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那些诸如去盯着浆洗婆子洗主子衣服,晾晒,收回来喷酒熨烫,以及跑腿找管事媳妇传话等等,皆是红喜在做。

    春儿被月姨娘紧紧拘束在身边,气闷不已。春儿这辈子跟人最亲密的就是香巧,可香巧什么都听她的,是她的小跟班,事事依顺,有香巧在身边,简直就如带了一个贴心挂件一般,哪像如今这般需要苦熬跟随月姨娘的时光。

    难受的是,这种情绪仿佛是她一个人独有的,她没有办法让翠红,青木跟她感同身受。翠红觉得月姨娘醒的太早了些,其他倒还好。青木觉得月姨娘严苛了些,规矩也大了些,其他也还好。

    如此让春儿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最后竟是这种不与人同,不被理解,让她更加迷茫。

    有时候深夜回到屋子,都有一种恍如隔世,难过到想哭的情绪。但这哭劲上来,却立马又被一股恼意压过,越是憋闷,这股子压在肺腑的恼便越盛。

    有苦无处说之处不仅这些。

    月姨娘拿出她自己的银子,从她的箱笼里翻出来半匹上好的绫和一块花色极美有暗纹的稠,找裁缝给她量体裁衣做一件杏子红稠袄和一条水绿绫裙当秋装。

    这般优待简直叫青木跟翠红艳羡不已。府里发放的四季衣裳,只有背心料子用青色茧绸,还是旧年的绸布,颜色早已经不鲜亮。其他袄儿,裙子,夹裤,都是布料,哪里能跟如水一般丝滑的丝绸相比,更何况丝绸色泽美丽,也是布料所不能比的。再者穿了这么一身,看着便知道是得主子宠的,脸上多光彩。

    春儿收到袄裙之时,内心越发明白了些。她既有对前路的忐忑惶恐,迷惘之余,又有一股子无名的怒气。她明明是来做丫鬟的,可没有要给二爷做小老婆!凭什么就这样安排上她!

    她的怒意自然还是在深夜自我排遣去,在月姨娘面前,又是一副小丫鬟懵懂的小机灵。

    月姨娘屋子里桌上摆着裁缝送来新做好的衣服。她笑盈盈的拉着春儿的手,将她上下看了又看,笑道:“也是大姑娘了,不该再穿夹裤棉袄儿,看着不像样,去把袄裙换上。”

    在月姨娘的催促下,春儿抱着袄裙回屋子里。翠红跟过来,惊叹的抚摸令人心醉的花纹,色泽,触感。

    “春儿,你可真争气,你看月姨娘多喜欢你,这就赏你新衣裳了,以后前程大着呢。”她转过脸,满心为小姐妹欢喜。

    而春儿心中却沉甸甸的。以她的年纪,阅历,她一时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形。她是有点城府的小姑娘,有些大干系的事情并不爱说出口,一则人家不一定能理解她,二则人家不能帮她,反要因此为她烦恼,与双方都无益,何苦呢。

    且,这年纪的女孩儿脸皮薄,也没有办法跟小姐妹说,在月姨娘那里二爷看她的眼神像狼一样,火热吓人。而月姨娘,不仅没有阻隔,还时常将她一个人留在二爷身边侍候。

    ……

    待她换上这一身衣服回去东厢房,月姨娘满意点头,“好标致的美人儿,哎哟,这以前可真糟蹋了,就该这样才对。”

    她看了看,转头去喊红喜,“你带香桃去梳个头,这丫头,手明明干别的巧的很,偏偏就不会梳头发。”

    红喜“欸”了一声,过来拉春儿去屋子里头梳。

    春儿十分不自在,但是月姨娘的性格,再笑盈盈跟你亲热,也是不容拒绝的主子。她早些时候跪的膝盖都青紫了,教训已然吃透,自然不会吃眼前亏。

    红喜手艺巧,果然梳了一个不紧不松,自然俏丽的发髻,月姨娘笑着将一朵鲜艳的绢花戴在她发髻之上,看了看她的耳垂,倒是没有再做过头。

    “好了,我房里的丫头,就得这样鲜亮,我每日里看着也喜欢。”月姨娘说着,打了个呵欠,道:“我也累了,去歇会儿,香桃,你就在这里把这个香囊好好做了,红喜,你侍候我去屋里歇歇。”

    奶奶姨娘们每到午后这个点都会歇息,下人们也能借此机偷懒歇息。但月姨娘明令让做绣活,那想偷懒都不行。

    月姨娘是再精明没有的人,她让你在花厅里做活,你便不能带了活计去其他屋子里跟人边做活边打发时间,比起你的活有没有干出来,她更在意的是她的命令你是否听了。

    坐在花厅的绣墩上,一身少女薄红浅绿打扮的春儿百般不自在。

    她这个年龄天性自然是也爱这杏子红的稠袄,水绿的绫裙,若非是月姨娘给她的,她只怕也要像翠红一样,伸手去摸,陶醉不已。

    而月姨娘是多精细多会打扮的人。

    她细致到吩咐裁缝在斜襟上绣柳叶纹,在水绿裙角绣几朵粉桃……这样一套衣裳承载的难言意味,叫她简直如鲠在喉,只觉恶心不已!

    原先在二奶奶屋里,不见什么衣裳首饰的赏赐,但是跑腿了给几个钱,日常吩咐做什么绣活也是十天半个月想起来才问一问,偶尔也会被劈头盖脸的骂一顿,完了还是照旧松松散散……那般日子才过去没多久,竟仿佛已经离的很遥远。

    她想着想着,叹了口气,看看手里的绣活,竟还没有多走两针,便想打起精神好好的做活。

    这时,帘子掀了起来,李玉琨走进来。

    春儿抬头一看他,只觉他眼神火辣辣的,眼神从脚看头,再从头看脚,再放肆没有的了。她又气又无奈,站起来,两只脚缩进裙底,手里绣棚放一边方几上,福身行礼,“二爷,月姨娘歇午觉去了,我去告诉姨娘。”以此避开男人这令人讨厌的视线。

    李玉琨站在门口,就见一个身着水绿绫裙的少女,抬眼看了他一眼便羞怯的低下头去……他微微笑了,径自到榻上坐了,道:“不用喊,你去倒杯茶来。”

    春儿没法只能去沏茶,呈上去,又后退几步。

    喝了茶,李玉琨也靠着软枕,让春儿来给他捶捶手臂。春儿握起小拳头,捶了一捶,只觉硬邦邦的,倒震的她的拳头生疼。她倒是想狠狠捶他泄愤,但是只怕泄愤不成,自己拳头要吃苦。只能憋了气,轻柔柔毫无力道的捶着,偷懒。

    好容易熬了三刻,月姨娘才仿佛醒过来,捏着手绢儿款款进来花厅时十分讶异又不安,道:“二爷怎么这个点儿来了。”又嗔怪的看了一眼春儿,“你这惫懒丫头,也不知道去叫我。”

    只她说归说,却见她完全没有要追究,甚至不用春儿辩解,笑着挥挥手让春儿去上茶果来,自己坐到榻上,上手给李玉琨捶腿。

    李玉琨腿长,每日习武,骑马骑射,浑身都是肌肉,月姨娘不过略捶了一捶,做个意思就停了。她拿了一小碟,取了一个桂花糕递到李玉琨嘴边。

    李玉琨笑看她一眼,十分给面子的张口咬了一口。

    他不爱甜食,若不是给月姨娘面子,这一口也是不尝的。

    而月姨娘不是不知道他不嗜甜。

    天色还早,李玉坤不过略坐了坐,跟月姨娘说了几句话,临走桃花目带笑,含着一点男女都懂的意味,道:“晚上我再过来。”

    月姨娘闻言,含嗔带喜,殷切送他出门。

    当晚,是红喜值夜,但春儿从自己的屋子那里,也看得到婆子们进出送水,以及第二日,月姨娘一反常态的慵懒,倚在床上懒怠梳妆,拿了一件宽大的月白中衣,在床上缝制,显然是给二爷做的。

    如此,二爷仿佛宠上了月姨娘,隔三岔五来后院,总有留宿二姨娘处的。

    院子里的听风望气,断定东厢房气运皆有,比西厢房有名分,比正房有宠,比二房都更有权,是院子里下人们的顶头要巴结的。

    连翠红都在夜里睡时问春儿,“月姨娘刚来时,二爷也没有怎么搭理她,怎么现在比荼蘼姑娘还得宠了?”

    春儿心事几多深,本就难以出口,现在最听不得“爷们”这两个字眼。她侧躺着在自己床上,冷笑道:“凭他宠爱哪个,与咋们有什么相干。”

    翠红不妨头她这么说,一时语塞。

    这话听着,总好像有些不对,虽然是小姐妹私下讲的,但也对主子太不恭敬了点。且她们是好姐妹,不然的话,各为其主。二爷宠爱哪一位,丫鬟跟着主子一荣俱荣,自然是相干的。

    翠红道:“春儿,县官不如现管,主子们都爱忠心的奴婢,你在月姨娘跟头,可千万别犯倔。”

    春儿听了,闷闷的应了,“快睡吧。”

    翠红小小年纪,虽然突然说了点大人话,但转头便抛。她还没有睡意,笑嘻嘻缩在被子里继续道:“你自打去了东厢房,月姨娘给你稍稍这么一收拾,越来越美,要以前就这样的,我可不敢凑上来跟你说话,更不敢跟你做小姐妹儿。”

    少女哪有不爱美的,春儿经过铜镜时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自己,自己看起来竟然是这样文静的么?她想到自己以前满大街小巷跑,被巷子里刻薄的婶子咒骂嫁不出去,忍不住半张脸缩到被子里,抿嘴笑了:“我以前还打量你是个老实孩子,没想到……早知道你这样的,我也不敢跟你做小姐妹,哪天厨房逮到你,把我也供出来。”

    翠红不生气,但也不任由她取笑,道:“你吃的可香?”

    春儿确实吃的也很香,吃人嘴短,立马就被堵住了下文。

    翠红道:“你不知道,二奶奶时常不高兴,偏偏你们月姨娘还要来窜门子,聊天说话,二奶奶不知道怎么的,也不赶她走,倒还要憋着气陪着……这个奶奶做的不如你们姨娘有面子。”

    春儿哂笑道:“那你是没见过,原来在老家那会儿,二奶奶屋子里哪有月姨娘,荼蘼姑娘坐的位子,当时根本不敢凑上来,院子里都少走动,我还是在府城里才跟她们几位打个正面。”

    翠红稀奇极了,“怎么个缘故,你快跟我说说罢。”

    少年人儿爱说爱笑爱谈天,更遑论春儿以往在家,有个香巧随时聆听的,更养成了高谈阔论的习性。虽然自打来了李府当差,把当初的张扬诙谐压制了一大半,与姐妹相处之时,放松之下,还是会流露出来几分。

    “当时二奶奶才入门几个月,老宅子那边人比我们这边还多数倍,二爷院子也就这边这般大小,按理不得每日里比现今咋们院子里你来我往的热闹的数倍才是,你要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那会儿就正房有声响,我才去时,还以为东西厢房,后罩房十几间屋子都没人住,家里就二奶奶一个正头老婆,哪有月姨娘,荼蘼姑娘什么事情,二爷的脚就只踩在正房屋子的地,就这,当时二奶奶还骑在二爷头上撒野,你不知道有多少厉害。二太太都看不下去,派了贴身人来训斥。事了二爷还心疼二奶奶,带着二奶奶来府城,避开那边的拘束。”

    翠红吃惊的不行。她正经到玉钗屋子里侍候也不过这么点时日,往日里又不爱往主子跟头凑,平日里爱听的闲话也是跟摸鱼吃喝闲玩相关。到了玉钗屋子里,又有一个芙蓉最是厉害,哪里容得她到前头卖乖,不过是打打杂罢了。

    “……那,那怎么如今说丢开就丢开了?”

    春儿也想不通,要说二奶奶以前脾气不好,现在瞧着也尽改了,至少表面上已然一派温柔贤淑的模样,偶有压不住火气,也是人后,当着二爷的面,瞅着竟跟月姨娘,荼蘼姑娘殊无二致。

    “喜新厌旧倒也不奇怪,指不定哪日又腻了月姨娘跟荼蘼姑娘,又觉着二奶奶好了。”

    翠红道:“不过近日二奶奶倒是没盯着二爷,她叫我过去,问了好多府里大太太,大奶奶,几位少爷小姐的事情,你说我哪里知道。我进府不过三年,那时节大太太随大老爷在任上。再一年,大爷带着大奶奶,少爷几个去了。就便是在府里,我们哪里知道她们那边的事情。大太太那不说,大奶奶那一处,听说个个谨言慎行,循规蹈矩没差错的,能有什么传出来叫人说嘴的。”

    春儿也听说过大奶奶是管家奶奶,现如今虽人不在,各处的管事媳妇还是当初大奶奶安排的人。大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素日里除却偶有问询,已然全权交托给大奶奶打理家务。

    更多便是照看几个小儿女罢了。

    大老爷一房,大夫人亲生的有二子一女,幼子便是李玉坤,年纪小了长子李玉钦十岁。除却大夫人所生,另有两个十五六的女孩儿,家里叫容慧,容珍的姊妹,以及两个小爷,一个叫玉瑛的年十九岁,另一个叫玉璋年十六。

    “不过我听说呀,这回大太太回来,不忙着再出去,像是要在家里给五爷将婚事办了。”

    春儿好奇,探出头来,“五爷多大的年纪了,还没成家?”大爷的长子已经十五,怎么第五个兄弟竟还没讨老婆。

    翠红道:“才十九呢,听说女方比五爷大一岁,二十了。”

    春儿咂舌,“我们府里爷们娶的都是姐姐。”

    翠红“噗嗤”笑,“可不是嘛,大太太定的媳妇,自然按着大太太的心意,全是稳重妥帖,能照顾爷们的。大奶奶,前二奶奶,没入门的五奶奶……”

    “那怎么拖到现在才要过礼,女方如何能答应?”

    翠红道:“听说是议了两回,头回大奶奶商议,些许主意拿定不了,最后不了了之。后来大奶奶也去了泸州,那边写信去商议,又遇到女方家中接连白事,守孝三年,这不就耽搁了。”

    聊着聊着,二人泛起困来,也不知最后说到何处,渐渐无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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