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春儿跟翠红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这变故是好是歹。

    二姨娘才来,她们也不知道二姨娘的为人如何,平日里好不好侍候。春儿也有几分茫然和发慌。若是以往,二奶奶不见得会把她给人。但是自那日二爷多看她几眼,二奶奶多少有些醋上,也不爱叫她去屋子里侍候,生怕二爷来了再看到她。

    万一二奶奶顺势真的就把她给二姨奶奶,那……那可怎么办?

    她已经习惯跟着杜大娘干活,偶尔上房里当差跑腿,虽然有个脾气不好的芙蓉,但是上房里一个个都不是精明能干的,说是奴婢,其实日常也不曾折辱人,日子好混。二姨娘一来就操持宴席,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看着谈笑风生温和大方,实际上派头摆的的比二奶奶还足。为人精明强干已经显露,她心底里不是很乐意过来给她当差。

    翠红茫然道:“可怎么办,咋们这是要换主子了?”

    春儿想着不能坐以待毙,便要跟上去瞧瞧,或者能寻到机会说话。但是翠红有些畏惧二姨娘这派头跟排场,拉住她道:“可不能去,得罪了哪一个,都不够我们受的。主子能挑奴婢,奴婢哪能去挑主子侍候。”

    春儿一时被绊住脚,也犹豫了。

    她是府外长大的,翠红是家生奴才。身为家生奴才的翠红自然更懂府里的生存之道。她敢在纷乱的节日里从厨房里避着人偷好菜好酒,便是知道就算被捉住,那也是法不责众。

    且主子们根本不可能会知道。头一个就是管家媳妇们偷摸的油水更大,她们一边作为主子们管家的助力,尽心竭力帮助主子管人管事没有二心,但另一边身为奴才,也天然也维护所有奴才偷摸染指油水的利益。

    所以小丫头从她们手里再偷点油水,那只要不是当场逮到,她们才不会嚷嚷出去叫主子们晓得底下人的勾当。

    翠红既懂规则下可以沾的便宜,她也懂怎么明哲保身,怎么不招惹是非,怎么不犯主子的忌讳……比如此刻,便没有奴婢张嘴的份!

    两刻后,阮月栀扶着红喜摇摇摆摆又出来,身边还跟了芙蓉一起过来。

    芙蓉指了指春儿,道:“春儿,奶奶吩咐了,你以后到姨娘屋里侍候。”又对翠红道:“你往后院子里的粗活不用干了,就在二奶奶屋子里侍候,等回头到大管事那里给你升等,提月例。”

    粗实小丫头是两百五十个钱,春儿入府是二爷亲口下令的,当时长福给她报了半吊钱的月例,名义上是二奶奶屋里侍候的。

    此时二人突然被重新安排,翠红是升等升月例,春儿则是换了个主子,月例不变。按理翠红是要高兴的,可是当下却满心惶恐,直觉自己跟春儿被分到两个主子屋里侍候,不是好事。

    春儿浑身一阵阵发颤,脑子嗡嗡作响,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当初长福来跟她干爹说,让她入府侍候,她的欢心和忐忑对比现在是何等的简单。欢心可以赚到银钱补贴家用,忐忑府里的新生活新差事,充满期待。

    虽然是奴婢,但她从入府就仿佛如鱼得水,从未感受到奴婢这个身份的束缚,也未曾感受到府中主人对她的绝对权利……可此时,她突然有点懂了当初干爹的叹气,和那句“奴婢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明明过着忙碌但是还算满足的日子。跟着养娘做绣活,为二奶奶跑腿,偶尔被芙蓉逮着使唤,偷偷帮衬荼蘼姑娘……转眼这一切都天翻地覆,她前头的日常生活差事,都不作数,都要重新再建立,再来了。

    就在内心惶惶乱,脑子懵懵,做不出任何反应之际,春儿又听到二姨娘明明很温和,却叫她浑身发寒的声音,说出叫她浑身僵硬的话语。

    “……春儿,春儿,春日里我最爱吃桃子,又香又甜,以后你就改叫香桃吧。”

    名字被改了。

    春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屋子的,等回神时,翠红抽抽噎噎的抱住她肩膀哭。

    “……春儿,你别吓我,你快回回神呀……”

    春儿这才觉得身体恢复知觉,她抬起手,先擦了擦翠红脸颊上的泪水,翠红坐直身体,又哭又笑,“呜呜……你终于回神了,你就跟傻了一样,刚才跟二姨奶奶回话还好好的,二姨奶奶跟芙蓉姐姐让我们回屋子收拾收拾,结果你出门就呆住了,跟魇着了一样,吓死我了。”

    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上春儿心头,眼泪大颗大颗从这双往日里只有明媚,如今染上一丝忧伤的大眼睛里掉落。她控制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我生来就叫春儿,叫了十几年了,为什么改我名字,凭什么改我名字……”她哭的抑制不住,打起嗝来,“……我也不喜欢香桃这两个字,我以后再也不要吃桃子了……”

    翠红的泪水反而止住了,她并不能理解春儿难过的竟然是为了改名字这件事。与她而言,换一个主子改一个名字再正常不过,跟了文雅的主子得一个文雅的名字,跟着世俗点的得一个喜气的名字,再不然便是主子叫什么顺口,当下想要什么,寄托什么寓意……总而言之,奴婢的名字自然是可以随便改的,她自己是毫不介意被改名字,甚至改名与她而言代表跟新主子关系的确定,是足以让人安心的事。

    但是她不在意这一切道理对错,只知道小姐妹没有被魇着,没有失去神智,只是难过哭一哭,这便足以叫她心中安定下来,也有力气去安慰伤心的姐妹。

    她这会儿反而像姐姐一样安慰春儿,“……傻瓜,一个名字而已,你怎么哭成这样……你要不喜欢香桃,我还偷偷喊你春儿好不好,别哭了。”

    在翠红闻言软语的真仿佛是个姐姐一样的安抚里,春儿终于发泄完情绪,不好意思的止住泣音,在被子上蹭掉了脸上的泪水,坐直身体,“我渴了,喝口水。”

    翠红见状,高兴的站起来倒水给她。

    “好了是不是?”

    春儿“嗯”一声点点头,眼睛还红红的,但是没有再流泪。

    翠红欣慰的摸摸她的头发,她的脸颊,笑道:“以后我才是姐姐了。”

    春儿喝了水,把杯子放回床头的方桌上,又找出帕子来好好擦了擦脸,收拾了情绪,问翠红,“刚才我有点糊涂,没听清楚话,姨奶奶让我去她房里睡?”

    翠红叹气,道:“姨奶奶让你跟红喜姐姐轮流值夜,不值夜时你还能回咋们屋里休息。”她小心翼翼的打量春儿的神色,字斟句酌的说,“其实主子肯让你进屋子里守夜,那是信任你呢……就是辛苦了点。”

    二奶奶没这个习惯,她是直接让芙蓉跟她一张床睡,不需要其他丫鬟值夜侍候。

    翠红见春儿心情低落,坐在她身边抱住她,“你要是真难受,以后找个机会再求二奶奶,咋们再回上房侍候,好不好。”

    春儿“嗯”了一声,勉强笑了一笑。

    “我还要去杜大娘那里交割一下,有点活没做完,以后我带回来屋子里给她做完。”

    等她洗把脸,收拾了心情,去上房东耳房找养娘。养娘已经听到了,让她不用忙那些没干活的活计,若是得空就做做,不得空就算了。看到她红红的眼眶儿,知道她哭过,心里也觉得不好受,只是她的话已然不中用,二奶奶把春儿给出去问都没问过她,还是芙蓉事后来传的话。

    养娘心中只恨玉钗不懂事,若二爷真个看上眼了,留在上房才是好事,偏生还将人赶走……叹口气,道:“别处当差,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又道,“得了闲,不嫌弃大娘啰嗦,就过来坐坐。”

    春儿闷闷的应了一声,略坐了坐把针线翻看了一遍,带走一两样,便告辞出去。

    *

    如此春儿正式在二姨娘处当差,只是巧不巧,当晚就有些不适生了病。二姨娘屋里的红喜来看过,回复二姨娘香桃确实病了,二姨娘让休息好了再来。

    春儿小半年没生病了,一时之间头晕脑热好几天,翠红跑出去给她配了药,熬好叫她早晚吃,毕竟年轻,三两天就渐渐痊愈。

    只是脸儿瘦了,神色也透着股孱弱病气。

    翠红心疼坏了,青木来看她,给她带了几丸养身子的药,“是以前大少爷赏的,配的几十种药,还有参,你好好吃了,身体就好了。”

    春儿是又感动,又觉得药太珍贵,她吃了以后拿什么还青木。青木笑嗔她,“眼皮子真浅,这么点东西有什么不敢收的,哪有你人重要,快收下,以后说不定你还有更好的给我呢。”

    许是在病中,春儿前所未有的脆弱,眼皮子浅不浅不知道,眼窝子确实如青木嘲笑的浅,一下子就泪盈于睫。

    青木爬到她床上,抱住她,“快别哭了,一阵子不见,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她脑袋后仰,仔细打量打量,恍然大悟道:“确实变了呢,小美人儿变成个小仙女儿,更叫人爱了。”

    把春儿逗笑了,伸手要拍她。

    青木笑着让她打了两下,说道:“我可算放心了,瞧你之前那样子,像是过不下去了,哪就这么娇气了?就是换个主子,换个名字罢了,你猜我跟大少爷之前,叫什么名字?”

    春儿躺在枕头上,侧头看跟她并排躺着的青木,问:“叫什么?”

    青木气鼓鼓道:“金枝。”

    春儿睁大眼睛。

    青木又道:“我好好的金枝变成青木,我当时也偷偷难过,不过大少爷说了,金枝太俗,青木更雅,那主子们学问大,肯定有道理。你就想你们二姨娘听说也是读书人家的姑娘,取的名字也有我们不晓得的好处是不是。”

    其实这几天被翠红劝的,她已经不那么难受了,不过是突然懂了愁滋味,开始为未知发愁,为接下来的日子发愁。

    甚至躺在床上养病闲极无聊,想起自己短暂的人生,曾经的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懵懵懂懂,看似有些小聪明,其实不如翠红和青木她们活的明白。

    如此一来,还生了自厌自弃之心。

    既然大家都觉得不是事儿,她怎么就觉得过不去。她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就不能受点委屈。难道她当初来府里,只想到了好处,全没有准备一点吃苦的心?

    非得要一个两个来劝慰她,如此矫情,传出去岂不让人看笑话。

    暗暗想了一番,春儿便也觉得换主子当差,改名字,不过寻常,不必再去多想,只需好好记住以后自己就叫香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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