼忧心,只盼着奶奶不要发作太过。她去西厢门口,对正好掀开门帘子出来的采菱道:“二奶奶喊荼蘼姐姐过去呢。”

    采菱忙进去传话,没一会儿荼蘼立马过来了。

    春儿没有做活计的心思,她去下屋找养娘,养娘正低着头专心干自己的活计。春儿犹豫了下,坐在旁边的绣凳上,拿了旁边一个绣篮子,将做到一半的活计捡起来,熟练的穿针引线。

    养娘还是没讲话,春儿终于有些不安,忍不住道:“大娘,刚二奶奶喊荼蘼姑娘进去,看芙蓉姐姐气咻咻的,不知道要怎么发作。”

    养娘抬眼看了看她,叹了口气,道:“我老了,我的话不管用。”

    就这么一会儿,只听正屋那里响起“哎哟哎哟”的哭喊声,骂声,拍桌子。

    春儿吓得放下手里的东西,养娘却还是只叹气,没有起身过去调解的意愿。春儿只能自己起步,道:“我去看看。”

    养娘反倒拦她,道:“你也别忙,各人管各人的罢了,你一个小丫头管什么用,别过去也找一顿苦头吃。”

    春儿听进去了,素日二奶奶待她比待其他人和气些,但她也不敢仗着这点和气就敢捋虎须。见院子里的几个婆子仆妇小丫头都挤挤挨挨的在门口听着呢,她刚过去,翠红就拉住她,“可别进去。”

    拉着她就悄悄往后头去。

    只听里头玉钗哭天抢地,“……我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平日里见到,我都客客气气的,从来也不敢多劳动她,就前儿请她帮忙缝制这个靠枕,不过是因为料子难得,怕我自己手粗粗笨笨的糟蹋了,没想到这是看我碍眼了,故意留着针,要不是芙蓉留心,我脑袋少不得都被扎上一扎……”

    只听荼蘼也喊冤,“二奶奶,绝对是不敢的,我若有这个心,那就是丧了良心……”

    采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去了,跪在荼蘼旁边,而地上正是秋香色引枕,案几上一根长长的银针,触目惊心。

    玉钗头发蓬乱,从罗汉床上下来,上前去揪打荼蘼,“都拿住了还敢狡辩,果然是长了一条好舌头,好灵巧的口齿,素日里就是这样迷惑爷们的。”她越说越愤恨,眼中射出摄人的光,猛的一个巴掌过去,荼蘼白白的小脸儿立马一个巴掌印,随后血印子上来,眼见是被玉钗的指甲划出三道痕来。

    采菱吓的惊叫,扑上去护住荼蘼。

    她一动,芙蓉冲上来推攘她,“作死的货,奶奶教训奴婢有你什么事。”

    玉钗打了一巴掌不仅不解气,看到荼蘼倒在地上惨兮兮却哭的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她嫉妒的银牙紧咬,想到过去半月的空房独守,嘴里一连气的骂,“下流的东西,你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咒我,巴望着我死了,你就能当正房奶奶了。”

    她手上连连用十几成的力气,十几个巴掌“噼里啪啦”下去,采菱哭叫的要惊厥岔气,“叫人啊,快叫二爷啊,来人啊,二奶奶要打死人了……”

    荼蘼刚开始还扛着喊“冤死了”,后来被打得眼冒金星,头脑昏涨,又急又气又痛,争如死了一般。外头众人眼见里头把人打的连哭都哭不出来,都吓得有点慌了。

    “求求你们,叫叫二爷,叫叫二爷……”采菱被芙蓉抓着,也被又掐又捏的扯着,哭着冲外头喊。

    门口,大家没成想闹到这样大,这样凶悍,下手这样狠毒,又慌又乱,几个婆子仆妇面面相觑,有人就想跑去喊人了,却听芙蓉冲着外头喊:“今儿二奶奶教训背主不忠的奴才,谁也不许出院门,不然一块儿打死。”

    婆子仆妇一听,顿住了,停在门口,只听着里头的哭叫怒骂,一时没有一个人敢去喊人。

    屋后的二人,翠红拉住春儿,焦急道:“知道你跟荼蘼姑娘好,可也别撞到枪口上。”

    春儿对翠红低声道:“我就跑一趟,总不能这样看着二奶奶没完没了的。”

    二奶奶这样蛮横,好好一个体面人被按在地上,理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借口罢了,荼蘼姐姐多细致一个人,怎么会把针留在引枕里头,尤其还是二奶奶吩咐的活计。素日里,荼蘼姐姐温柔可亲,待人没有不好不小心的,若是这样一个人被打成这样,冤死了都没人帮她一把,那这府里待着还有什么意思。

    翠红见春儿挣脱开去的手,知道阻止不了,急死了,“哎哎,你个傻子,有你什么事。”

    但春儿已经拔脚跑了,翠红看看,不敢出声,怕引来婆子仆妇的注意,只能焦急的跟出来,在路口等。

    春儿这辈子跑的这么急,只有五年前那次。她冲进外院,有下人素日看惯她来的,倒没有拦她,直到见她冲去书房,才着急忙慌的要去捉她,“做什么呢疯丫头,爷在里头。”

    李玉琨已经听到,抬起头,就见一个脸色汗津津的女孩儿跑进来,声音好生耳熟,“二爷,二奶奶要打死荼蘼姑娘,你快去救命吧。”

    李玉坤脸色一变,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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